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古往今来,鲜有人在思考了这句话以后选择了死亡,所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
看看眼前这些人,他们哪怕没了脑袋,也没有选择死亡,而是继续活着,这就是证据。无论在什么样的厄运面前,或是在什么样极端的条件下,中国人都能顽强地活下去,活着对于他们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对此,M就不是很能苟同了。M把手中家谱一扔,说:简直胡写一通,哪里有掉了脑袋的人还能打仗的?他环顾四周,他地下室里的尸体没有掉脑袋的,多数很完整。M于是骄傲起来了。这十里八乡要说谁家的尸体保存得好,他M要数第一号。邻村的尸体好多缺胳膊少腿的,那都是被日本人的枪打的,M不要那样的货色。
前面没说明白为什么那时候尸体多,为了避免读者们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我得解释清楚了:那个时候正闹日本人,日本人是一种类似于蝗虫的东西,隔一阵子就泛滥一回,这东西喜欢干旱,闹旱灾的时候,也闹日本人。
前面说过,M就是跑到了大街上也没有汽车撞他,现在解释明白了,因为M身处闹日本人的年代,所以大街上汽车还不很多。大街也不很多。
我们可以看出,M对于尸体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不要日本人咬过的,而只要囫囵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M所处的地方因为旱得过于厉害,日本人都不愿意来了,所以M的尸体多是旱死的。
他日日夜夜守着这些囫囵的尸体,等待着尸体的家人逃难完毕,回来领取,看着他们的笑容,M就高兴。这种运送包裹到别人手上的喜悦,颇有些类似于邮递员,M就认为自己是个邮递员。
我们回到M的牢骚,他觉得手中的家谱过于胡扯,简直失去了作为史料的价值。无头大军?要是可以的话,国军一定把尸体的头剁下来,再组一支“正规军”……
现在,在M眼中,家谱所记载的都是胡扯了。这很危险,因为如果有一天他在家谱里找到了F的名字,那他应不应该相信呢?那将是一次精神危机,但是没关系,M是中国人,中国人不太容易出现精神危机。
如果真地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么F将从此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从此她就变得值得怀疑了。那是很可怕的。
为了不怀疑F的真实性,在是否应该怀疑家谱的可靠性这件事上,M陷入了怀疑。
M所怀疑的这段历史,对于20世纪的他来说,是值得怀疑的过去,而对于身处历史之中的M来说,则是正在发生的真实。
最初的M确实不是什么抗清英雄,因为他消息闭塞,尚不知道清人已占据了中原。他以为清人只是一帮土匪,闹腾两天也就停了。最初的他,只是想帮张献忠张老板找回一口气。张老板何等人物,竟被清人吓得魂不附体,实在是奇耻大辱。
何况只有赶走了清人,他才能过上舒服日子,安心地去打打苍蝇,写写诗。
十二
前面说到F受了火刑,所以变得浑身焦黑。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但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情况。
中国人自古喜好火刑,更有炮烙、汤镬种种花样,把人放在火上烤大概是人们所喜爱的一种游戏。肉和火的接近会产生香气,也产生食欲,更是一种禁忌——禁忌带来快感。后来法律道德种种规范被人搞出来了,就只好废止这项娱乐活动。但是较之其余民族,中国人有着高超的烹饪技艺,这大概也是火刑文化的某种延续,或是火刑心理的一种转移。每到了灾荒年代,人们总要“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这一方面是没办法的事,不吃要饿肚子,另一方面总有它的心理渊源。用时髦的话说,这叫群体无意识:我的行为不取决于我的意志,而取决于我的祖先。故此,若是读者碰巧生活在那个年代,煮婴孩的时候遭人诘问,大可这样反驳:你懂什么,我这是上古遗风,文化传统!
F所受的这一种火刑,是魔头张献忠的得意发明,是在传统火刑的基础上加以改进的新样式。简单地说就是在人的表面裹上一层油、米糠、佐料,串上签子架在火上烤,最后烤出来外酥里嫩,深得四方食客称道。
F经历了这么一遭,居然还没烤死,这令张献忠大感意外,于是下诏升了F的官,F就从被烤者一跃而成了执火者,后来M打清军的时候,她这手艺帮了很大的忙——解决了伙食问题。
F的遭际,又从侧面印证了中国人在火刑一事上的偏执和创造力——我们的小说可谓史料详实。
总之,因为受了火刑,F现在全身乌黑了。M不喜欢全身乌黑的F,于是叫她躺在地上,往她身上撒了一层面粉。于是F变成全身雪白的F了,M看着这浑身雪白的F,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概四川的脂粉行业,就是从那时候产生的。
M看到这里,感到火冒三丈。历史尽记了些零碎的狗屎。究竟M是怎么飞的,什么时候学会的,又怎么遗忘的,这些重要的信息,全都没写。
远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晨光所带给他的那种虚无之感将随着雾气烟消云散,世界快要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山崖上的那些眼睛,有的开始眯缝起来,有的隐隐然有脱离的倾向。在眼球的缝隙之间,有一些草木长了出来,并且沾了浓浓的露水,显出一种冠冕堂皇的脆绿。
大诗人M很困扰。他的时间不够用了。他的灵感就要失去了。究竟M是怎么学会飞翔的?
