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对就是你,”斯普里多的神游被她打断了,“你是要继续往前走么?今天可是要换季了,”老人快走了几步,走到大坝边上——她原本站得更靠里一点。她抓住斯普里多的袖子,把他往大坝的路中间拽了几下,继续说道:“天也要黑了,你现在应该回家,不然你的家人会担心你的。”
斯普里多多少有一点诧异,这是他来到这个镇子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来和他搭话,更别说肢体接触,他感觉浑身没有什么自在的地方,但又不想弗了对方的好意,“总要说点什么的,但该说什么呢?”斯普里多想到,他局促的四面看了看——太阳落下了,天空是紫色的,灯光是黄色的,树叶在动,风很大,围栏上的LED是蓝色的,江中心长了几颗树,山顶上有红色的灯光在闪……“太阳死了”斯普里多脱口而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纠正道:“不,我是说,劳您担心,确实很晚了——有人陪您一起走么?需要我陪您回家么?”
“不,谢谢你,”斯普里多注意到老人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这条路我走了一辈子,永远都不会走丢。倒是你,再晚往回走就不会那么安全了。”斯普里多看她正了正拐杖的方向,摆出准备离开的架势,斯普里多赶紧说道:“您放心,我只是想走到头看一看,看到了就往回走。”
“它们永远都在这里,路永远不会消失……和太阳也难逃一死一样”他看到老人一副了然的表情,“但生命只有一次,你务必注意安全。”
老人说完,没有再等斯普里多的回话就离开了,斯普里多也就继续向前走了。
第二个和第三个叫住斯普里多说话的是一对情侣,斯普里多在离他们很远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了,他们时不时朝斯普里多的这里看一眼,两个人低着头紧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斯普里多看其中一个人推了另一个几下,那个人就又看了斯普里多几眼。斯普里多觉得不太自在,所以在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特意低了一下头。
“你还不回去么?”斯普里多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冲斯普里多喊道,“再不回去就太晚了。”
“没必要太逞强!你!”另一个人附和道。
斯普里多回过头想要听他们还要说些什么,但那两个人已经走了,向他们之前那样两个人头埋在一起,时不时回头看一看斯普里多。
“也许他们只是想逗我玩,或者根本不是在和我说话,甚至他们可能没有说话,可能是我的错觉。”斯普里多这样想着,继续向前走。
斯普里多第三次遇到的看起来是在谈论他的人是一家四口。斯普里多正往前走着,突然被一个小孩子抓住了衣服。那个孩子堪堪有他半身高,斯普里多以为他有什么事情,刚想要蹲下身仔细问问,孩子就松开了他的衣服,跑回自己亲人的身边。
那个孩子一边跑一边指着斯普里多,跟他的父母喊道:“你们看!还有人没回去!我们还可以再往前!”
他的父母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孩子,看起来比他大一点,老实地跟在父母旁边走。他听见小孩的话,先是眯着眼打量了斯普里多几眼,紧接着快走几步,走到小孩那里,拽着他的胳膊,拉回自己身边。“你偏要拖到最晚么?总是跟你说,你怎么总是不听?天已经快要黑了,你要非去,那你自己回去,没人管你怎么样。”他正色厉声地恐吓道:“你最好老实一点,要不明天就别再出来了!”
