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写了短篇小说七号、二十七号、三十七号,前期什么题材都有,每一个都写得很认真,后来也写过类型文学,当过赏金猎人,总之没有一个作品发表成功。所有作品都被李盲堆积到角落里(哪里的角落?抽象的角落还是现实的角落?)。第四十四封退稿信到手的时候,李盲觉得它文辞优美,比自己写的东西要好些。这时候,他的“精神状况变差了”, “头发常常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课也经常不来上,还被辅导员约谈了”,他心想,写作最需要的就是热情啊,不是才能,而是坚持下去的力量啊,有什么力量坚持我走下去呢?没有啊,没有啊。像我这样的人,在文坛的金字塔中,或许只能处于一个极为靠下的位置(甚至可能是地基乃至是地下陵墓什么的),我疑心这一片领土是属于笔杆子上印有名牌商标的,属于那些摇旗呐喊者,属于那些沾沾自喜的下等人,属于那些宗教狂热分子(有的正走向不可避免的失败,有的以不可逆的势头发展壮大),那些用文学进行报复、上位、政治斗争的人。
他觉得,总得再试一下吧,再写一个长篇吧,如果这次失败了,就不再继续了。他绕着公寓跑了五公里,路过楼后麦田的时候,跟听着评书的老头儿打了个招呼,回到电脑前,满怀雄心地打开电脑,在一个新文档中写道:请看我的舞蹈,看我纯粹用鲜血凝成的舞裙;请看我的文字,它使我成为神明。
这个长篇不算很长(他了解到出版社最喜欢的篇幅是十几万字,这种情况下出版和影视改编都比较适宜),也谈不上多好,李盲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年,总地来说,发自内心地讲了一个盲作家(自称作家,却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的故事。主人公对于艺术(主要是音乐)有着非凡的理解,只有文学上的天资一般,虽然他怀有热情、无比勤奋地写作,可是再怎样努力也无人赏识,直到他得到一位女编辑的帮助,作品得以出版,之后他一举成名,还收获了爱情和幸福。作品中大量篇幅是对小说家作品的介绍和罗列,虽然与小说的主线情节(可能也不存在这玩意儿)没有什么关联,但它新颖的形式令编辑眼前一亮。小说写好以后,李盲看着三百多页的文稿(当然了,是电子版,李盲也不是什么老古董),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的小说具备了十足的创新性,可以称得上颠覆之作了(相对于他有限的阅读经验来说),他想,如今文坛一片黄茅白苇,需要的不就是这东西吗?他把稿子一口气投到好几家出版社(没有想过会造成麻烦,事实上也没有),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整天做着功成名就的美梦,没写一个字。
第四个月,一位名叫荦荦的编辑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他自己很欣赏他的小说,会上报到社里立项,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出版。
他喜出望外,为了确认这个消息,他加了荦荦的微信,连问了十多个问题,荦荦头疼起来了。
他问:您喜欢我的作品吗?
我不喜欢,但是很不幸的是,我必须要出版它。
他问:您喜欢哪一段?
我喜欢年老的瞎姐姐为了弥补儿时的过失,外出寻找妹妹的故事,我喜欢他们重逢后的那一段对话。
他说:哦,是那一段对话呀。
姐姐说:“我没有办法描述我看见的这种黑色。”
妹妹说:“你不必描述。”
姐姐说:“我穿过了那么多的目光,穿过了战乱,穿过了政治和大自然的风浪,但是我没有穿过这黑夜(从我进来了以后,一次也没有)。”
妹妹说:“你还能跟我说话,还能叫我的名字,还能向我道歉,向我忏悔你当初的愚蠢行径,这就够了啊。”
姐姐说:“我的眼睛是黑的,但是人家希望我的声音也是哑的。”
李盲回想起来了,他说,你竟然喜欢那个故事,但那个故事我是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讲述的,你没有看出来吗?
