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李 盲


郭道鹏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8级本科生)


  荦荦是在一个很黑很黑的黑夜里读到李盲的小说的,她记得那一天,她那间阴沉的公寓房子格外地阴沉,她的身体从胸脯以下的部分被埋在一大堆的娃娃中间(全都是之前的两年里她在各大商场的抓娃娃机前的战果,多是些动物,少数是卡通人物,百分之四十是老虎,百分之九十是狮子),她就像是一个即将被那些老虎狮子吃掉的人。看到李盲小说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心想审完了这最后一篇小说以后(通常不用很久,只需要随手一翻,就知道该扔到哪里了),她就要去睡觉了。但是那天她终于没有睡成,因为李盲的小说打消了她的困倦。小说开头是这样的:一个盲人不仅看不见别人,别人同时也看不见他,他是这样自由,这样脱离现实,以至于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秘密,实现了别人实现不了的欲望,盲人都是先知,都是智者,都是白日梦大师。

  她读了一个通宵,读得身上汗水出了又干,干了又出,她想,这个人把自己的无知和无畏展现得多彻底。李盲说(是在小说里说的,荦荦第一次听到李盲的声音,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久到作者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李盲是这样的一个盲人,看不见所有正常的事物以及事物之间的界限,在他看来,黑夜的安静和白天的嘈杂都是毫无道理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是句屁话,在盲人看来,绘画是一种并不存在的艺术(至少它的艺术性是虚假的、值得商榷的),音乐才是艺术的唯一形式,在盲人看来,美术艺术也是一种声音艺术,再具体一点,是一种说唱。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天气是秋天的晴朗的晚上,裹着被子的荦荦身上出了一层大汗,她裸着身子跑到了阳台上,看着一个不算很圆的月亮,有一些疲惫。她睁大眼睛吹风,把脖子仰得无比之高,与身体成九十度角。

  青春活泼的荦荦有着独特的审美趣味,容易沉溺于日常的感动(大多数来源于爱情,但有的时候也不是)、安全感(多么虚幻的东西)和细致而又温馨的生活场景,爱看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付出和在乎,爱看那些忧伤得让人牙疼但是最后有一个美好结局的东西。她常说,这样的东西才是文学啊,文学如果不能给人带来温暖,不能给人以向上的力量,那还要这样的文学有什么用呢?

  但是今天的这个作家(或者,还不能算是作家,毕竟从来没有听过他发表什么作品,李盲,这是什么名字嘛),他写的东西冷硬,没有情绪,热衷把吃喝拉撒之类的注水文字写给读者看,搭配词语的方式令她感到恶心。阅读中,荦荦几次捂着肚子(也可能是捂住胸口,或者是捂住嘴巴,我不知道,你们想呕的时候会捂哪里?),几乎控制不住呕吐的欲望(但是每一次还都忍住了),可是等到她缓过劲儿来,又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看。现在她走到露台上(光着身子,或者披一件大衣),看着一轮不怎么好看的月亮,心想,我不得不承认,我乐在其中,沉浸在这又冷又硬的文字之间。曾经的我一定会讨厌这类东西,现在难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吗?过了一会儿,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努力让更多人看到这些啊,否则是人类的损失啊。夜色那样的深沉,她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夜里的事情会不会拖延到白天,夜里的寒冷、罪恶、亢奋的激情,在太阳出来以后还能够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她现在只是出版社里面的一个小职员,但是只要经过她的努力,她可以做到的(做到什么呢?)。

  这一晚她睡得不错。睡前,给李盲的电子邮件已经拟好了,一开始,称谓是“李盲先生”,后来被她改成了“亲爱的李盲”,最后改成了“亲爱的李盲先生”,在邮件中她阐明了自己对这部小说的欣赏,表达了鼓励和期待,提出了一系列修改意见,包括把题目改为“盲文”、把结局写得再美满一点。她敲键盘敲到头晕脑胀,一侧身歪倒在床上,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发。第二天早上,她把邮件读了两遍,感到文字很流畅,态度很礼貌。在发送之前,她删掉了称呼中的“先生”二字。万一是个女的呢?

  那个时候的李盲,二十岁出头,穷得赛过老鼠,和别人合租住在学校附近一处偏僻的小公寓里(学校的位置本来就很偏僻,和任何城市没有关联,和任何乡村没有关联,和大自然更加没有关联),小公寓里没有空调,冬天的暖气也很勉强,与他合租的是个邋里邋遢的姑娘,不仅照顾不了自己的生活,还养了一只猫(偷着养的,房东三令五申不许养宠物,尤其不许养蟑螂——房东还是挺幽默的),众所周知,养猫不同于养狗,是很费钱的,因此有的时候她没东西吃了,会跑到他这边讨食物。这间可怜的房子占用了他生活费的一大半,剩下的那点钱够他吃到最基本的口粮(白水煮面条,每天早上打一个荷包蛋)。他这样选择,是为了得到一个安静的环境用来打字,他说,我在打字的时候,没有人需要睡觉,没有人连麦打游戏,这对于我而言很重要。

  李盲是大二那年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作家的,他说,铁饭碗端不上,做生意又不会做(也没有钱做),思来想去,他说,那好吧,看来只能写作了,活该如此。

  李盲的名字不叫李盲,这是他给自己起的笔名。开始写作以后,他夜间常常不睡觉,眼睛越来越不行了,迎风的时候会流泪,光线不好的时候看不清风中细草(以及久久无人经过的湖边柳树上的蜘蛛丝),他想,照着这个势头下去,早晚有一天要瞎的,于是起了这个名字。或许后面李盲真有瞎的那一天,但是笔者写到这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毕竟键盘敲得再怎么快,也还是不能够预测未来啊。

