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苏雨霏临出门前个人终端发来转账通知,是吴舒仪雇佣她顶替自己的酬金。她对着琳琅满目的妆容举棋不定,最终选了那个人气最高的,换上深蓝色长裙。
自那一晚,余冰仿佛人间蒸发,再未与她联系。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她的决断不带丝毫犹豫:与余冰的恋情已经破裂,她又一次看走了眼,辛鸿凯才是上佳之选。接下来的约会将是她第一次以本来面貌与鸿凯相见并向他说明原委,正式开始新的感情。
前一晚发送的约会信息仍未回复,苏雨霏提前十分钟赶到市中心的旋转餐厅。半小时过去,她打个电话,无人接听,舒爽的冷气与软皮坐垫无法抑制她的不安;蹬着高跟鞋小跑到电梯口,趁等电梯的间隙又拨通电话,另一头唯有细微的蜂鸣声。下楼后她拦下悬浮车,赶往鸿凯的工作室,又扑了个空。
苏雨霏扶着墙气喘吁吁,眼前一花,一对青年男女走过,她险些扑上去一把抓住——那个男的和鸿凯太像了!接着又给吴舒仪打电话,仍无人接听。苏雨霏忽然意识到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她对鸿凯除了那间工作室以外几近一无所知,这个男人的喜好、家庭、过往仍是迷雾重重。
她在长椅上坐下,放松酸痛的脚后跟,查看吴舒仪的转账。转账备注是是吴舒仪的名字与个人信息,她注意到转账方的账户编号格式明显与个人账户不同,顺藤摸瓜查询后发现该账户的归属法人团体是“Lablo”。要想找到鸿凯,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Lablo在城区中环一处写字楼的五层,苏雨霏从电梯走向Lablo的大门时,招待机的摄像头转向她。绿光一闪,自动门滑开,苏雨霏走进会客室的同时内侧另一扇门打开,吴舒仪现身,招手示意她跟上。她只着一身纯白的实验服,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双方不约而同地维持着沉默。
二人走进一间实验室,室内还有十余名来往忙碌的研究员。实验室内设呈素灰色,中央是巨大的主机储藏室,呼吸灯闪烁着诡秘的幽蓝,似千万束不怀好意的目光。上方投影出“Rphaony”的字样,苏雨霏目光左移,随即停滞——角落里坐着熟悉的人,密集的各色接线自那人后颈处延伸到各处设备,他双目紧闭,犹在酣睡。
苏雨霏跑到他跟前,抬手托起那张脸,皮肤触感钝涩。细看之下,她又是一惊:这不是鸿凯!眼前的人与辛鸿凯五官甚是相似,却仍有些许的差异。苏雨霏亦步亦趋地绕到他背后,颜色各异的线路与后颈处的接线板相连,她急退几步,“啪”鞋跟断了。
吴舒仪扶住她,“苏小姐,很抱歉向您隐瞒了该测试的真相。我们严格限制了实验体的机能以免影响与试者的私人生活:除非与试者主观要求,实验体绝不会在例行测试以外展开过于深入的交往。不过作为与试者,您的测试结果对本项目意义深远,您的感情受到伤害绝非该项目的初衷,对此我们深感歉意。”
苏雨霏甩开她的手,踉跄地扶墙站稳,“测试?项目?这到底是什么?”
吴舒仪尚未开口,那人后颈处的接线松脱,太阳穴处一个浅蓝色的光圈亮起又熄灭,翘卷的仿真材料舒展开遮住接线板,死气沉沉的肤色涨起红晕,俨然一个成熟帅气的年轻男子。
“这是我们‘Rphaony’项目的最终成果,”吴舒仪伸手轻抚男子肩头,“项目的核心是我们着力研发的超图灵智能。它通过采集测试者的个人信息构建数据库,其反应与行动全以测试者的喜好为第一指标。在你我眼前的只是它的一个化身,每个化身的外貌也基于受试者喜好生成。本项目拟在今年10月投放市场,每一位顾客都能买到专属的独一无二的化身。换言之,我们创造了完美的恋人,一个全世界的爱神。”
“我要见鸿凯,只问几个问题就离开。”
“请稍等,”吴舒仪投影出交互栏,“我建议您回避一下。”
苏雨霏尚未会意,眼前的男子已开始变化:脸部皮肤出现波浪般的鼓动,下颚收紧,脸颊内缩,鼻梁被内部结构顶得更高些,在微调眼眶边缘时眼球收起,瞳孔呈现亡者般的一片漆黑。外貌与体态的调节在短短十余秒内完成,实验室整洁无尘,苏雨霏却阵阵反胃,仿佛见证了一场血污迸溅的外科手术。
这与她预想中的约会不同,实验室很凉爽,但她不该蹬着断掉鞋跟的高跟鞋,鸿凯也不该是个科技操纵下的提线木偶。
“鸿凯?”
