十六


  惊蛰是一个美好的节气。但是惊蛰只存在于M的地下室里。

  万年历有写:是年惊蛰,天大旱,有大火球落于人间。

  民朝生暮死,暮死朝生。

十七

  我们说过,M成为旱灾的一部分了。

  现在,写小说的人犯了难。

  当一个人成了旱灾的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这是没有先例加以参照的,毕竟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成了旱灾。当M变成哲学家的时候,我还有释迦牟尼可以参照,也可以拿维特根斯坦用来参照——有了参照物,便很容易说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情况。

  但是现在不行了。因为哲学家是一瞬间产生的,但是旱灾却不可以。

  旱灾不是人,但是它的意志和人是一样的。它喜欢从一切事物中抽取水分,人类也是这样的。人类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人类生存下去的手段,但是旱灾似乎就没有这一个理由了。不能作为生存的理由,那为什么还要去做呢?这时候我想到它的理由了——旱灾是一个艺术家,只有艺术家才喜欢这样大规模地改变世界的颜色,只有艺术家才做没有理由的事情。

  M成为了旱灾,在杀人和毁灭的过程中,他淡忘了F,找到了艺术。

  这是很好理解的,人一旦离开了飞行,就必须奔向艺术。M原本跑得很快,他全力奔跑时,或许可以飞起来。


十八


  自从有了野牛的支持,M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了。奇怪的是,清人并不是青面獠牙,他们只是光头扎辫子,像女人,又像和尚。

  自从有了脚,翅膀就成了敌人。M再也没有飞过,牛再也没有飞过,世间所有智慧之物再也没有飞过。会飞的只剩下苍蝇,苍蝇成了世间最高贵的生物。从此以后,M再也打不中苍蝇,因为作为唯一会飞的生物,苍蝇是一种神圣的化身。

  很快,M收复了四川,将清人赶了出去。M骑着哲学牛,在四川的边界跑出一圈蹄印,作为国界,他站在圈内,对圈外的清人说:此圈以内是大西国,圈外是清国,敢过此线者死。

  清人站在圈外面面相觑。他们看着这条线,就像看着一条刀刃。在要不要过线的抉择上,他们犹豫了。过去了要死的。可是会不会死呢?如果过去了却不死,那是不是就应该过去呢?如果过去了死了,那是不是就不应该过去呢?

  对于生死这一块儿,清人看得不太明白,正是因此,他们打仗才那么凶猛。汉人就不行了,他们的生死观包容了太多污秽之物,被帝王之术包装过的孔老二的哲学,被仙丹和鬼怪传说环绕的老庄思想,被寺庙僧院镇压住的释迦摩尼的学问,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汉人的死亡前面,叫他们死不痛快。死不痛快就怕死,死不痛快也就活不痛快。不痛快是汉人的一种精神追求。

  总之,当第一个清人站在圈外开始犹豫的时候,形势已经倒向了M。清人们越聚越多,也越来越不敢过线。因为他们开始感觉到了生死有别,于是他们对自己从前的勇往无前感到怀疑:这是会死的呀。于是他们对战斗力也产生了怀疑。

  我们知道,怀疑的力量无比强大,怀疑就是消解的开端。于是清人的战斗力有所消解——这就是汉化的过程。

  但是这时,磨损来临了。

  M的信心被磨损掉了。

  其实,人活着并不需要信心,生命只需要粮食这一个借口,信心则是很奢侈的。

  总之M的信心被磨损了。这赖不得任何人。这是历史的安排。

  溃败尚未显现,但已然结束。

  在某一场战役中,M丢掉了F。F是一直被他搭在肩膀上的,走到哪里都搭着。可是M却丢掉了F。或许是被风吹走了,或许牛跑得太快,把她甩掉了。无论如何,M弄丢了F。

  弄丢了就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了,也等同于没有回来。

  M便就地遣散部队,解甲归田了。他的部下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挽留一下,但是因为读书少,一时想不起该说点什么漂亮话,好让人记在史书上,于是就没有说。也或许有人说话了,但是确实因为说得不够漂亮,治史者没有记下来。没记在史书上的事,就相当于没有发生过。所以当M转身就走,抛下大西国和三百万士兵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挽留他。