荦荦说,我看出来了,但是我依然很喜欢那个故事,我喜欢救赎,喜欢时隔多年的道歉,喜欢英雄主义。我最喜欢的是主人公和女编辑的爱情,跨越了年龄和距离的限制,纯粹的精神恋爱……
李盲说,你知道吗,主人公写的那些故事,我一个都不喜欢,主人公的爱情我也感到厌烦,我喜欢的只是看那个平庸之人在无止境的艺术之海中呛水的样子。
李盲把之前那些没人欣赏的短篇拿出来给她看了,他给她看了一个喷火的恶魔的故事,给她看了一个吃人的哈巴狗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城市之中的天真可爱的猎杀者,曾经投给《童话大王》,被拒),给她看了一个即将进监狱的文弱之人疯狂锻炼身体并且在身上(尤其是胸前和臀部)刺满了纹身的故事,给他看了十个主题相似的故事(中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印度人、爱斯基摩人、巴比伦人、外星人、希腊人和诗人的朝圣之旅),给她看了自己上小学时候画的连环漫画(为了省纸,画在数学作业本的背面)。
有一天晚上,荦荦的微信连续响了四十多声,这是李盲的四十多个短篇小说,她挨个点开,看见了一个滑稽的童话(蜗居在下水道的痴呆恶魔),看见了一个恐怖故事(一条食人恶犬,对人肉无比热衷,却又挑挑拣拣),看见了一个男同性恋故事(充斥着强烈的感官刺激),看见了十个精神错乱的旅行者的内心世界。在这一系列故事之中,她特别欣赏诗人的朝圣故事:全世界的所有诗人都崇拜着同一个神明,这个神明连饭都不吃,整天坐在高高的山上,等着别人来朝拜他。她觉得这“很滑稽”,可也带点“克苏鲁风”,建议他把它修改成长篇。
“作为短篇都发表不了,难道改成了长篇可以出版吗?”
“可以的。再说了,如果是短篇的话,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好,我试一试。”
“半年之内。”
他先是想了想半年是怎样一个无所谓长短的时间跨度,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算了算半年以后是一个什么样的并不特殊的日子,想到那一天他已经把第二部长篇完成,那会是一部皇皇巨著。
“或者也不急,你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给我。”
“好。”
李盲看着屏幕上“荦荦”旁边的“正在输入”字样,心里有点期待,但是那行字一直没有消失,最多只是忽隐忽现、时有时无,于是李盲困得睡着了。进入梦乡之前,李盲对自己说,这个叫荦荦的人怪极了,她确实欣赏我的作品。
那天晚上,在网线的另一头,长江的另一面,李盲看不见的地方,荦荦在聊天框里打了许多字,说了许多话。她说了自己看到李盲的作品是多么激动,说了自己怎样两年前刚从某学校中文系毕业,怎样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辉,来到了这家出版社,怎样努力工作终于从校对做到了编辑,怎样只能做些封皮万紫千红、腰封花里胡哨的快餐书,怎样忙于联络锱铢必较的印刷厂和情商水平不一的作家,怎样想尽办法使内容提要不剧透,怎样处理娘里娘气的“青春文学”,她说了自己的厌烦、压抑,说了自己的文学梦,说了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李盲,尽管李盲的书她读起来很痛苦。
第二天早上,李盲打开微信,看到聊天框里只有一条新消息:“晚安”。
李盲的第一个长篇在荦荦那边经历了一系列“神秘事件”(因为没有发生在他的眼前,他觉得神秘极了)后,还是没能出版,荦荦解释说,总编认为观念过于“与众不同”,过于“标新立异”。对于李盲来说,其实倒也无所谓,毕竟失败是他的常态。但是荦荦承诺这次只是一个意外,只要他照着这种水平回去继续写,下一部小说一定能行。李盲同意了。
一个月后,荦荦问李盲:写了多少?
已经开始了。
方便给我看看吗?
不方便呢。
……
其实李盲根本就没有写一个字,甚至连个大纲也没有。他只是设想过几个可行的题目,以及配套的故事(在李盲看来,故事就是给题目配套的,必要的时候,故事也可以没有),就志得意满了。他一面应承下了荦荦,一面又盯上了另一家出版社的征文。这是一家新开的出版社(说得严格一点,是出版公司),主打业务是童书,也做一点科学普及读物。他们的征稿函正文中明确写了要求“科幻题材”。
李盲同时写着这两部小说,哪一部都写不好,哪一部都进入不了状态,他疲于奔命,黑白颠倒,最后落了个驼子装棺材,两头空——全都没能出版。他用心写成的那个所谓的“科幻小说”,被人嘲讽是“题材太过老套了”,而写给荦荦的这一个,则又太过敷衍。不过荦荦给他的原因是“没能通过三审”,建议他“修改一下,按照我的意见,删掉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最后一段,嗯,最后一章整个删掉吧。用线性时间重写我在文档中标注成红色的所有内容,标黄的部分自己看着办。”
对于这许多意见,他表示“除了最后一点可以稍作参考之外,通通不可能接受”。她说,你或许可以尝试投给别的出版社试试。她不是在赌气,而是很真诚地提出建议,但是李盲没有回应,他一心一意地想要放弃。
“为什么放弃?你不缺少任何东西,你不缺少才华,不缺少敏感,不缺少野心,如今有了我,你也不缺少机遇,你缺少的只是一点谦恭、一点敬畏,你做不到吗?”
