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某个时间,M在旧书摊上捡起了一本历史书,随手一翻,翻到了明末。书上竟记载着四川不是张献忠屠的,而是清军。

  放屁!M有些恼羞成怒了。

  这是不符合逻辑的,如果张献忠没有屠四川,M是怎么在他身旁打的苍蝇?M又是怎么样像狗一样从水里跳出来的?这都无从解释。

  20世纪的M,此时正翻阅着一本家谱,想从中找出某个不存在了的名字,他在尸体堆中没找到她,想从家谱中碰碰运气。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但这个工程不得不做。

  在一个不得不想起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想起一些不得不想起的事情。一场秋雨过后,稻谷上挂满了雨水,她躲在谷堆后面,等着他的出现。他们于是躲避着村庄,躲避着潦草的世界,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做着苍凉的梦……

  他想啊想,找啊找,终于也没有找到,只好暂时搁下。这么一个人,她太美好,太虚幻,或许本来就不存在。M没有找到他的F。尸体堆里没有,家谱里也没有,他不知道哪里还会有。

  此时,明末的四川,成都。一本万年历在M的手中哗啦啦翻过去。随着书的翻动,时间一万年一万年地也就在他手中过去了。在某一页书里,会有人死去,会有人丢掉头颅但是没有死去,会有人在打苍蝇的过程中取得无穷的乐趣。

  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主人公M,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巧合的产物,他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他现在也不能自愿地离开,这一切凭什么呢?

  这本万年历上没出现一个人的名字,但已经包含了所有人,所有有头的没有头的,会写诗的不会写诗的,后现代的超现实的。都在里面,死在里面,活在里面。

  可是,这一切跟我们的M有什么关系呢。这几千几万几亿个日子,有任何一个是属于M的吗?没有,一个也没有,过去没有过,将来也没有。在编写万年历的时候,就没有在其中一页上圈出来,并用朱笔题上:这是M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日子是属于M的。M对那天的印象很深刻。张献忠的大军开进成都的时候,他大刀一挥说,给老子杀,谁杀得少老子杀谁,于是大家都开始杀或者开始被杀,可是竟然有人不愿意献上头颅以表效忠,于是被处以火刑,直烧得全身流黑油,尚且不死,到最后张献忠没辙了说都他妈一整天了你怎么还没死老子累了就放你一条生路,后来这人活了下来,她就是F。后来这个F被M得到了,M很快乐,所以那个日子是属于M的。

  还有一个日子是属于M的,在那些日子里的M没有牛,没有火刑,没有清洁工,只有一地下室的尸体。他和尸体们亲如兄弟,哪一个是在饥饿中油尽灯枯,哪一个是被太阳蒸发尽了水分而死,哪一个只是单纯地到了死的时候,他都一清二楚。他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们能遇见我真是幸运,可以含笑九泉啦。

  当年的M尚不分五谷,不懂烹饪,对待尸体也只是温柔而已。

  当年的M尚不驼背,跑起来比风还快,但他少有出去那间地下室的时候,故此没有人知道他可以跑得比风还快。

  当年的M罕有清醒的时候,不用喝酒就醉三分,碰一滴酒立马便倒。但是M倒在马路中央,也不会有车来压他,因为他是一种很可怕很罪恶的东西。



  当年M尚在四川的时候,看了太多死尸,拍了太多苍蝇。有时候M看一眼报纸,未来的某个时间,一位名叫M的大诗人逝世,他也会觉得疲惫。

  F,我很好,你好吗?现在有很多人陪着我,我们生活在一间地下室里,我们很幸福——可是这里独缺了你。你幸福吗?请务必来找我……尤其是你的眼睛……

  天又亮了,晨光从楼梯透进了地下室。我仰慕这样的晨光,它总使我想到永恒的死亡。坐在历史的台阶上望着这样的晨光,任何人都能抵达天空。

  明末的M就坐在他下面一级台阶上。看着晨光里奔腾的牛,他们日日夜夜奔腾在那里,直到交配的时节到来,或者死去。死亡和衰老,这是最凶的两头猛兽,他们吞吃了野心,吞噬了历史。

  张献忠走了,留下来的只有M、F、牛、无头的农民。这其中只有F能和M说话。因为受过火刑的缘故,F的浑身上下都是漆黑的。M和F在晨光里默然无言,因为他们看见晨光里有一截历史的阶梯,而自己处于底层。这实在是太悲哀了——我想任何人得知自己身处历史的底层,都会感到悲哀。