  像一条老鼠的李盲一个人躲在他的肮脏的洞穴里,白天会在教室、食堂、图书馆和他那个下水道之间往返几次。最开始,他觉得写作总归是一个赚钱的事情,他想,只要我把作品写好了,就会受到赏识(那么多有钱的出版商等着和我签约,那么多的读者等着看我的书,那么大的市场等着我呢),但是他写作以来,生活水平一直在下降着(每天一个的鸡蛋也不能稳定供应了)。

  最初的时候,他写的是短篇较多,短平快嘛,一天就能写一个,写出来就往外投。他有一个故事(应该是他的第一个故事吧),写的是一个男人从青年到老年性欲逐渐减退的过程,在这漫长的时间当中,这个男人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振作,一天比一天安逸自得,到死的时候,觉得年轻时候犯下的罪行(罗列了三万字的篇幅)都不值一提,自己的心境一片澄澈,简直像是一尊即将涅槃的佛陀。男主人公的格言“割除睾丸,立地成佛”是李盲的得意创造。写好以后,他随便找了一个杂志把它投了出去,三个月之后没有任何回复,他反复看了该杂志的约稿函,“三月内没有通知,请自行处置”,于是他简单修改了一下语言(形式更加“先锋”了,他说),重新投了一家更有名气的杂志,一个月后,收到电子邮件一封,“来稿已收到,文字很有风格,但故事性不强”。

  于是他写了第二个故事,这一次写的是他自己的亲身体验。他的公寓位于三楼,从东边窗户看出去,楼下就是一片农田(公寓的位置得是多偏啊),农田里总是有个老头儿,锄着地,一边拿收音机在一旁放评书(是《说岳全传》,每次都把同一集连放三遍),声音又大又杂乱,每当他打开窗户想要破口大骂时,却只能听到收音机哇哇的声音,看不到哪里有人。他纳了闷了,那个老头儿呢?活生生的、锄地的老头儿呢?活生生的、锄地的、听着评书的老头儿呢?

  他把这个事情原原本本地(据他自己所说,“没有进行任何的艺术加工”,纯粹是“非虚构”写作)记录了下来,又把这个故事投了出去。三个月后(也可能是一个月,具体时间参见《十一月》约稿函),他接到了回复:您好,尊稿《楼下》我社已收到,虽然以生动的笔触表现了……的现象,但是存在着……等问题,本着优中选优的原则,抱歉不能予以录用,祝顺利。此致敬礼。李盲耸耸肩,心想,要做一个作家,我得学会接受一切,想想斯蒂芬金那一大摞退稿信吧,我还差得远呢。

  第三个和第四个故事具备相当的相似性,一个讲述的是姐姐对于妹妹的思念,另一个讲的是妹妹对姐姐的怨恨,称得上是“姐妹篇”。行文的过程中,李盲总提起前段时间吵得很热闹的凶杀案(一市民把妻子谋杀之后,以一种冷静的态度报警自首,案件涉及“机械性窒息”“冰柜”“阳台”“解剖”“朋友圈”等可怕意象),虽然案子和故事本身不存在任何联系,但是作为主人公的姐妹二人总是突然地谈起它。姐姐上初中,妹妹上小学,二人睡的是上下铺,从前的每个晚上,妹妹必须听姐姐讲一个睡前故事才能睡着,姐姐也愿意给妹妹讲一个故事哄她睡着,如今不一样了,讲了那么多的故事,睡过了那么多的夜晚,姐姐逐渐厌烦了,某一天,姐姐第一次给妹妹讲了恐怖故事(她学校里流行的众多简陋鬼故事之一,带有湿漉漉的头发和停水停电的把戏),把妹妹吓得哇哇大哭,这件事一做起来,姐姐就停不下来了,简直可以说是上瘾了。故事是在二者的回忆之中展开叙述的,两个人的记忆没有丝毫的共通之处。

  为了给这个故事找一个好归宿,他寻找到了某心仪已久的杂志的约稿函,将小说发到了它的投稿邮箱(竟然是一个QQ邮箱,李盲心想,去他妈的)。三个月以后,果然没有任何回复。

  第五个故事有点猎奇。说是一个人(就叫A吧)在公厕的台阶上捡到一个婴儿,觉得可怜(正好自己和老婆生不了孩子,正在为领养孩子的事情发愁),就拿回家里(拿这个动词是不是不太合适?),可是却发现它不吃不喝,而且身上长着一条条丑陋的疤痕。老婆对他先斩后奏的行为很不满意,对于这个“残次品”也很不喜欢,与他又大吵了一架,不得已,A又把这个婴儿再次扔掉了(这里有一段长长的景物描写,写了他走在大街上,如何幻觉自己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如何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拉着儿子,走在温和的春风之中,这一段足有五千字之多,李盲自己写得热血沸腾,编辑看得昏昏欲睡)。A走出幻境,走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把它重新扔回到台阶上,这时候,A发现它的额头上又多出了一道新的伤疤,他深情地在这条新伤疤上亲吻了一下,眼角流下两串泪。阅读这个故事的人或许很难看出它与大卫·林奇的电影《橡皮头》的联系,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联系。这篇小说最出色的地方,就是它的退稿函写得比较正式。

  尊敬的李盲先生:

  您好!尊稿《丑八怪》已于某年某月上旬惠交我社,在此非常感谢您对我社的支持和信任!我社责任编辑已对尊稿进行了初审。尊稿从现实出发,游离于幻想和现实的边界,讲述了通俗易懂而又不俗的故事,基本具备了发表的价值,达到了发表的标准。但是,书稿中的思想价值倾向消极悲观,格调不高,且人物形象不具备典型性。经过慎重考虑后,我社决定不拟采用,敬请见谅。

  此致

  敬礼!

[1] [2] [3] [4]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