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被拉成了快板,舞者们像起飞的雁群“倏”得飞起、飞散,留迪亚特一个人驻在原地。他朝着雁群张开双臂,斯普里多觉得迪亚特也要飞走了,他的衣服上生出的羽毛要将他拖到空中去,但斯普里多并不想让他就这样离开,迪亚特像个谜团缠绕在斯普里多的脑海里,他渴求一个答复,尽管他清楚也许事情本身并不存在一个答复。他在舞队边缘踌躇着,向前迈出几步,又缩回一步,左脚迈出一步,右脚再缓缓跟上。如此这般,直到迪亚特被羽毛覆盖住了全身,他终于走了过去。

  “冒昧打扰您,”斯普里多走到迪亚特身边,他注意到迪亚特躲了躲,便猜想:“嗯。这是位胆小孤僻的艺术家”。

  “请您原谅我,我受您的舞姿吸引,未经您的允许,便私自鉴赏您的舞姿,如果这让您感到不适,我真挚地向您道歉。不过我的心中一份疑惑,不知您是否愿意为我解答?”看到迪亚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斯普里多继续道:“您是一位舞蹈表演者么?或者艺术家,或者在开创新的艺术形式?或者……”斯普里多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全面,沉吟着思考自己的措辞,“总之,您一定有一些艺术才能吧!”

  迪亚特面露难色,斯普里多看到他左瞧瞧右看看,凡是能避开斯普里多眼睛的方向他看了个遍。

  “您该区配副眼睛。”迪亚特离开的方向撤了一步,斯普里多看到附着在他衣服上的羽毛褪了下来,铺在迪亚特离开的路上。

  “谢谢您的建议,也许之后遇到眼镜店我会去看看。不过,我是否应该将您的话语理解成是对我表述内容的否定?”斯普里多跟着迪亚特向前迈进一步,他没有等迪亚特的回复,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是这样,那艺术家之流的词语恐怕是一种冒犯了……但或许还有另外的可能?行为艺术?或者娱乐影视?如果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额外注意的事请了。或者也许本身就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缺实没什么区要注意的体方”迪亚特小声插嘴道。

  “……但您的舞蹈实在太离奇,难道您并不擅长舞蹈?但人或许总不至于愚弄自己,但您的神情又在如此坚定的告诉我不要将您想象为艺术家。我并不想冒犯您,当然也不是在嘲笑您,也许,只是一种可能,如果您正在面对一个困境,而我恰好能为您做些什么,那我将为能向您施以援手而感到无比荣幸……”

  话被迪亚特截断了,斯普里多注意到迪亚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又穿上了自己的运动服,身上的肌肉也融化了,他又变回斯普里多最初看到他的那副软趴趴的样子。

  “里实在关想过了斗。”迪亚特说话带着一点口音。斯普里多觉得他应该已经忍了许久,他的语速就像被剧烈摇晃过喷射出去的气泡水。

  “实在抱歉……”

  “里没有,这是里的口头谈?如果里想表演伪善,可以另寻他处。”

  “好吧,我会离开的,可您为什么说我伪善?”斯普里多没为对迪亚特说法生气,他又开始琢磨起迪亚特说话的依据:“也许是我哪里措辞不够严谨?或者过于婉转?也或者可能其实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为了方便阅读,对迪亚特的语言稍加修饰方便阅读)

  “您不伪善,您是史无前例的仁善……”斯普里多想要反驳,又被迪亚特打断了。他接着说:“我很清楚我的运动天赋,您也看到了,您早就知道我是个另类,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自己看到的只是个普通的‘残疾’而已。所以,你就开始浪漫的幻想,编造了一个又个凄美的故事,来证明我是个神秘的人,来丰富的人生经历,来验证你所在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

  “我对非凡并没有偏执的妄想。”斯普里多辩解道。

  “是,您不妄想非凡,你只是瞧不起普通人而已。”迪亚特看其实确实是被气坏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何必拿你那些美丽的骗局去修饰一个普通人?那些美丽的骗局难道还不够满足你空虚的好奇心?你跑到我的眼前来问我,来关怀我,来体贴的问候我——您是真的关怀!你何止伪善,你简直是一个偷窥狂人!你试探地打听人的隐私,你在窥伺什么?你还要拿什么来填充你贪得无厌的好奇心?哈,你拿那些毫无意义的小装饰品来给普通人的人锦上添花,可我们的生活可充实得很!你尽管再小偷小摸的试探我的生活,即便你把我的生活挖出来个洞,建个别墅,我也只能做个普通人。”迪亚特不留余地地讥讽道,就像是一垛堆积很久的干草,在火星的触发下熊熊燃烧。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斯普里多被迪亚特震慑到了,虽然他并不能理解令迪亚特如此激动的理由,但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毫无疑问冒犯到了对方,他又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彻底伤到了一个普通人的自尊心,便冲着迪亚特离开的方向喊道:“还是十分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一些可能,没有贬低您的意图——”

  斯普里多看到他在不远处回个头,迪亚特的脸狰狞地抽动着。斯普里多看到他说:

  “好的,梦想家,永别了!您不属于这里,赶紧离开吧。祝您好运,沿着高台离开吧——”

  “祝您早日找到维也纳——”

  迪亚特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走远了。

  斯普里多并不否认迪亚特的话,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关于他自己的评价,他打算从善如流。他一路打听着高台的方位,一边在心里琢磨:“何谓梦想家?是不切实际,还是庄生晓梦?”

