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应该少说话,就是说,也该谈谈时间呀、堵车呀、电影呀什么的,而不是谈理想和人生,不是聊着聊着话题就跑偏,跑到爱情、政局、文学的未来,跑到这些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遇到过的东西上,这些因为不存在而富有吸引力的东西上。”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多么希望有人能陪我聊这些啊!”
“但是不应该是情侣之间。”
荦荦忽然唏嘘起来了,认为三等奖年轻、漂亮、对文学的走向有独到的洞见,只是可惜是一个女孩。
女孩怎么了?
荦荦就开始了她的长篇大论。她说现代社会的不平等集中表现在男女的不平等上,在这一点上,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例外。她说女孩子要想和男人获得同等的认可或者社会地位,需要多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她说起了薪资平等和女性政治,列举了为数不多的女性政治家,认为她们的表现都可圈可点。
李盲想反驳她,李盲想说,如今的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早就乱了套了,但是李盲没说出这句话,就已经睡着了,他每次都在这难以招架的聊天中睡着。长时间的交流使李盲认识到了荦荦是怎样的活泼和多话,她心里有那么多的观点和想法,她是那么的善于思考、善于观察、善于汲取快乐,她的生活中除了一个倾听者之外什么都不缺少。事实上,荦荦的长篇大论只有李盲一个人能勉强招架,偶尔他兴致来了,还会附和荦荦的发言,举出一系列例子来佐证她的观点(但是他根本不在乎荦荦的观点是什么,所以时常会出现论证得南辕北辙的尴尬情况,不过这也没关系,每到这种时候,他们二人都疯狂地、用尽吃奶的力气在打字,没有看对方说的任何一个句子)。
李盲睡着了以后,荦荦继续轰炸了一会儿,也睡着了,对于自己说的内容,她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通过这次比赛,李盲还认识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找不到另外一个合适的词语来修饰他),他神神秘秘,讲话的内容不确定,写作的内容不确定,表情不确定,身份不确定,就连被叙述和被量化的方式都不确定。他的写作从始至终被人否定(好歹还有人来否定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证明清高(拒绝了三次黄色网站的约稿),如今快要进入更年期,只体验过寥寥的几次真情(包括两次爱情和一次友情,两次爱情都是和同一个人)。李盲长久地沉浸在与这个不确定之人聊天的巨大喜悦之中。后来证明,这个神秘之人以及他所说的每一个神秘文字,都是李盲的幻觉或者说梦境,整个比赛极有可能也是他幻想出来的。
两个月后,主办方在南京举办了颁奖典礼暨创作沙龙,李盲带着三等奖去参加了,一路上,三等奖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路途的遥远,抱怨着即将到来的高数考试,抱怨菲茨杰拉德的早逝,抱怨李盲只知道看窗外不愿意搭理她。
在沙龙上,李盲认识了比赛的选手们、组织者和赞助商,看到三十多家媒体的记者,但是始终没有见到荦荦。现场的人百分之九十头戴光环,脚踩莲花,他们的称号和头衔闪得他眼睛刺痛,虽然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当晚,李盲作为“文学新锐”,凭借着令人牙根酸冷的文字和波澜不惊的严肃面孔,赢得了在场绝大多数嘉宾的赞赏,被记者们从数十个不同角度拍下了尴尬的神情。当晚,他就收到了二十家出版社社长的名片和十多家杂志社的约稿请求(广撒网是他们一向的策略),受宠若惊。受了惊的李盲开始疯狂地打听荦荦在哪,一位社长(秃瓢,是荦荦的直属上司,对荦荦的工作赞赏有加)告诉他荦荦出差了,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多等一天。李盲道过谢,不顾三等奖的大声抱怨,当天就回了T城。
李盲通过微信向荦荦表达了遗憾之情,荦荦说,你错过了我的一顿大餐,下次见面,可就轮到你请我了哟。
