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春夏秋冬(秋)
张家英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8级本科生)
也许没人刻意留意过,这个镇子四面环山三面环水,一条长江把小镇通往外边的路隔开了,一座山也把他的退路阻断了。与镇子相连的山坐在镇子的东边,一列列房子从山脚排下去,长得高的房子向北走,长得矮的房子向南走,站在对面的山头看去就像是一场泥石流过后的遗迹,落石堆在了北边,淤泥滩在了南边。我是这样想的,但镇子的规划其实可以算得上井然有序:镇子的路设计的并不复杂,一条主路横贯南北,连接江头江尾,东西以“互”字形的小路辅之,房子是沿着路的边缘建起来的——也就是说,是先有的路后有的房子,因此,在拐角的位置上总会有一些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建筑——我才反应过来,我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两个结构一样的广场出现在中心对称的位置上——那是两个“口”。有人留了一小片空地出来,后来就被人们建成了广场。至于是什么时间,因为什么原因而建的,我不得而知。这个镇子并不太熟悉我,我也并不很熟悉它。
但是这个镇子里生活着熟悉它的人们。镇子里生活着许多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刚升起时中年人外出活动,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到家,过不了多久,青少年走出家门到为数不多的三所学校里去,再过大约一个小时,中年人们走出门,走到一个大约距离自己家门十分钟路程的地点,在“上午”这段时间里,人们就不再活动了。等到正午,人们会经过一个快速移动的高峰期后安静下来,大约又是一个小时,他们像一小时前那样移动后,镇子就沉寂下来了。直到傍晚——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直到太阳距离山顶一拳的距离(站在窗户前目测。拳头的下边界贴着西山山顶,上边界恰好和太阳的下边界相切。夏天是在手距离眼睛十厘米的位置上测量的,春秋要把手臂伸直去测),人们才又开始活动起来。同样,晚间活动也不是无规律的。生活在东边的人汇集到西边的广场,生活在西边的人汇集到东边的广场,生活在南边的人汇集到北面的江坝,生活在北边的人汇集到南边的江滩,等到夜幕降临,他们再按来时的路径回到自己的住所,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确切地说,秋天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偶尔会将广场、江坝、江滩之类的地点美好地称为娱乐场所,尽管它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由。我可能了解过,或者听其他人谈起过,人们似乎很愿意与自己社区里的人结伴组成一个小圈子,彼此相约共同完成一些约定好的娱乐活动。没有人规定这项娱乐活动的形式,但它确确实实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着,十年前似乎是各种球队,近几年变成了广场舞队。舞队似乎也比较契合居民近几年的兴趣爱好,从它出现开始,规模便以人们难以忽视的速度扩大着,截止到这个秋天,距离我的住宅最近的那个“娱乐场所”,已经有五个广场舞队了,并且据我所知,还有新的舞队正在筹备。