  台阶顶部坐着M。

  M坐在山巅之上,沐浴在晨光之中。他坐得高是为了离光更近一些。

  山势很陡峭,几乎是一根垂直于天地的石柱,M就坐在石柱的顶部。这么陡峭的峭壁,人是很难往上爬的,因为人不会飞。M也不会飞,但是M爬了上来,这是因为石壁上长满了眼睛,他抓着那些眼睛爬了上来。

  那些眼睛也是从广袤的原野里爬上来的。不在黎明时分登上山巅的人,见不到这些眼睛,白天太阳一照,它们就纷纷脱落,风一吹就飘落在天地间,然后,山上就荒草丛生。

  此时那些眼睛扑闪扑闪,和清晨天空里的星星相映成趣。而此时的M在想些什么呢?他已经站在了历史的高处,似乎也便是道德的高处。人到了这种高处,总是要想些什么的。

  M在想飞行。从古到今,从大地抵达天空这件事,都撩拨着人类的欲望。谁是第一个抵达天空的人类呢?无从知晓。或者说,谁是最后一个抵达天空的人类呢?无从知晓。

  人类飞行的能力是在历史中一步步丧失的。

  M最近在读历史,他试图找到过去的人类会飞的证据。古书里记载的仙人飞升之事已不可信,因为宗教等于虚假,等于自欺欺人。最后他找到了明末的M。这个小小的M,他凭什么战无不胜呢?强大的张献忠在清军面前都不堪一击,他如何能掀起风浪?

  据说M有一支骑着牛的军队,所向披靡,无所不克。这自然不可信。

  M认为,这个M必定是会飞。

  其实M不会飞,M有的只是对清军的恨,他敬爱的张献忠居然那么怕清人,这对于他是种侮辱。

  世界上许多人是不会飞的,但是他们会恨,恨就是他们的翅膀。



  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立功者在古代,立言者在未来,他们跋涉在不朽之路上,心里却没有意识到。而当下的M本也无意立德,他只是在追求一种幸福——不过照料尸体也算是一种博施济众了吧。

  这三条不朽之路同时也是三条失败之路——哪里有什么不朽,路的尽头只是荒芜。

  我们设想时间是线性流动的——这当然是错的,但是既然是设想,那也有其合理的地方——那么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以某种形式矗立着一段阶梯,向上是未来,向下是过去,这个阶梯被人叫作历史。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登上阶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是现在我们假设时间是线性流动的,那么阶梯的形象不难理解。

  因为我今生没有见过在楼梯上转圈的人——这种人是存在的,只是我没有资格见到。

  总之,在某一时刻——一个秒针能够指示出来的时刻,历史的台阶上坐着三个人,他们的名字都叫M,他们都不安地四下里张望,并且对自己身处的位置感到迷惑。

  设若时间的运行方式是我们定义的,那么我们站在楼梯之外,对这里的状况当然是一目了然:

  过去的人看着未来,未来的人看着过去,而当下,当下只是一地尸体。



  黎明时分那些跃动的群山,群山上飞奔的野牛,这都是众神不可匹敌之物,看着这一切的M自以为众神不可匹敌之人。但是M什么也没做,也只是沉默,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想着历史,想着自己的悲哀。

  M啊M,你是麻木,你是颓唐,你是不该生于世间的罪恶,你是多么高贵的一种生灵,却委身于这肮脏的鸿沟。

  什么是具备超越性的,可以把M拎出去,抽离这一段尘土?思来想去,恐怕没有……人悲哀地存在于这天地间,四周都是海,没有喀戎来渡他,却有上帝来压迫他,待他的肉体和躯壳一齐变形后,方才告诉他:你只能自渡。

  史书记载,抗清英雄M在牛首山枯坐一夜,感应天意,次日黎明须发皆白。他于是揭竿而起,率百万无头勇士向清人发起反攻……看到这里,M破口大骂:净他妈放屁!净他妈狗屎!

  他才不相信有什么无头大军。正常人都不相信。事实怎么可能那么魔幻?魔幻就是反事实的,于是事实不可能魔幻。事实上对于事实的反叛构成了魔幻的意义,对于魔幻的反叛构成了事实的悲哀。

  M一定是会飞。搞历史的人隐去了这一点,这是阴谋。

  场景回到前面所提到的圆柱形的山。M还在山上。

  现在是惊蛰。在未来,生态环境是很好的,我们今天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虫子,都在这一个黎明里叫着。山上很冷,风吹过来,所有的眼睛都闭上了,有的感到干涩,有的迎着风流泪。这时M突然有一种跳下去的欲望,这种欲望不是第一次来打扰他了,在他万变的哀愁里,死亡和飞行是一对孪生兄弟:如果此时从山间跳下,死亡是一定的,但是一定也会有飞翔的快感。

