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历 史


  郭道鹏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8级本科生)


  飞行和艺术是世界的两端,是人类不能抵达之处。

  人类舍弃飞行、选择艺术,从幸福走向痛苦的过程,就是历史。


  现在开始写一篇小说。

  有小说就得有主人公,那么安排主人公M登场。M是一位男人,既然是一位男人,那他理应需要一位女人。这个女人就叫F。

  当然了,一部正常的小说里会出现许许多多的M和F,如果说不加以区分的话,那读者阅读起来就会有困难,怎么M忽而死了,忽而又升了官?虽然我们知道,中国历来有给死人升官的传统,但是在写小说的时候,过分的隐喻不可取——那是用生前幸福换死后名声。

  我们不往远了扯。我们提到,如果小说中叫M的人太多,读者就会分不清楚谁是谁,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许多作家在给主人公起名为M时,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大部分没能克服,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所以我们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今天看到的主人公为M的小说也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作家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留下名字,没能留下名字,那么这些人就算不上作家。少数人解决了这个问题,于是成功了。比如王小波,他把M加上数字,变成M1、M2,这样虽然一目了然,便于区分,但也等于是蔑视读者的智商,这是很草率很没有创见的行为,为了和他不一样,我们排除了这种方法。

  于是这篇小说里只安放了三个M。这样一来,聪明的读者理解起来就不会有难度。

  我们先介绍一下出场的三位M。

  M生活在明末的四川,张献忠正在那个地方杀人,据此,历史学家推断M不是人,M活在哪个年代不好,偏要选择张献忠杀人的年代,这当然不足取,不过M活在那个年代,实在不是他自己的决定,只根据这一点就断定他不是人,这也不足取。M得知了这种批评,也觉得很委屈,所以有时M会跑到20世纪的某个时间来,在一个地下室里帮人家看尸体,那个时候正闹灾害,尸体很多,我们认定M乐在其中。还有一种可能,M身处久远的未来,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除了幻想,人类一无所有,于是M整天幻想自己是一位诗人,有着无人企及的天才,早晚有一天扬名立万——我们知道,这种人一抓一大把。当然了,这三个人中,只有M才是主人公。

  M既然身为主人公,就必然得有些癖性。若是没有癖性,他便不能成为一部好小说的主人公,若是我们的主人公不能成为一部好小说的主人公,那我们的小说就不能成为一部好小说。

  因此我们说,我们要写一部好的小说,我们的主人公M就必须得有癖性。

  我们常见有喜欢奶子的,喜欢钱的,喜欢修鞋的,这些癖性都太俗了,都被人写烂了,我们要是再用这些烂了的癖性,那我们的小说就是写了出来,也是一部烂了的小说,就算它是一部好小说,也只是一部烂了的好小说。

  因此M不能有这种烂癖性。

  思来想去,M必须是这样一个人,他酷爱拍苍蝇,从东拍到西,从北拍到南,恨不得拍干净这世上所有的苍蝇。自然了,光有这一点还不够,否则会被指责为哗众取宠,以变态心理吸引眼球,因此再加上这么一条:M写诗,天天写诗,夜夜写诗,他的诗写得无比地快,无比地好,古往今来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他的成就——但是他每写完一首诗,就会把它撕成碎片,因此他从来不写诗。

  关于M究竟写没写过诗,哲学家们曾多次开会讨论,后来一致得出结论:这件事得辩证地看待,在写诗的时候,他当然写了诗,但是等到他的诗撕碎了飘到河里喂了鱼,他便没写过诗。

  毫无疑问,这样说是合理的。

  因此我们的M是一个曾经写过诗而现在从来没写过诗的曾经是诗人的人。

  这样说是合理的,毫无疑问。

  我们现在写到的,就是真理。


  前面我们讲到,M喜欢拍苍蝇。故事一开头,未来的M走出某所学校的大门,在大街上追赶一只苍蝇,可想而知,正如少女追赶蝴蝶一样,那是很美的场面。可是突然之间,M立在了原地,心中产生了怀疑:我为什么追苍蝇?

  这可实在是了不得,产生了这种怀疑,我们说他已经够资格被称为一个思想家。

  他站在落日下的长街中央,两旁车水马龙,一个疯狂的商业化的人类世界正与他擦身而过,购物消费定义了一种又一种新人类,早已没有人关心这个世界。他却在想:我为什么在追苍蝇?

  正如几千年以前,释迦摩尼在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的时候,突然站住了,想:我是一个幸福的青年,可是这幸福真实吗?M信步走在未来的人类世界,走在一条青云之路,却突然怀疑:我是一个艺术家,可是艺术有什么意义?