  “梦想家,”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着这个词,“我总不能是在做梦,风吹得到我,你瞧,那个动物还在对我叫——它还咬得到我——还挺痛的,这不会是在做梦——但梦的界限又是谁规定的?也许是个谎言,为了骗我,当然不仅局限于我,也许我是活在一个幻境里,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可这也无所谓,即使这真的是一场梦,那此时此刻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个梦里完成我想要做的事情,即使是梦也不影响我去做什么,我去想什么——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实实在在不能不做人——其实是不是人也无所谓,事实上“人”也只是一些和我外貌相似的生物的统称。”

  “那么,这样讲,梦想家其实毫无意义,梦想家生活在假象里,我生活在假象里,那又是谁生活在真实里呢?在模糊了假象和真实的边界上,真实又是相对什么而言的?在这里,我是真实的,但在迪亚特眼里,可能连‘迪亚特’都是假的。由此可见,到此为止,梦想家是什么毫无意义,人人都不是梦想家,人人都是梦想家。”

  “那不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来换个思路。”斯普里多难以自抑地舞动起来,就像他在稻田的空屋里表演那样。

  “假设迪亚特说得是对的,我实实在在是个梦想家,那么我们应该承认‘我是个梦想家’是成立的。那么,现在,我们已经证明过用‘我活在梦里’来证明我是梦想家这个推断并非无懈可击,所以现在我们可以排除‘梦’的其中一个具象的指向。”

  “迪亚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生气,他想表达的应该是贬低的含义,而我又是个梦想家……我做了什么?我对他说出来了我的猜想,他在听的时候就很不耐烦,他明确地表达出我的猜想都是错的,并且严厉地表示那是我无端的空设,批评我居高临下,可我并没有……也许我有——尽管我本意并非如此。可惜我不能感受到他的感情,他也不能取代我的眼睛。啊!是了!是我的眼睛!也许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我看到的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他是在警告我——‘麻烦你认真确定你看到的是什么’。难道看到幻觉就该被叫做梦想家?也许是这里的习俗。”

  “不,不对,我又开始为自己辩解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内省,而不是找补。也许你可以帮我,来嘛,从你的角度来批评我,如果你是我,我会怎么想?”

  “好嘛,我是我,你让我想一下,让我思考一会儿……那真的是讨厌极了!走在路上突然被人叫住,还乌七八糟说了些有的没的……不对,我们谈论的是梦想家的问题,不要提到无关的东西……但也不算是完全无关,你之前提到过,这可能只是一个情绪的反应……但情绪的反应为什么会偏偏落在梦想家上?只是恰好提到而已!难道你会平时恰好提到梦想家么?可迪亚特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从你或我的角度去理解迪亚特……”

  斯普里多一路走着,他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他就像被人们簇拥着、环绕着、鼓舞着分享自己的见解。他时不时突然笑出了声,又突然自言自语,突然凭空架起双臂在他前进的路上转了一个圈,又突然怅然若失的颓丧起来,蹲在路边茫然的看着远方——看着漫漫长河流入山间,绕着他的身姿流去天涯海角。

  斯普里多跟着路人的指引走到了大坝上,大坝围着一条环形的江,它从山的缝隙里跑到大坝面前,又沿着大坝跑回山间。

  “好远啊。”也许是他不经意抬起了头,他畅想戛然而止。

  “为什么它们跑到我的面前,又要在我面前离开?”

  “不,我又错了,它们不是为我而来。”斯普里多走到护栏边上,他把脸贴到上面,他越贴越紧,就像是要透过护栏,把身体探到江面上。铁丝埋进了他的皮肤里,在他的额头、鼻子和嘴唇上留下细的、交叉的菱形印记。

  “也许他们只是回到了他们来的地方。它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欢聚,我还在为他的离去惆怅。这简直是一个没有公平可言的骗局。也许这里本身就是个骗局,我莫名其妙的到这里来,又被使唤着到一个高台上去,让我从那里离开。谁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能离开?也许我走着走着就会发现,大坝外面还是大坝,山外面还是山,高台就是一个永远走不到的诱饵。”斯普里多像是被气坏了,他从护栏边上站起来——护栏只有半人高,他原本是蹲着的——他胡乱地抹了一下脸——他的脸上沾满了水,他也不清楚是不是护栏上原本就带的水。

  “没有道理,真的没有道理!不,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只是因为我身处一个骗局么?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好吧,我确实是在发脾气,但我没有在生气,你怎么可以说发脾气就是在生气?我只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一个身无长物的人要与人交流?凭什么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要感到惆怅?”斯普里多就站在大坝的边缘,对着空气愤愤的嘟囔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往前走?他不认为往前走又有什么意义,他甚至觉得自己听从迪亚特的话也是毫无道理,“我在听一个毫不留情讥讽的人留给我的指令——就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可不往前走,他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就站在大坝的边缘上,盯着远去的河流,盯着落日的余晖,盯着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他们挽着手,面向着他走来,他们交流着斯普里多听不到的内容,他们有人牵着狗,大型的、小型的,那些动物闹着从他身边跑过,人也一样。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人在唱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歌,它的曲调柔和,声音绵长。

  路边突然亮起了灯,灯光是暖橘色的,罩在了大坝边的绿树上——树的枝叶繁密,树叶是绿的,在街灯里是看着像是棕色。棕绿色蔓延到灯和灯中间的位置上,消失了。

  斯普里多好像把事情理清了。

  “如果再见到迪亚特的话……”他又向前走了。

  斯普里多继续向前走,他面前的人迎着他走来,绕过他离开,直到他从第一座桥的桥墩下走出来,才开始有人注意到他,等他从第二座桥墩下走出来时,有人开始和他搭话了。

  第一个和斯普里多说话的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她拄着拐杖,注意到斯普里多的时候就停下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斯普里多走过去。斯普里多原本没有注意到她,是老人把他叫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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