小孩可能是被拽痛了,又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了一顿,一下子哭了出来,也许是怕哭的声音太大再被责备,他小声啜泣着,跟在他的哥哥(或姐姐)身边。小孩像之前拽着斯普里多衣角那样拽着大孩子的衣服,低着头跟在大孩子的身后,时不时打个哭嗝,他们从斯普里多身边路过的时候,斯普里多看到小孩踉跄了一下,险些撞到他的兄弟姐妹身上。
斯普里多想追上他们,迈开步子时突然想起不久前发生过的事情,等他再转过身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于是,他继续向前走。
斯普里多继续沿着大坝向前走,他已经能够看到大坝尽头铺地的石砖与草地相连的分界线了,他眯着眼睛看向那个分界线——与其说是分界线,不如说是分界带,那里石砖已经风化得很严重了,几乎只有一些表面平整的碎石片散落在那里,旁边还堆积着一些不大的碎屑,这些石块错乱的分散在分界线的周围,根本看不出原本是由几块地砖拼成的。石块的周围算得上的野草丛生——大坝的尽头连着山脚,山脚的野草也许原本也是规规矩矩地围绕着石砖生长,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打破了它们原有的坚硬外壳,野草就入侵过来,沿着石砖的缝隙开拓生存空间,石砖碎了,野草也繁茂的生长起来。
“就像一场谋杀,”斯普里多心想,“它们支离破碎了,被野草占了地盘,那里迟早会陷下去的,为什么没有隔离措施呢?建个楼梯,或者竖着的石砖挡上……”
“这个大坝一定是个烂尾工程,怪不得人们急着回去……但是来的人也并不少,看起来不像是被杂草影响的——他们为什么急着走?难道是会涨潮?不会的,这里的水太少了,总不会涨到大坝上来。但他们走一定有个原因——也确实不一定有,我看他们总是人云亦云的——不,我总是给自己找一些优越感……哦!对!水确实涨了,你看河中间长了几颗被淹了的树,那里之前一定是没有多少水的,水涨了!他们是在躲水!但还是不合逻辑,他们不在意大坝的质量,也就不用担心大坝会被冲垮,所以也不用担心水量……那又会因为什么呢?”
斯普里多没能继续想下去,他被一阵冷风打断了思绪。在斯普里多一路向前的过程中,太阳已经完全散尽了它最后一缕余晖,夜幕降临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能观察到身边环境的变化——风开始逐渐变大,带着寒意,逆着河流的方向席卷而来。
变化最先表现在植物上。那些挂在护栏上的盆栽里的花瓣皱缩起来,慢慢垂到土面上,不久后就离开了花萼,落在土里、地面,或随江水远游。大坝边上的树也不例外,第一阵风吹过,树叶变黄了;第二阵风吹过,树叶干枯了;第三阵风吹过,树叶落下来。它们铺满了大坝、长街、小巷,跟着风从西山跑到东山,镇子隐藏在它们的影子里,在它们的狂欢中悄无声息。还有刚被斯普里多口诛笔伐过的野草,它们服帖地倒在地面上,相互搀扶着,发出“窸窣”的摩擦声。那声音夹杂着风声愈演愈烈,盖住了其他一切杂音……但斯普里多什么都发现,直到冷风钻到他衣服的空隙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你瞧!”斯普里多终于注意到这场自然界的革命,“我知道了,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回去的——是变天了!”他发现环境变了,他自己正在一阵狂乱的烈风里,整个镇子都跟着风一起颤动,冰霜沿着大坝的栏杆蔓延出去,它们乘着风,挥舞着金属特有的肃杀气,跳到混凝土上,一步步逼向镇子中心。
斯普里多走到大坝的尽头,那是西山的山腰。那里正对着一个风口,寒风沿着江面打透了斯普里多的衣服,他没有觉得很冷,但是风带来的寒冷的感觉环绕在他的周围,他开始犹豫是否要沿着这条路离开。他站在大坝和草地的分界线上,面前是一条马路,把大坝和山林割开,马路对面有一条羊肠小径,它曲折攀缘向上伸展,路边的草窠和灌木时不时侵占着路的空间,但它还没有被阻断。也许它是一直通向山顶的,斯普里多看得不是十分分明——太阳落山很久了,虽然有月亮已经悬在空中照明,但光芒远不足支撑寒风中的人清晰地辨别草木与泥土的差距,尤其在它们进入一段休眠期的时候,枯黄的叶子与干燥的土地颜色相差不多。但是山顶却是清晰的,那里没有许多树,零星的几棵常青松像守卫一样站出了几道阴影。斯普里多看着山顶,他想要辨认出那里是否是他的目的地——尽管没有人曾告诉他,他的目的地会在哪里。