  明朝时候有个叫陶广义的,他把自己绑在火箭上,手里捏着风筝,要借此飞上天。最后飞天失败,他的生命也就一炮仗消灭了。此时M的想法就和他类似。不过这个故事惊醒了M:陶广义比较精明的一点是,把这冒险的举动留到生命的晚年——这样比较保险,不会损失太多。

  山下氤氲着雾气,雾气祥和而神秘。雾出来了,长安就看不见了,但是长安的丝竹管弦能看见,长安的歌舞升平看得见。

  如我们所知,长安早就已经不在了,在未来的这个时间,长安是一个影子,笼罩在大漠上。更早的许多时间以前,长安就失去了它的荣耀。但是没关系,雾里什么都有。雾里有一个长安,也有长安的荣耀。雾气飘了上来,长安就把他包住了,他的精神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幻境里。

  在那样一种幻觉中,他看到了历史——这是合理的,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诗人是什么?每个时代里所有反动的、长反骨的、阴险的、污秽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就叫做诗人。M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看到了历史,这一点也不奇怪。

  在谈历史之前,我们设想一下,如果M果真从这山上跳了下去,那么山上的所有眼睛都会瞬间睁大,把M瞪住,并且射出疯狂的光。那时M便飞不起来了,他还会被这些光熔化掉,因为他是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跳下去的。而且他的熔点并不高。

  20世纪,M在家谱里查到明末时也有一个M,是抗清英雄,与清人作战无往不利,当然了,他的事迹被大书特书。

  引起M兴趣的是书中的这么一句话:在最后的一场战役里,M把F弄丢了,从此M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于是输了中原。

  原来F是那个时候弄丢的。时间过了太久,我几乎忘掉了。

  现在是惊蛰了,M的地下室里只有蟑螂和苍蝇,没有虫鸣,但他脑子里有一个可爱而幸福的惊蛰,那里不光什么都有,还有F。

  惊蛰,什么虫子都醒来了,但尸体们没有醒来,因为尸体就是尸体,成为尸体就意味着无法醒来。



  在立功的过程中,M组织了一支无头大军。他对那三百万人说:你们的头是被清人砍掉的,跟着我,大仇可报。人们起初有些怀疑,但很快他们发现怀疑是没有意义的——对于艺术家来说,怀疑可以带来痛苦,而对于他们,怀疑什么都不是。于是人们就相信了M,相信了他们对于清人的恨。因为有着这份恨,所以这些人打起仗来特别勇猛——话说回来,这是一帮打仗不怕掉脑袋的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敢死队。

  打仗的过程中,M总是对这件事感到怀疑:他用这种欺骗的方式建立的功业,究竟是否有意义?这最初是一种怀疑,但是怀疑在时间里终于发酵成愧疚,愧疚是一种痛苦。怀着这种痛苦,解甲之前,他决定把真相还给人们。

  有一天,他骑着他的哲学牛,来到他的大军前面,开始了告别讲话。别打了,是我骗了你们,砍你们头的是张献忠,不是清军。

  “骗谁呢?以为我们没了脑袋就成了傻子了?”

  “是你自己记错了吧?”

  “我的头明明就是清军割的,我还记得那天万里无云……”

  那些没了头的尸体如是说。按照中国的惯例,人没了头,肚脐眼儿就会变成嘴,所以他们是用肚脐眼儿说话。这大概很容易达到腹腔共鸣,所以说出来声音很洪亮。三百万张肚脐眼儿同时开合,那气势可撼日月。

  在这样的气势的压力之下,M也开始怀疑了,或许真是他记错了呢,谁也不敢说自己记得的真相就是真相。比方说眼前他正在经历的生活,谁知道不是哪个不肖的史学家杜撰出来的?

  于是M隐退以后,他的记忆就全都开始动摇。所有的一切,关于成都,关于张献忠,尤其是关于F的。有时候他觉得是在战场上把她弄丢了,有时候他又怀疑F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只是他在一个无人的环境中给自己臆想出来的伴侣——写着写着写到了精神分裂,我还真是媚俗啊。

  更多的时候M相信是有那么一阵风,将F吹跑了。只有这样,一切才合乎情理。

  而他的哲学牛,也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犁地耕田,成了一头有用之牛。在工作的间隙,它总是看两眼夕阳,喘几口大气,似乎是在发表什么感慨。但是它从套上农具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虽然失语使它更多地陷入思维,但是这也阻碍了表达。

  在进化史上,差一点人类的智力优越性就无法保持下去了,因为一个女人F的无心之举,收服了牛中的孔子,人类今天才没有生活在牛的统治之下,F实在是一位大英雄。奈何历史的篇幅有限,所以今天没有人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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