“你就是做不到也没什么,因为有我。”
李盲有些害怕,他觉得荦荦的鼓励又及时又笃定,仿佛她掌握了一切,仿佛她对于他自己和图书市场充满了信心,尽管在李盲看来,一切就像是“一坨狗屎”(他也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又或者“一团乱麻”,看不到开始和结局。
随即他又想起自己最初的写作,那是在大学文学社里的时候。那时候,他的作品发在印数极少的校内刊物上,月初有人往每栋宿舍楼的闸机上放一份,月末被人包了外卖,或者卖了废品。他想,那些事我早就问过也干过,但是我还要再干一次。
为了使他重新振作,她给他推荐了一个征文比赛,他表示惊讶,“不愿参加这样媚俗的活动”。
“不要这样想啊。”
李盲心想,不参加怎么过意得去呢。
参赛作品写得很快,李盲心里一直不情不愿的,想着怎样触碰评委的审美底线。
这是李盲头一次在文学比赛上拿一等奖,从前都是做分母。为什么这一次能取得成功?李盲分析说:“关键在于仔细地研究对方的需求,调查评委们的口味……别看他们的约稿函洋洋洒洒好多页,想要的无非就是一桩罪行。”
荦荦表示赞赏,心里却暗笑,要是没有我的操作,你的那桩罪行都到不了复审评委的桌上。
几个月后,比赛的文集邮寄到了他的手上,他随意翻看了一下,才发现在自己头上还有一个特等奖,顿时觉得兴味索然。所有获奖作品中,李盲唯独喜欢一篇三等奖小说,讲的是一个孤独而清高的女孩子怎样死在一个漫长的(小说中写的是五十多年,李盲觉得未免有些夸张了)梦里,那个梦里一切都是阳光的(甚至是炽热的),一切都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节奏离女孩子远去。通过荦荦,李盲很容易要到了作者的联系方式(果然是个女孩子)。
很快他们就见面了,女孩子长相可爱,对于李盲的约见感到不解,说起比赛,她认为李盲写的东西一无是处:“这样的东西竟然能得一等奖,而我只是三等奖……评委们的水平是不是有点太勉强了?我猜都是些二流作家和前途渺茫的政客。”李盲板着脸,一边催促上菜,一边用纸巾擦着杯子,对着阳光一遍遍地观察是否擦净,无论是否擦干净了,他会再擦一遍,然后再次把它放到阳光下。后来三等奖女孩儿也不说话了,而是沉默地、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擦杯子。
李盲不再擦杯子了,而是拿出手机,给荦荦的朋友圈点赞,她刚刚发了一幅自拍,画面中的荦荦活力四射,正闭起眼睛亲吻一颗苹果,阳光仿佛在她洁白的面孔上流动,李盲觉得就像他眼球里的飞蚊。
刚才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李盲问她。
没有啊。只是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吃了一个苹果。(苹果表情)
跑去阳台吃苹果,心里在想什么?
嗯……没有想任何事情,发了个呆。(伸舌头的表情)
晒太阳,吃苹果,发呆。(捂嘴笑的表情)我猜你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说?
我猜你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儿,喜欢跟男朋友撒娇,喜欢时尚的发型,周围没人的时候,你会时不时地单脚点地,旋转几圈,感受裙子下摆飘舞时带起的风,平时你会在自己的屋子里蹦蹦跳跳,因为你……
我吃饱啦,我要睡觉了。(睡觉表情)
一个苹果就能吃饱吗?(疑惑表情)
女孩子是可以的。
我不信。(捂嘴笑表情)
你们男生总爱质疑,因为你们实在是太无聊了。(愤怒表情)
苹果好吃吗?
很甜。
我讨厌苹果,它使我牙齿疏松手脚冰冷昏昏欲睡。
你又在做什么?
在做梦,就像那时候一样。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一点十分。我想,外面是冬天,现在正在下着大雪。(在敲“我想”的时候,不小心敲成了“我猜的”,在使用双拼输入法的情况下,这是很可能发生的)。
我要睡午觉了!
午安!
李盲和三等奖的爱情发展得很快,荦荦每天都从李盲那里得到事情的新进展,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也忍不住参与点评。
“别的都挺好,就是总爱说话,爱谈文学。”
“这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