李盲说,没问题,心想,没有下次了。他回想起沙龙(有点像一个小型的人才市场)之上,有那么多陌生人与他说话,先是对他的作品言不对题地表示称赞,大多数时候,他们说的东西莫名其妙,比如他们各自的生计,比如他们的离婚、家具、房子、期票,关于美女和美食的谈论是最少的。有人给他提了各式各样的建议,有人建议他去写诗歌,“你这样的语言,不去写诗歌可惜了。你是一个天生的诗人,写小说是误入歧途了,是谁叫你去写小说的?你真是被坑了。你跟着我,我教给你怎样入门开始写诗歌……不难的,全都是套路……你这样这样,再这样这样。”还有人把脸凑上来就说,“你写过网文吗?了解这个产业吗?现在纸媒这样不景气,行业里的钱都在哪里呢?在网络上,网民愿意消费!还有剧本,电视剧挣钱哪!挣那些女人的钱,女人的消费能力……”还有人说,“我看你的小说里面透露出了博学,你什么学历?……你应该继续深造的,你要读研究生,你可以成为一个大学者的,你还有理科背景,嗯?嗨呀,复合型人才!我给你推荐一个地方……”关于写诗歌的建议,他婉言拒绝了,因为“试着写过,但是怎么也写不好”;关于一些老人家语重心长的教导,他说,当然了,我绝对拥护,绝对热爱;关于会场提供的茶点,他只能望洋兴叹了(恨自己没长第二张嘴)。
李盲第一个成功出版的长篇用了一年的时间写成,这中间他经历了大学毕业,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写毕业论文,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找工作,结果是高不成低不就,他于是彻底地归顺了那间小公寓,与《说岳全传》做了邻居,成了一名随时饿死的自由职业者。新小说名叫《旧世界、新世界》,武断地对一切事情发表见解,辱骂那些能够给他一口饭吃的人,心态就像愤世嫉俗的疯子。当时给他递过名片的二十多个编辑看了稿子,最终只有一家出版社愿意给他出书。小说第一版印了两千册,头一个月差不多卖出去二十本,第二个月以成本价卖给李盲一千册,几乎把他的房子塞满了,他于是把原本的床扔掉了,每天晚上睡在用书铺成的床上,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他的第二部长篇只写了三个月,是一个长长的寓言故事。一天,一个落魄的小偷潜入一栋豪宅,发现屋子里面没有人,就幸福地住了下来,房子超大,物资齐全,他整整三年没出过门,都没有把它探索完,直到有一天,他进入一间浴室,发现里面恶臭熏天,浴缸里是老房主的白骨,惊恐之余,他要将死尸埋在后院,却发现院子里已经齐齐地摆放了几十具尸体,他于是“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这一次,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搭理他,他四处碰壁,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求助荦荦。荦荦说OK。三个月后,李盲站在邮局门口,手捧着样书端详了一番。天下起了小雨,他仰望着灰沉的云层,心想,雨还会下很长一段时间的,于是他走到雨中去了,沿着大雨一直走到了家。书一点儿没湿。
李盲发了两个月的烧,荦荦一边数落他不注意身体(李盲根本没敢告诉她自己在大雨中瞎逛的事),一边告诉他写作不用着急,细水长流,嘱咐他不要带病工作。他一一回复了“嗯!”或者“嗯嗯!”或者呲牙的表情。但是在发烧期间,李盲觉得文思如泉涌,写起来没个尽头。病好之后(病情反复了四次,医生几乎要一个大嘴巴子扇死他),他无限留恋病痛折磨下的玄妙感觉,后来据他回忆,“就像漂浮在云霞之中”。一个月里,他又写出了一部长篇(充斥了色情描写,到他死后七十二年才出版),还有两部短篇(同样是以性为主题,但是都发表了),相比这些,真正值得一提的是他下一部长篇小说的灵感,也就是他后来的成名作《人立而起》,写的是一条狗爱上了一个人类,为了追求对方,他每天苦读书、勤练习直立行走的故事。大量、专业、详细地探讨了狗在学习用后腿走路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以及需要承受的痛苦(生理上的固然有,但是着眼点更多地放在社交压力之上),荦荦认为李盲的灵感一定是来源于《人鱼公主》,这本书摆到书店的第二天,有评论称它是“光怪陆离的人性寓言”。
他的第二本长篇比第一个好一点,卖到了三位数,引起了几家本地小报的关注。因为荦荦执意一口气印了一万册,出版社小小地亏了一笔,但是只要是李盲发来的作品,荦荦就尽力让它印出来。她的这种行为在《人立而起》的立项会议上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批判。
“他能代表艺术还是商业?”