  我认为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总之,在一个不怎么哲学的日子里,我们的M走在路上,突然地升起了如此一番哲学思考。至于他是否回答过给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们今天实在不可考——毕竟是在未来世界。

  看来人类的哲学就此损失了光辉的一页。太遗憾了。

  总之,这一番哲思引起了M的诗性,掏出纸笔刷刷地就写了起来。很快,一首传世的好诗就完成了。可是被他撕掉了,所以这么好的诗内容竟然也不可考。

  有人说M之所以这么有才华,是因为早在明末的时候,他亲眼见识过张献忠的屠刀。张献忠大嘴一张,大舌头一伸,整个成都的三百万颗人头都尽入他口中。仅一瞬间,成都成了一座无头之城,街道上的人们没有办法继续寒暄,没有办法见面夸三句,商贩们无法讨价还价,男人没法死命瞪着妇女的屁股看,所以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大家都说张献忠不是个好东西,他把我们的头给吃去了,让我们拿什么看女人、闻女人、听女人、吃女人,那活着的乐趣少了一半,现在就只剩下摸女人,可就是再怎么摸,也摸不到女人的头了,那乐趣就又少了一半——活着的乐趣只剩下四分之一,这还怎么过日子?

  哎呀哎呀,不舒服拉。

  啊呀啊呀,没法过拉。

  呜呼哀哉,要造反拉。

  但这些抱怨的声音只是堵在了气管部位,听起来只是噗噗地响,没法分辨。

  但是张献忠还不满意,跟身后的F说,你听那个人,出气又快又急,肯定在骂我,你去把他剁碎喽。很快,那个出气的人就被剁碎喽。在古代,要想叫人发不出一点声音,必须把他剁碎喽,那之后还不能喂狗,否则那狗也会学坏,月圆之夜就像狼一样,嗷嗷地叫。

  那么M在哪里?

  一条狗从河里爬了上来,抖了抖身上的水,喘着粗气摇着尾巴就奔着张献忠扑了过来。跑着跑着,这条狗站起来了,尾巴也没了,张献忠定睛一看:呵!原来是个人啊!

  这就是M。

  M不光是个人,他还有头发。他是张献忠屠城过后,唯一一个还长着头发的人。也就是说,唯一一个还长着头的人。

  身处20世纪的这一个M,情况有些相似:在他的地下室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呼吸的人。这话的意思是,还有很多不会呼吸的人。

  M面无表情地把今天新来的尸体搬进屋里,根据种种体貌特征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M所处的那个时代,人除了活着,就是死着。活着很难,死着很容易,所以许多人选择了死着。死了以后,尸体就归他看管,他于是笑口常开。



  现在我们引入一个反派。照例小说里是要有反派的,否则得不了那些妙龄少女的青睐,而照例我们写小说的目的正是那些妙龄女子,因此我们必然要有这么一个反派。

  照例反派是要有名字的,而且照例不能起得太差。这个反派就叫他梅太池。

  这个反派必然要与我们的男主人公M进行互动,乃至找他的麻烦,这是小说赋予他的使命。

  鉴于他已经有了一个好名字,他就应该没有一个好脑子。他的脑子和苍蝇一样大,他简直没有脑子。

  M能从一条狗迅速升而为人,再升而为官,成了张献忠身边的红人,是因为他拍得一手好苍蝇。三丈外见着苍蝇,M不用弯腰,拿着根棍子,一扎一个准儿。张献忠可真是爱死他了。

  张献忠常常拍着他的脑瓜子说,爱卿啊,老子真是爱死你了,没有你在老子身边保驾护航,俺的觉还真睡不稳当咧。

  一听这话,M心里荣光了起来,一矛扎在张献忠肚脐眼儿旁边儿,把个趴在大王身上的苍蝇扎了个对儿穿。

  他把那苍蝇拈起来,向着张献忠优雅地一摊手,老张哈哈大笑。

  这个苍蝇就是我们的大反派梅太池先生。

  现在它死了。

  以上所述,就是历史。



  他去看那远方的牛影,那牛实际上就是山。牛一层一层的,迫近了,又远离了,一直在迫近着,但其实越来越远离。那些牛似乎要穿过淡蓝色的雾霭跑过来了,它们是最后的一批有头的生物。张献忠前天就离开了成都,把一成都的人头和人身和M留了下来。现在,成都只有M和牛有头了,而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迫近着,却不曾到达。

  牛一层一层的,在远的地方,没有头的人也是一层层的,在近的地方。牛有头,但是远,人近,但是没头。方圆百里,就只剩下他自己有头了。

  那些没有头的人,不能再唱歌、亲嘴、偷窥了,但是还有手和脚,所以白天还能出来种地——这样一来,大家除了种地无事可干,便只好天天种地。而因为没有头,便也不会满头大汗,劳动的效率竟然高了很多。

  M看着他们种地种得不亦乐乎,便感觉到牛们不会过来了。永远不会了。

  张献忠也不会回来了,他打死了苍蝇再也不会有人摸他的头哈哈大笑了。

  生命原来可以这样荒芜,好日子前天还在,今天就一去不返了。他感到一种孤独。可能是天太蓝了,太高了,太阳太大了,总之他很孤独。孤独使他想写诗——照例写完了就销毁,不让后人看到。

  倘若今天我们有人能够一通电话打到他耳朵上,定会有人嘲讽他说,你可真是魔幻现实主义。但是M不是魔幻现实主义,他只是爱打苍蝇,爱写诗。不是什么人都是魔幻现实主义的,M是个后苍蝇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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