风从他的身后吹过来,斯普里多被吹了一个踉跄,他在风的簇拥下从草地走到马路中间,等他站稳的时,山和路就在他的面前。
风还没有停,这次是从他的侧身吹过来的,斯普里多没有被吹走,他还站在马路上,身后就是他来时的路,沿着那条路他可以回到他现在居住的房子里,他可以明天再出来找离开的路,明天他还可以再见到迪亚特……
斯普里多还是继续向前走了。斯普里多注意到小路的两边长着不少树——有叶子的、没有叶子的、高的、矮的,它们在路边伸展着,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缘故,上山的路要比山底更温暖。但它们在夜里看着有些狰狞,尤其是一些长到小路中央的树枝,它们会趁斯普里多向前走的时候拉住他的衣服,斯普里多没有被它们吓到,可困扰必不可免——那些挂在树枝上的露水会跌落到他的身上,这让斯普里多想起了被烈风与冰霜裹挟的落叶;还有路,路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平坦——毕竟是山路,一些位置需要他手脚并用才能前进。
“你有没有觉得,迪亚特是故意那么说的?”斯普里多爬过了一个陡坡,看到正有石块急着往山下跑,“当然,我知道他没兴趣也不关心。”
“但总不能白走。”斯普里多走到了山顶,远远的看见镇子被落叶笼罩住,落叶是黄色的,镇子的路灯是黄色的,镇子散发着黄色的微光,分不清是落叶的颜色还是路灯的颜色。
山顶没有树帮他挡风,比在山下更凛冽的寒气毫不避讳的贴着他的身体,衣服彻底变成了他与风交往的装饰品。
“这是一种很纯粹的感觉,你有体会到么?”斯普里多颤抖着,他看到天空中意外的没有多少云彩,月光也不是很强烈,这反而给星星创造了许多生存的空间,它们汇聚在一条光带周围,斯普里多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寒冷而发抖,他看到那些光点在缓慢的跳动,他凝神细看,那些星星跳跃着散成了的光晕,光晕映在他的眼睛里时大时小,变幻多姿,他不知道是自己在转动还是他们在转动,他和它们转动起来,直到感受到地面的平坦和冷静,斯普里多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他躺在地面上,正准备起身,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竖着一个旗杆——也许是旗杆,或者是梯子,总之是直立的、没有凭依的站在地面上。它很容易被注意到:它距离小路的出口并不远,就在离路口最近的那棵松树的旁边,它站在比树更靠近光源的位置上,身上似乎是涂了什么反光的涂料,在那里站着就像吸收了树上全部的光。它站在那里,和淡月遥相呼应。斯普里多的目光被捕获了。镇子、天河与直杆就像三个锚点将斯普里多禁锢在这片土地上,他站在这片土地上,但他又觉得自己从未被他们所限制,他像是在这片空间之内,又像是在空间之外,就像他离开了稻田,可稻田却从未离开过他。
斯普里多走过去才发现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斯普里多,他站在旗杆的顶端,也或许是坐在上面,背朝着镇子,面朝着群山。他很少移动,像是看着天,也像是在搜寻群山之外的不可名状之物。斯普里多又开始畅想起来:他是怎么上去的?也许是先爬到树上,然后从树上跳下来,刚好落在旗杆上?或许其实旗杆是一个梯子?这样应该会方便上去,但梯子似乎不会站的那么直……斯普里多又开始琢磨自己是否要张口去问问这个人了,但“吃一堑,长一智”,他觉得应该先给自己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
“您好。”斯普里多想出来了一个好理由,“冒昧打扰您。请问您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么?”
“先下山,再上山,山腰有一片松树林,从松树林里出去,就离开了。”斯普里多听他回答道,他的声音也和斯普里多的想象有一定的区别,他觉得那个人的声音应该会更冷冽一些,就像晚上的风一样,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声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