十三
飞行和艺术是两种不相容的能力,得到了艺术,就丧失了飞行。
这很好解释,因为飞行是需要翅膀的,而艺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需要手。翅膀和手是不相容的,于是飞行和艺术也是不相容的。
有人反驳说,你看蝙蝠,就是既有手,也有翅膀的。我认为她说得有道理。蝙蝠是否能够成为一种既会飞行又懂艺术的生物,这个问题很有深入探讨的必要,但在这里暂且搁置。
M就是要追求艺术的。他必须走到一堵悬崖上去,不然就看不见生命的形状。但是他来到了悬崖上,在跳与不跳之间犹豫的时候,他离生命的真相就更远了。他诗人的身份正在被磨损。
M必须要学会飞行的,否则他无法杀灭清军的气焰,为死去的张献忠报仇。但是当他指挥大军南征北战之时,F却被风吹跑了,他的生命也就被吹跑了一块儿。可能是颜色这一块儿,因为当初是他亲手把F由黑色变成了白色,那时候他对于颜色有着充分的自信,现在F没了,他也就丧失了这种自信。从彩色到黑白,生命正在被时间冲走。
M不想飞行也不想艺术,他只是想从他已有的财富里,找出一些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M也不知道。或许前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还知道,并且徒劳地搜寻过,但是睡了一觉以后,他就忘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每时每刻世上都有人被遗忘掉,每时每刻我们都与这个世界磨损着。大多时候这些事情不易察觉,但突然有一天,质变来临了——M忘掉了自己要寻找什么,因为那部分的M被磨损掉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生命总是这样。当你下决心要追寻星光的时候,白昼来临了,当你终于开始安于天命的时候,失落降临了。
命运这样安排,有的时候是为了增强戏剧效果,而更多时候只是理应如此。
十四
在野牛奔跑的山顶上,M把F安放在那里,自己去召集军队了。
因为F身上涂了面粉,所以她又白又香。F觉得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神了,于是她对野牛们说:我是你们的神。但是牛们并没有听话跪下来,牛跟人是不一样的。通常情况下,当一群人看到山顶上有一个白色的人时,他们就一起开始发抖,当那个人开口说“我是你们的神”的时候,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跪下。因为被奴役和被压迫是人的渴望,假如没有神来统治人类,人类也会自己捏造一个出来。
但是牛们不吃这一套。牛都是无神论者——从来没有一头牛佩戴过十字架。
M派F来到这里,是命她收服这些野牛,作为大军的坐骑。传说清人是会飞的,而且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他的军队连坐骑都没有,便不容易取胜。
F发愁起来了,她见所有牛都在狂奔,只有一头蹲在地上吃草,她便走过去同他攀谈。
为什么别的牛都在奔跑,而你在这吃草?
我不是普通的牛。
你是什么牛?
我是哲学牛。
什么是哲学?
哲学就是智慧。牛哼哼了一声,对于F的无知,他感到鄙夷。
为什么要思考哲学?
为了交配。
不思考哲学,就不能交配了吗?
身强体壮的牛都去奔跑了,像我这种先天不足跑不快的,为了交配,就只能趴在这里想哲学。
F明白了。这头牛就是牛中的M。张献忠来的时候,身强体壮的人要么当了兵去守城,要么在田里种地,只有M满街追苍蝇,所以M是唯一一个保住了脑袋的人。
F继续向牛请教:怎么才能使牛甘愿当坐骑?
教给它们知识。
F甚是高兴,收下这头哲学牛,当作M的坐骑。
以上所说的,是真真切切的历史。虽然史官没有把它记录在案,但我碰巧知道这一段历史,因为我做梦梦到过。
以上这段历史还可以继续精炼,把它浓缩成一句话,就是这样的:
君王找到智者,并问他:如何统驭苍生。
——这就是人类的全部历史。
而在M的那边,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M说:是谁砍去了你们的头颅?
鸦雀无声。
M说:是谁让你们看不了女人、亲不了女人?
下面传来愤怒的悲吟。
M说:是清人。
杀光清人!
M很高兴。
这是历史的另一面。
十五
M把家谱扔在了一边,他实在读不下去了。
一方面是这玩意儿写得太烂,M感到这是对自己脑力的侮辱;另一方面,M有一个痛苦的理由:他感到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但是M忘了自己究竟忘了什么。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自己忘记了,但他还偏偏意识到了,于是他陷入了痛苦之中。
人最好是不长脑子,因为不长脑子就等于没有痛苦,但是不长脑子似乎也不能叫人,所以人必然是痛苦的。感到了痛苦的M突然间感到了自己是一个人。原本M是身材高大,跑起来比风还快的,但是在他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以后,他突然驼背了,也跑不快了。
他原本是从来不迈出地下室一步的,因为他过去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而人是有迈出脚步的义务的,因为你不迈出去,别人就不知道你是人,别人不知道你是人,你便不是人。因为人本来就不是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所以我们的M在感到痛苦的那一瞬间,成为了一个人,成为了一个驮着背的、跑不快的个体。
在未来,看到这一段记载的M心情激动——他似乎又找到了一个证据,可以佐证他的猜想:既然M跑得快的能力是在得知自己是人的那一瞬间突然丧失掉的,那么很有可能M飞翔的能力也是这么丧失掉的。
M接着往下读,书中写道,M意识到自己不得不踏出地下室以后,只好踏出了地下室。我们前面说到过,那个时候远处在闹日本人,而M身边旱灾过于厉害,日本人也不愿来。M走进了旱灾里,成为了旱灾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