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谢谢您!”斯普里多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他想那个人致谢,进而问道:“您站……您在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么?”
“我?”斯普里多看到那个人也很诧异地回过头,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女性的脸,她好像没有什么表情,斯普里多感觉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他脚下的土地、土地上枯死的野草、野草从里跳跃的秋虫。但斯普里多并不觉得这道目光中含有鄙夷的责难:那是一坛水似的目光,她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就像石头投入水面掀起的波纹——那是一个道合情合理的目光。
“我在看我的故乡。”斯普里多听到她这样说,那坛水平静下来,他不再吸引她的目光了。
“您的故乡?”斯普里多翘起脚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是哪一个山头?”他尝试再去捕捉一下她的目光,但并没有成功,斯普里多听见杆子上面回答道:“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片种着稻子的平原。”
“稻田?我也是从那里过来!那里是不是还有几间空屋子,里面摆了些乐器?可惜我到那里的时候屋子已经荒了,但是稻子长得很好。”斯普里多好像突然找到了共鸣,他把自己在稻田的见闻一股脑说了出来,“不过稻田好像不是在这个方向,让我想想,我是从东边来到这个镇子的,稻田应该在镇子的东边。你看错方向了!”
“也许是你记错了,这里看得到。”斯普里多听见她在上方反驳,但他的记忆向他证实自己并没有凭空捏造一个方位,“她在欺骗自己……但也许是我判断错了,”斯普里多没有说话,在迅速的思考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她似乎很抵触我的判断,可如果真的是她的错,我不说,有一天她要回去,那现在的我岂不是‘见死不救’?”
“你怀念故乡,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斯普里多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措辞,他仰着头问道。
“我并不怀念,”他听见对方回答道,她继续说:“我完成了我在那里的使命,我还有其他事请要去做?”
“那你在这里的使命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守护这些恒星?我刚见证一颗恒星的灭亡。”
“你见到了一颗恒星的灭亡?那它为了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您一定走了很久!”斯普里多被她的话吓坏了,他并没有再镇子里看到过什么天文望远镜,甚至连望远镜都没有见到过。
“很久?应该不会很久。”
“至少是以年为单位。”
“怎么会,大约只有八分钟,算上它已经消失的时间,差不多也就一两个小时。”斯普里多看到她做了一个看表的动作,“是一小时零五十八分钟。”
“容我冒昧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时间?”斯普里多问道。
“晚上二十一点整。”
“抱歉女士,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只是可能有些孤陋寡闻。我能否问一下,您说的这颗恒星,是常被人们称作为太阳的那一颗么?”斯普里多总是感觉到不可思议,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些超出认知范畴的理解。
“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么?”斯普里多听见她同样诧异地反问道。
“但是它并没有灭亡。您应该也清楚,您瞧,我们还好好的活在地面上,月亮也是亮着的,风——虽然很冷但是没有那么冷,还有——云,您看,哈,云都快把月亮盖住了,这说明我们还在大气层里,天空也很寂寞,没有流星,或者什么火花四射的场景,您是懂科学的。您确实是懂科学的。”
斯普里多说完,看到她站在柱子上,像是想要走下来,但是最后还是没有下来。她站在柱子上,低头看着斯普里多,斯普里多听见她说:
“你也看到了吧?太阳落山。”斯普里多点了点头,她继续说:“它落下去了,然后它的光辉也跟着慢慢消散了,这些潜藏在它的光辉下面的恒星才得以显露出来。”
“但它并没有消亡,您是知道的,明天它还会升起,其他的恒星也会再消失,它只是去了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但那又怎样呢?它暂时消失了,带着它一整天的燥热消失了,所有的生物都再它的压迫下承受着短暂的生命里的无限的苦闷,当它消失的时候,这里才真正活过来了。所以说它灭亡了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等它再出现,它就是一个全新的它,带着生命和希望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这种新生不足以支撑从前的它是灭亡了的么?”
“您这是在混淆事实。”
“但我们已经将事实作为基准了,至于语言的对于事实的编织,这总归是我或你的事请。你刚刚说过,我是懂科学的。”
斯普里多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些“事实”,但他说不清道不明,那些“事实”和他仿佛隔一层薄茧,可偏偏是这层薄茧让他口舌麻木,头脑混沌。
“是的,”他接着说下去,他不清楚还能够说些什么,于是便把话题转向别处:“您刚刚说,您在守护恒星?”
“没错。”斯普里多听见她这样回答道,他继续问:“那您为什么会去守护它们呢?其实,抱歉,也许它们将要见证的可能远超过您的能守护的。”
“你的问题好多……你不会觉得很冷么?现在山顶的风很大。”他刚听她说完,紧跟着就打了一个寒颤。
“等一下会更冷的,我看你没有穿很多衣服,你最好早点回镇子里去。我猜你可能会关心我的去向,不用担心,我自然有我的去处。就像这些恒星,它们也有它们的去处,我和它们恰好在此时此刻相遇,它们恰好打发了我的时间,我恰好挥霍了我生命上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意义就刚好储存在他们身上——可能是那边的小熊星座,也可能是那边那颗火星——它是不是恒星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记得住,那它就是‘我’的组成部分。既然它是‘我’,那么人总不会反对自己守护自己。”
斯普里多云里雾里,她和迪亚特,还有路上遇到的其他人,他们好像在他的脑海里串成了一条线,斯普里多好像找到了一些能将他们勾连起来的线索,他说不清,但他知道自己有些话必须要说,要对迪亚特说,要去诚恳地向对方解释,尽管迪亚特可能并不想再见到他,但他必须要去做。
他简单的向旗杆上的人告了别,似乎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应,他急匆匆地沿着小路跑下去——简直和滚下去没什么区别,他全靠长在路边的灌木来保持平衡,保护他不像石头那样滚下山坡,他急坏了,他甚至听到耳边曾想起过的那些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有放着音乐的,有振臂高呼的,有嘈杂的交流声,还有冷酷的朗读声,它好像是什么节目的节选,斯普里多听到它的旁白在念:
“……也许并不是所有个体都能够找到牵引自己的那颗恒星,他们像流浪在星系外的行星一样,静悄悄的游荡着,好像不带有一丝生机,难以观测,无法抵达。这并不意味着生命就此终结。伟大的生命在星球上孕育,而星球并非生命本身。那些静谧的生命在属于人类的星河中穿梭,遇到不同的星系和发光体……至此,生命就成为了恒星。”
斯普里多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山,临下山时跌了个踉跄,一路冲到了马路上。马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斯普里多站在中央,他前面是他来时的路,后面也是他来时的路,他左面、右面也是路,是不知道会通向何处的路。他站在路的中央,风没有那么大了,面前的镇子不知道安静了多久,狂欢的树叶也都沉寂下来,瘫靠在马路边沿,他能听见杂草和树叶在身后摩擦的声音,看到江水沿着大坝和山的边缘翻滚,降温后的寒气沿着胳膊攀附到鼻尖,他用手捂住鼻子,哈气打在他的手心,从手指的缝隙钻到空气里,从手和脸的交界处喷到睫毛上,哈气又暖又痒,勾得他抖了个激灵。他觉得周围静极了,静到呼吸声、心跳声都清晰可见,他也不打算打破这片寂静。
斯普里多在路中央站了许久,直到四肢冷得僵直,他才注意到自己要继续走下去。他决意继续往前走,走进镇子里,按照他来时的路那样走回去,走上那个大坝,走过那座桥,走回广场,走进他住的房子等待明天太阳的升起。
他向前走着,雪跟在他的身后下着。这是这一年的初雪,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