“出他的作品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书号宝贵,你这样任性挥霍不行的。”
荦荦听到这些,总是固执地微笑摇头。她想,我是一个柔弱的人啊,我历来善于跟着其他人的想法行事,善于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唯唯诺诺,从来都把别人的要求放在第一位。
他们不得不用投票的方式做出决定,荦荦把手举得高高的,最后是秃头社长的一票帮助荦荦扭转了战局。
关于这一切,她从来没有告诉李盲,关于出版行业的寒冬,关于书号的逐年收紧,都没有告诉过,她也从来没有跟李盲说: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我能把你的作品出版,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她只是偶尔透露过,书号难得啊,书号难得。
书号确实比较难得,李盲想,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有所耳闻,但是,是不是难得到了某一种地步呢?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对于这种信息,他情愿把它看作是流言,这些消息,这些与他无关的、对他不利的、能帮助他走上神坛的、具备了故事性的消息,他通通看作是谣言。
《人立而起》初稿写完了以后,他照常连改都不改,直接丢给了荦荦。荦荦接到他的邮件的时候,正在电影院里和男朋友坐在一起,在科幻大片丰富的光影特效之下昏昏欲睡,一看到手机上李盲的头像跳动,她顿时有了精神,在男友诧异的注视之下,拎起包就冲出了影院。
那天夜里,她通宵修改着李盲的书稿,在他冷硬的字里行间竭尽所能地加入属于一颗少女之心的东西,加入了正常人会欣赏的爱情(比如人和人的、狗和狗的),加入一只只粉的白的蝴蝶,加入了一只苦苦伸出的想要抓住蝴蝶的手。那只手不可能抓到任何东西,因为它的根扎在纸张的深处,而字里行间充满了不可能实现的期望。这些添加上去的内容浸透了她的心血,浸透了她的并不平庸的文学才华,她乐得为李盲的文字做出牺牲,也乐得预见到李盲绝对不会接受她做的任何修改。李盲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蝴蝶,也没有对蝴蝶的捕杀,只有艰难维持的地狱一样的生活,只有在草稿纸上一行行写上又划掉的字迹,只有一个个词语的排列和捏造,只有一个陌生人偶尔从他文字的狭小缝隙中走出,在他丧失了灵感打起瞌睡的瞬间,带给他醒目的真假难辨的滚烫的消息,这些消息,李盲闭着眼睛聆听,判断出哪一句是谣言,哪一句是谎话,没有一个人物曾向他表露心声或者是吐露真情。
他们两个人哪,一个痛恨可能性寥寥的生命,喜欢一切压抑的、病态的、哗众取宠的事物,另一个热爱纯真的、善良的、美好的小事情,懂得享受人生,讲究生活品味,两个人截然不同,除了同样一颗跳动的心。
《人立而起》卖得相当好,主要原因是一大批卫道士的谩骂和个别人的力捧。那段时间,评论界对李盲的关注到达了无与伦比的地步。评论界表示,这位神秘的新锐作家“塑造了新的传奇”,他的影响力可以比肩多年以前的王聋,他所享有的是“真正的”国际声誉。他所创造并发扬光大的**主义必将是文学史上厚重的一章。评论界还表示,李盲的东西狗屁不是。
李盲高兴地得到了一大笔版税,他用这笔钱把那间公寓买了下来。荦荦因此得到了出版社上上下下的普遍尊敬,但她很不讲情面地离职了,她对李盲说,现在我要另起炉灶,到了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李盲回复说:“什么叫报答?”
三年内,李盲又写了三本书,都有很好的反响,有的大学生开始研究他小说中的细枝末节,得出的结论又引发新的结论,有些结论成了李盲的标签。
荦荦凭借着“新星”李盲的独家版权以及从前积累的人脉,很快在出版界重新干出了一番天地。李盲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更独立、更自主的荦荦却开始建议他写些好卖的题材。
什么意思?
她发给他一份样稿:“照这个意思写写就好了,写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他花了十分钟看了那个故事,还蛮喜欢,认为“富有教育意义”,他对故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以致于荦荦没有认出它和原来那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东西。”
“这就是你给我的那个故事。”
“不是。”这不是我的故事。
“是。”这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