  在他身后,这支无头的兵团站在夕阳下面,衣服破烂,装备杂乱,而斗志由高昂逐渐转为低沉,最后,他们随风化作尘埃,向着渺渺的宇宙中飘散。尘埃席卷了中华大地,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扎起了辫子。


十九


  M又回到了地下。只有在他的地下室里,他才有可能找到F,因为F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她只存在于M的脑海里,那些记忆是顺着时间和血脉流入他脑子里的。

  M找F已经找了三十年。这中间中断过一会儿,因为他失忆了,忘了这茬事儿。后来他在读家谱的时候,才把这事儿想起来——由此可见,历史是门实用的学问。

  还有一段时间,他成为了旱灾。但是旱灾不是一个可以长期从事的行业,于是他又成为了人,回到了地下。不过这也不是全部的原因。在做旱灾的时候,他的视角是阔大的,能看到许多以前所看不到的东西。除了几年来千篇一律地上演的人相食的戏码外,他还好几次看到了F。

  大旱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变成了土黄色,颇使人想起上古的荒凉,同时也有一种未来末世的景象。总之,在大旱里,这个世界变成了沙漠。在大漠里,他看到过一个女人,她背对着他,身形在漫天黄沙中时隐时现,他有过喊她留下的冲动,但是没有付诸行动。又或许他作为旱灾,是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的。他紧盯着着她,以他全知全能的视角跟随着她。女人走到一个山顶,山的一面是缓坡,一面是峭壁。峭壁之下,绿草如茵,落英缤纷,是春光明媚的景象,不在旱灾的管辖之下。

  她从悬崖上跳了下去。M的心揪得很紧。但他清楚自己只是旱灾,只能杀灭,无法拯救。他感到强大的旱灾也只是命运的玩物。他开始想念那些尸体朋友们——他们至少有这样一个好处,不会到处乱跑,再从悬崖上跳下去。

  女人落在半空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M明白,她体验到了飞的感觉,曾经自己也体验过,那之后,人便没必要活下去了。

  女人展开双翼,拍打了两下,向着远处飞走了。她的翅膀是洁白的。

  女人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也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之中。她是F吗?或许不是,但也或许是。M倒更愿意把她叫作诗。

  他当初没有勇敢地追上诗,如今他年老体衰,步履蹒跚,打不了苍蝇,也握不动笔,在诗的道路上,恐怕今生不能前进一步。所以他想,如果他还有第二次活过来的机会,他不会再花费几十年的生命,在尸体堆里或者是在一份风沙掩盖的家谱里寻找F。他想,他这一生都用在这一件无意义而且荒谬的事情上了,虽然他过得充实而幸福,但是他的生命终归还是荒谬的。

  使生命不荒谬的唯一办法,就是追上诗,哪怕她飞得很快,只要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总有一天能到达圣山。

  但是F太老了。


二十


  M站在山巅,也在考虑诗的问题。

  他的生命是为了诗而产生的,诗的道路也是为了他而通向永恒。可是为了走到世界的艺术一端,他却总是想到飞行——世界的另一端。于是在这个黎明,抓着无数怒睁的眼球,M爬上了这座山。

  在高山之巅,M沐浴在朝阳的红光之中,看着那些眼球逆光而起,似乎凝视着遥远的过去,也似乎观察着无尽的将来。那么多眼睛在这世界上飞行,可是丝毫未曾缓解人类的失明。

  这些眼睛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历史上没有记载过眼球的事情。也就是说,在M和M生活的时代,世界上是没有这些漫天飞舞的眼球的。这就像是一群冤魂,不知道怀抱着什么样的怨恨,总也不肯闭上眼睛。

  可是它们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呢?在这茫茫人世间漂泊了这么久,有什么是想看却还没有看到的呢?