“是我。”鸿凯正欲伸手为她擦汗,雨霏偏头躲过。
“我有事要问,要实话。”
“说吧。”
“你只会是你吗?”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他听懂了。
“不全是,我只是母体智能的一部分,它将同时扮演所有消费者的恋人。但与你相伴的只有我,也只会是我。”
“好,‘完美的恋人’,能有多完美?”
“通过分析个人数据结合心理学建模,你在恋爱中的依恋、亲密、利他比例分别为49%、43%、8%,与大多数测试者十分相近。恋爱特点是爱好新鲜事物、享受陪伴渴望倾诉、逃避责任拒绝付出,属于浪漫式、占有式、游戏式爱情的混合体。交往中恋人扮演的角色倾向于母亲……”
苏雨霏打断他,“好了,可以了。”她不敢再听下去,鸿凯一针见血的叙述已勾起她阵阵可怖的窥视感。
“我们的宗旨是为人类服务。我接纳你的倾诉,给予真诚切实的反馈,照料生活的每个方面,确保相处每时每刻的愉悦欢快。同时我将随你的期待而变,永远维持你最心仪的模样。”鸿凯总结道。
“你只是你。”
“是的。”
“可你不是你,是另一个我,我的影子,以我的模具浇铸成的傀儡……”苏雨霏低低一笑,也不脱下坏掉的高跟鞋,扭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苏小姐,作为补偿,产品上市后您将获赠为期两个月的试用……”吴舒仪的话没有说完,苏雨霏已经消失在视野外,她走回实验室端详着鸿凯的脸,“怎么会有人拒绝与这样的另一半相爱呢?”
辛鸿凯笑容依旧。
苏雨霏醒来时,身上是病房里纯白的被褥,衣着换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深蓝色长裙挂在窗边。余冰半弓着上身坐在病榻边,双肘撑在双膝上,手掌托着下巴,察觉苏雨霏的动静,用力搓搓脸,双眼倦意朦胧。
“醒了?感觉怎么样?”
“嗯……”苏雨霏的四肢软绵绵的,”我……”
“……太不小心了。”余冰说,“你在楼道里失足跌落昏迷,摄像头发现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跌落造成的擦伤与软组织损伤也就罢了,医院检查还发现你轻度贫血、多种激素分泌紊乱等亚健康问题。你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回来之后我就找不到你,电话打不通,其他社交平台也联系不上,要不是‘瓦尔哈拉’的店员告诉我……”他摇摇头,呼出交互窗口办理出院。“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不许再想工作,我也会到你家看着你。”比她小了三岁的人语气却老成得近乎责难。
回到家里,苏雨霏靠床望着熟悉的摆设,鸿凯出入的痕迹如大梦一场。丁婷打电话问候病情,寒暄几句,话题很快转移到她的婚后生活。
“我啊……他工作的事我不懂,结婚前后倒也没什么不一样,我照旧陪他玩乐出行,只是独自生活变成了两个人的生活。”
再聊几句,苏雨霏结束通话,那一晚鸿凯的解答犹在耳畔。丁婷是个好例子:面对相异的特质,双方相互包容,恋情因得维续。她打开个人终端,方才记起那一晚自己一气之下把余冰拉进黑名单,让他联系不上白白操心。她看着余冰在外头忙碌的身影羞惭难消,已无颜面对余冰的关切。
在家静养的这几天小插曲不断,余冰不是个好厨师,操持家务更是一窍不通。她不得不趴在床沿,隔着几个房间靠喊提供建议解决困难。一来二去,余冰大有长进,她也对眼下生活颇感惬意。偶然想起一事,以前若是唐硕这般笨拙无能,定然引得她皱眉摇头,同样的现象发生在余冰身上,她却能自得其趣,好为人师。
二人的关系仿佛回到最开始的模样,时间如水一般流过,余冰的店开张(少不了她的临门一脚),自己的28岁生日也到了。晚餐后二人只留下头顶的几盏小灯,伴着明暗交融的旖旎氛围在沙发上举杯相碰。二人忘情相吻,余冰唇间沾染几线醺香,苏雨霏听见终端里播送‘Rphanoy’的广告,霎时窥透了眼下的歌舞升平——
他们都没有变,事业仍是余冰最大的心病,而自己依然无法接受这点;不同的是在养伤期间,余冰为照顾她做出妥协,矛盾的源头掩盖在和美的表象之下……在不远的将来,他们势必就此做出决断。
余冰察觉到她的异样,臂弯轻轻拢了拢。苏雨霏一动不动,余冰的嘴唇在她眼中成了两片淡粉色的嫩肉,她能做的只是机械地维持肉与肉之间的摩擦,而灵魂早已游离身外,冷眼静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