就像是每个城市都有他自己的历史,镇子虽小,但“五脏俱全”,即使小到一个广场,也并不例外。单拿东广场来讲,广场靠东侧的舞队是东广场第一个广场舞队,最开始是镇西某个小区住户互相联系共同组织起来的,后来,负责人将“领导权”移交给了镇东的一家日杂商店的老板。舞队和日杂店可以说是互利共赢,据说,舞队从此往后就再也没缺过场地器材,而那家日杂店也很快在镇子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一个门市,如今依旧生意兴隆。广场南侧的舞队是由一家小艺术课程班发展起来的,舞队的队长最初只是打算带着自己的学员给自己的课外班亮亮招牌,没想到舞队反倒比“招牌”先打响旗号。于是队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把艺术班推陈翻新建了一个广场舞室,设计专门的音乐和舞蹈。为了让舞队的名头打响,队长还特意邀请其他的几个舞队来进行比赛,用年轻一点的词来讲,就是“battle”,可惜其他的舞队的成员大多不太年轻,贯彻了“比赛就是比赛”的信念,调动起一整个白天的积极性来训练。比赛的第一年确实是舞蹈班子胜利了,尽管和预期中的胜利相差甚远,但是确实是胜利了的,至于第二年、第三年,我不曾听说过有相关的比赛,大抵后来就没再办过了。
广场靠北有一个相对开放的舞队,它没有具体的负责人,舞队的成员也大多是平时闲逛的居民。它没什么特别的来头,但却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趣事——“迪亚特之舞”。这个逸闻大约是一年前传出来的,这个与世无争的舞队有一天来了一位新的成员,他每天都卡着放音乐的时间到场地去,早早地站在观摩领舞动作的最佳位置上——大约是舞队的第三排,或者第二排。等到领舞就位,他就跟着跳,跳到晚上散队时离开。他的舞蹈承袭了他不动声色地突如其来的行为方式,跳出了那只闯进屋子里,横冲直撞、慌不择路的麻雀的样子,没有人刻意去注意他,但每个人都被他所吸引——他像滑扣了的陀螺那样一样跳舞,一个人跳出了三个节奏:上肢和下肢各有各的节奏,他和舞队也各有各的节奏,他仿佛永远慢节奏三拍,但又好像队伍永远慢他三拍。在这样的一年里,他下午来(大概是太阳离山半拳的时候来),晚上离开,从没有问过领队舞蹈的步法,也没有问过舞曲的信息。他不和人说过话,也没有人替他说话,久而久之,他——迪亚特,就成了舞队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迪亚特”或许也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跟其他人交流过,也从未和人提起过自己的名字。
斯普里多观察这群人很久了,他站在比围观群众还要靠外的位置上,像审视八音盒里的娃娃一样审视着舞队。他发现他们的步法似乎只有固定的那么几套,“如果从空中看的话”,斯普里多天马行空地想着,“会不会很像在运行的数字程序?”斯普里多卡着节拍来计算舞步的规律:一个不太规整的方队,跟着领舞向左走一步,向右转,左脚前进一步,右脚再右撤,如此这般,大同小异。偶尔有人跳错了,也只是像视频卡顿后提速播放那样,迅速赶上舞队的节奏,若无其事地继续跳下去。
在这段被迫驻留小镇的这段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揣摩迪亚特的意图就成为了斯普里多傍晚时分最常用来打发时间的事。他想象把自己放到舞队中的样子——他悄悄地躲在往围观人群里面,小心的调动自己也不算太协调的四肢——“他的动作很夸张,就像喝醉了一样”,斯普里多边做边想,他想小幅度的模仿一下:他同手同脚向前进,同时另一只脚向后退——这直接把他绊了一个踉跄。这次模仿使斯普里多意识到,精准还原迪亚特的动作和独善其身是不能兼得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别人视线的中心,于是,他决定站在原地,尝试在脑中演绎迪亚特究竟是怎么舞动的。
“如果单从动作来看,他是想要跟上舞队的节奏的。”斯普里多注意到,从忽略动作幅度不协调的角度考虑,迪亚特确实是在模仿领舞人的动作的。“也许是因为他比别人的块头更大,才能跳出这种效果?”斯普里多这样想着,他看着迪亚特的身形向内缩了一圈,略显臃肿的身体变得修长起来,“嗯,这样看起来好了很多,但好像……”斯普里多学着迪亚特向前冲了一步,“对,我没想错,他看起来好像是想要前冲”,迪亚特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他往前冲了一步,又退回来,发现自己落了几个动作,又赶紧跟上去。