  历史上的M和F都会飞,可也都不是一直会。人类应该是一直会飞的吗?M也说不清楚。但他只清楚一件事,就是现在的人没有一个会飞了。这应该算是一种进化。可是进化了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火红的光芒普照大地。在天空之中,所有的眼睛一齐流下泪来,就像是下了一场雨。

  在雨中,他写了一首诗。

  那是一首写给F的诗。F这个人是突然出现在M脑海中的,她有形象、有声音、有思想,还有一种真切的存在感。在M的时空,F并没有出现过,或许是尚未出现,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出现与否,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那首诗是写给F的,那是对一个不存在之人的思念。或许写给一个不存在的人的诗,本身也不存在,所以我们现在读不到那首诗。

  我们只知道,当M写完了这首诗以后,他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世界的一端。这也就意味着,他与飞行相隔了整个世界。

  这就是彼岸吗?

  那里有最壮观的花海,却没有海啸。大概在这片花海里容易产生幻觉,生命也就不再平庸了。一阵风吹来,那些花充满情欲地颤栗起来。M就躺在这一片花海里。M鼻子里是花香,身下是柔软的草地,脸上有温暖的阳光,M要舒服死了。M想,最好下雪。雪下来了,M就包裹在花海里,从花的缝隙里看雪。雪一下,风景就素净了,气味也淡了。M想,最好有个F。F来了,赤裸着躺在他身边,她的乳房覆盖了一层雪,晶莹剔透,仿佛一碰就会融化。在花海和雪帘之间,他紧紧地抱住F。

  下雪天M会感到忧伤,同时也无比快乐,因为雪是无边无际的。无边无际的雪下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人就明白生命的虚无了。

  最简单的营造浪漫的办法就是把世界描写成一种单调的、庞大的、漫无边际的东西,然后把一M一F放进去,让他们躺在里面,在里面做爱,完事儿了以后抱在一块儿看星星。这自然是很恶俗的做法,但是恶俗的东西都很有效。比如我们的M,他被我放在这样一个幻境里,他就陶醉了。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把他的诗稿吹了下去——他还没有来得及将它撕毁。F和诗飘落人间。M也从幻觉里吹了出来,呆坐山顶。

  这画面让我想到搭在M肩头的F,她也是这样,在风中被吹落。

  这是M唯一一首没来得及撕毁的诗,它会给M带来什么呢。

  很快,远处嘈杂起来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交通工具朝这边飞来,他们拿着话筒、捏着钞票,构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他们手里攥着尘世的欢愉和不朽的名声,赶来了。

  抵达圣山,走到艺术的顶峰,这是F用尽一生要追求的东西,现在它来了。


二十一


  M去和清军打仗,本不是为了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而是为了给张献忠出一口气。这口气很容易就出了,之后有了F作为新的借口,打仗是为了F——可是M竟然把F弄丢了,这就很滑稽。在这么滑稽的命运面前,M有些不知所措了,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神力全部丧失掉了,自己飞不动了,变成了一个无用之人。

  他回到了牛首山,在山顶上又枯坐了一夜。

  黎明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张献忠从山下走来。M迎上。

  他说:皇上,你为什么把大西撂下不管了呢……从前的大西国,何其煌煌,何其不可一世,大西国的子民敬你如神……你走之后,神州陆沉,一片汪洋……

  张献忠只是看着他,粗野却又胆怯。

  他的身影渐渐隐去在了浓雾之中。

  M对着他的背影哭喊:皇上,指给我一条明路吧!

  背影幽幽地说:杀……都杀了,就不怕了……

  其实,屠四川的不是张献忠,而是清人。但是张献忠被人一箭从马上射了下来,脑袋挂在了成都的上空。于是屠四川的就不是清人,而是张献忠。

  张献忠不见了,不管他是英明领袖还是杀人狂魔,他不见了。前面是悬崖,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张献忠是不是真的存在呢?是否一切都只是M的虚空大梦?

  M以手掩面,回忆起了他或许存在过的壮年。有一个女人名叫F,轻盈如纸,洁白如雪,他有的时候就用她的身体写诗作画。后来那个女人被风吹跑了,再也没有从天上落下来。

  他还想起来有一个苍蝇,名叫梅太池。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苍蝇,那只苍蝇有名字。它的名字叫梅太池。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字,但终归是名字。正如这些没什么意义的文字,但终归是文字。

  是,就够了。存在,就够了。

  浓雾里隐隐地又传来了哭声。

  是谁在那里哭啊?

  是我。声音脆生生的。

  你是谁?

  我是F。

  是M的那个F吗?

  是的。

  是在火上炙烤过,又在面粉里打过滚的F吗?是那个几千年来杀也杀不死,烧也烧不坏的那个丑陋的恶灵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F。

  我的F也是一个普通的F,M心想。看来她是M的F,却不是我的F。看来这世上不止一个F,那么这世界上还有别的M吗?

  我在找我的M,我也在找一个有M的村庄,那个村子永远停留在惊蛰时节,永远有虫鸣,永远春光明媚,河流一万年也不结冰,青草永远挂着露水……在那里,我和M活得很幸福。

  到底是找人还是找村庄?M问道。他心想,这附近只有我一个人了,也没有什么村庄。所以找什么其实没有区别,问与不问也没有区别。但是一个人在遇到另一个人的时候,按照惯例是要说话的。沉默对于陌生人来说,还是过于奢侈。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了人就是找到了村庄,找到了村庄就是找到了人,那时候我觉得马上就能找到了,我只需要找就好了。只要找,就一定会出现的——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不都是如此吗?可是我跋涉了这么久,既没见到人也没见到村庄。现在我太累了,但是我还不能休息,除了寻找M,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但是我已经没有十足的信心,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在下一个路口,我到底想看见一个向我招手的人,还是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这些我已经不知道了……所以你问我找人还是找村子,我不能回答你。

  M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他也很想表达出这种懂得。但是按照惯例,人类的语言并不能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他斟酌半天,只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找寻?

  因为M丢失了我。我以为终有一天M会找到我,可是没有,我想他正在世上的某个地方找我,但他一直没有找到……这件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找与不找,而在于找到与否,毕竟,找不到和不找是一样的。

  但是这不是F说话应该使用的语气。F是一个女性,女性要有适当的矫情才可爱。所以F说话应该用这种语气——“又有什么分别呢?”尾音上扬,眼含秋波,可爱一点。倘若男性这样说话,便会有矫情的嫌疑。但是男性怎么说话都有矫情的嫌疑,我们便不需要考虑这一点。

  所以F其实是这么说的:找不到和不找,又有什么分别呢?尾音上扬,眼含秋波。可爱。

  M心想,她真可爱。但是他说,你漂泊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M沉吟了一番,说,是大清的天下了。

  啊,清朝了,看来我回到了过去。我是从后面来的,我来的时候正在闹日本人。

  倭寇?

  不是倭寇。是日本鬼子。

  大概是倭寇的一个品种。M想。

  原来我来到了过去……这样一来,我究竟走了多久呢?

  M沉默了,他解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想起那节台阶。F正在从上面走下来。那台阶冰冷而破旧,蔓草丛生,有光照射过来,但那光永远很微弱。他曾经以为那是晨光,但不是,那只是光,是一种铁锈,一滩污秽的涎水。阳光照着好人也照歹人,照义人也照不义的人,在光照之下,这些人并无分别。

  M说:你走反了,你这样走下去,只会与M越来越远。

  F恍了一恍神,她的眉头皱紧了。走反了吗?难道是个笑话?F摇了摇头,笑着继续往前走。她相信,M就在前面等着她。

  看着她的背影,M想:她真悲哀呀。但她真美啊。她会走到哪里呢?

  再往前,她就走过了明朝,走到了元朝。忽必烈汗刚刚征服了这片土地,在世间的泉水汇聚之地,大汗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所有的地下水从蒙古草原汇聚而来,在大陆的上空喷发,巨石翻滚而坠落,喧嚣着落入东方的无光之海。在汉唐衰落的月光里,有长着长头发的女人F出没。所有的F都一样,正在向着从前出发,找寻她的M。

  F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象吗?

  这个F刚走过去,又有一个F走过来了。

  没等她开口,M就抢先问道,你是F吗?

  F很惊讶,说,我是呀,你怎么知道?

  你是被人用油炸过,又用面粉包裹住的几千年不死的F吗?

  不。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F,我在寻找M。

  M沉默了,这又是一个在找M的F,可又不是他的F。

  你的M是怎样的M?