“看起来有点……”斯普里多斟酌了一下措辞,“笨拙。”迪亚特的样子又变了,他的头变大了一圈,紧接是躯干,四肢变短了,但手和脚却变大了,他身边的人“呼啦”得往外撤了一圈,像是要去围攻一只猛兽。迪亚特的皮肤慢慢泛起一层青色,他挥了一下左手,左边的人被掀开,他往前冲了一步,他前面便散开一片空地。不一会儿,原本的聚在这里跳舞的人分散到其他舞队里,围观者站到更远的地方窃窃私语,领舞站在外围,想找机会把音响带走,斯普里多反而成了离迪亚特距离最近的人。
斯普里多本是半闭着眼睛想的,等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自己和迪亚特变成一小片空地上的焦点。
“这肯定不对,”他恍然察觉,朝四处看了看,“这完全背离现实了”。
于是,人们开始向正轨靠拢。领舞回到音响前,舞者走回队列里,观众围上来。迪亚特变回原本的样子,他像是被一堵墙和外人隔开了。斯普里多看不到那道墙,他觉得迪亚特是被聚光灯照着的。
斯普里多觉得自己思考错了,他突然意识到关于迪亚特的畅想是一种冒犯。“也许他是刻意这样做的。”斯普里多开始寻找那些不会被注意的角落,他看过去,似乎看到了被野草和树枝掩藏起来的几台摄像工具。那些潜藏起来的镜头窥伺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目光聚焦在迪亚特身上,镜头随着他的动作摆动,就像卷在海浪中的浮游生物一样。斯普里多甚至听到了在身边,或是远处,有细微的声音朗读念白:“……这些聚集在一起生活的生物有着大雁般的生活习惯。他们追随着高悬于头顶的硕大恒星奔波劳碌,用渺小的力量陪伴它的诞生和死亡,那是他们的图腾……个体的相似性为种群的集合创造了可能。在他们生活的宇宙岛中,个体受到共性的牵引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体。他们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律生活、行动……”念白断断续续,斯普里多也不愿意细听,他只感觉到这声音里有无迹可寻的恶意,但他琢磨不清。他想要把声音从周围驱散,便集中注意去看迪亚特跳舞。迪亚特看起来离人的距离更远了,动作好像也不再与舞队追求一致,他的动作愈加奔放离奇,像是长久以来的桎梏被切断,自由便放肆着一泻千里。
迪亚特一个人便占了一片空地,身边的舞者们局促的挤在一起,气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他俨然变成了一个破坏者,他的动作越是夸张,舞者们越是远离他,一个方阵被搅和得四分五裂,舞队成了摔到砖石上的玻璃片。
一个画家站到了斯普里多身边,我们且称呼这位不速之客为艾尔特。艾尔特和斯普里多一样把自己隐藏到了人群里,他身前是放了一人高的画板和一支画笔。他没有准备色板,只随便拿画笔在空中划了一下,色彩就附在了画笔上。画家面朝舞队,弓着身子仔细作画。斯普里多瞥了一眼画板,上面画的正是迪亚特。画家笔下的迪亚特彻底变了一副模样:他的身姿变得纤长,四肢多了坚实的肌肉线条,动作依然保持着格格不入的疏狂,但气质截然不同。他的头发被打理过,服帖的垂在脸侧,他把头向前甩动,头发遮住了一部分五官,露出的部分大约可以判断那还是他原本的模样——也只有通过五官还能判断他是迪亚特了。他向前挥起双手,腿却弓着往后倒——斯普里多记得那是他赶节拍时候的样子。但迪亚特并没有他记忆中那样狼狈,他卡着自己的节拍,身边舞者俨然一副伴舞的模样。也许是迪亚特把节奏拆解了,他解构了舞蹈,这让他变成了舞队里真正的舞者。艾尔特跑到画面的透视点上放下一个聚光灯,让光线直射到迪亚特身上,他的影子伸展到画纸的外部——“啊——”艾尔特长叹一声,伸手向画中的迪亚特握去。迪亚特向前张开双臂,袖子从肘部延伸到腰线,在强光直射下透出柔光,他用腿将自己从地面上支起,引起身子探向纸外的画家。
斯普里多看到迪亚特的模样,觉得这副景象并不陌生,他努力从记忆中找出那个勾起他思绪的影子,他想起来了。
“是大雁。”斯普里多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