  我的M是一个大诗人,他擅长写诗,也擅长拍苍蝇。他的诗写得很好,虽然他的诗都被他自己撕掉,但是他依然很有才华,很有名气。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向往艺术的灵魂都知道他,每一个想抵达圣山的人都崇敬他。

  但是M说:我没听说过。

  F有点生气了。当一个F说某样东西很好的时候,你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认为它很好。否则F就会认为你很不好。

  F继续说:他很温柔,虽然他从来没见过我,但他给我写了很多诗,我很喜欢,我要找到他、告诉他。然后我要把他藏起来,藏在柜子里,每天让他念一首诗给我听。

  M摇摇头,我不认识你的M。但是我觉得,你的M不在这个地方,你走反了。

  F摇了摇头,走了。

  M心想,怪不得我找不到我的F,原来F都是倒着走的,她们在历史中拾级而下,走的是与M相反的方向。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每一个F都找不到她的M,或者总与他擦肩而过:在历史中,F与M走的是相反的方向。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注定。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美感。


二十二


  M实在是很老了,他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但是他还是告别了自己的那些尸体朋友,拄着拐杖走出了那间地下室。

  如今的M已经跟当年的他很不一样了。他苍老、虚弱,对于F的存在与否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是对于虚空之中可能存在的某种事物,有着莫名的遗憾。于是他不得不催动自己破败枯槁的肉体,爬上了F走过的那座山——F从那上面跳下去了,跳进了一个没有旱灾的世界。诗也是从那上面溜走的。M爬到山顶,看着下方的峭壁,沉吟良久,老泪纵横。

  日本人和旱灾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很多事,可是坐在山顶的冷风里回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历史就是这样,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历史不会给人带来苦痛——当下的痛苦够用了,人类没必要从过去汲取更多。

  M始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整天坐在地下室里,听着尸体的呼吸、做着有F出没的美梦的的邮递员。最关键的一点是,那时候他从不知道自己是人,是这样一种软弱无力的生物。

  是人,就要像所有人一样,接受生,接受死。死亡将终止一切行动,然后时间将抹去一切痕迹。或许思想可以流传,而他在这个山顶放跑了诗。

  话说回来,哪怕他抓住了诗,又能怎么样呢?千古贤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哪怕后世有人记得他说的话,但那些话并不属于他。他所有充满尊严的细节,终于还是会消失掉……

  但是那些细节,M自己却记得很清楚。从前天气好的时候,M会从地下室里跑出来,像风一样穿越原野和大漠,飞过河流和海洋,抬起头来一看,夕阳会正好停在他头顶。

  苍老的M看向悬崖下方的花海,他感到自己变成了钟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二十三


  M从山顶一跃而下。

  从圆柱形山的山顶上,从牛首山的山顶上,从F跳下的山顶上,M一跃而下。

  下落的过程中,M感到自己仿佛飞起来了。M的翅膀是两团火。每个M都看到许多别的M飞行在空中,他们互相不认识,也没有必要认识。世上的许多事情是没必要的。

  M看到有人在惊蛰之前大声朗诵。他的声音从天而降,人一听那声音,就不得不流泪。他感到自己穷其一生,就是想要写出一首那样的诗歌——能以那样的方式朗诵出来,哪怕没有人听见,也能带来荣耀。诗念完了以后,世界也就无所谓了。

  M看到那些干旱失水的尸体睁开了眼睛,那些眼睛很大很圆。他花了很久收集那些尸体,想要从中找到内心的平衡。但是最终他把心变成了一汪死水。他找了一生的那样东西,在下坠的过程中,他明白了,是爱。但是终其一生,没有F找到他爱上他,也没有任何女人找到他爱上他,这也不是不能忍受,但是……太漫长了……

  M看到那三百万颗头颅冲天而起,然后迅速腐烂掉,只剩下眼睛还飘荡着,在天地之间上下起伏,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有着无可匹敌的伟力,却向着虚空飞去……

  为什么需要历史?因为人类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也是转瞬即逝的,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把它固化下来,才不至于随风消逝掉。这个固化下来的集体记忆,就叫作历史。

  在历史中有太多太多的日子,其中只有一个日子有关M。那天,枫树红过一切,秋天像是一场大火,M站在树下,相信穷其一生,自己一定可以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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