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霏走进“瓦尔哈拉”时,余冰背对她和吧台边的客人。灯下三角钢琴的黑白键闪动着微光,苏雨霏凝望那双修长清竣的手落下,琴键间流淌出清泉般的旋律,吧台边的私语声渐止。

  引入的女声洪亮丰满,美声末尾的悠长颤音一下下敲打听众的心弦,余冰上身微仰,曲调趋向高亢庄重。琴声忽转哀婉沉郁,音色醇厚凄清,苏雨霏闭上眼。

  一曲奏罢,苏雨霏找到余冰,他坐在离舞台最远的位置。余冰起身拥抱她,“都没注意到你来了。”

  “也好,要是分心了,大家最喜欢的《Insomnia》可要大打折扣。”

  “是啊,‘瓦尔哈拉’的大家最喜欢的。”余冰坐下,语气闷闷的,不复初次听闻她赞誉时孩童般的欢悦。“你也看到了,曲子再棒,我也只能在别人的舞台上演奏。”

  “别这么想,大家真的很喜欢这首歌。”

  余冰模糊地哼了一声,“大概吧,可自己的舞台……”

  高脚杯里的酒浮起一串泡沫,余冰的视线空空地落在天花板上。沉默令她发慌,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开店的事,”余冰先开口了,“我找人谈过了,一处商铺,二环内缘,上下两层,共二百多平。”

  “这商铺租金不便宜吧,还没算上装修、宣发和人工的费用。”

  “我联系几个同行合伙,现在还差六七万;你加入,我们可以多争取一些分红。”余冰抬头看她,“那个地段很好,收益不会差。”

  “再想想吧,最近不顺利,再考虑一下。”苏雨霏说,她理解他的事业心,但更看重他的少年意气与大书般丰富的内心。对事业近乎钻牛角尖的偏执反而销蚀了这些闪光点,显得俗气又市侩,一个唐硕已够她受了。

  余冰摇摇头,嘴唇与眉眼动了动,转瞬即逝的阴沉后拧出几丝笑意:“不说这个了,你的新作品怎么样?”

  苏雨霏投影出草图,从灵感讲起,接着是传达理念,然后是目前设计中面临的抉择;她越讲越快,声音越低越没底气,仿佛回到毕业答辩上被一众业内名宿刁难的那一刻。不是错觉,余冰正频频举杯饮酒,眨眼睛,余光瞟着别处。他不关心,也没有兴趣深入了解,空虚疲乏如海潮般冲刷过苏雨霏全身,关上图纸,草草为自己的介绍画上休止符。

  “噢……这样。”余冰回应道,恍若大梦方醒,“很棒,我很喜欢那个……呃……配色。我得回去了,”他指指舞台,“等我一会,下班后我们去走走吧。”

  “开店的事……我……”苏雨霏想起吴舒仪的委托,开店的问题已纠缠了太久,她大可先退一步,把这事放过去。

  “啊?想通了吗?”余冰转身。

  “没有,听错了吧……”余冰热切的眼神如冷水倾头,苏雨霏把话又咽回去,他很高兴自己能得到支持,但毫不在乎是谁的支持。说白了他把我看作自己开拓事业的垫脚石,还是块聒噪烦人的垫脚石。这个念头吓得苏雨霏匆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接下来的曲子里余冰的琴声仍是主音,但她已没兴趣再听。耳机里重放着《Insomnia》,这是余冰的情人节礼物,他拉下面子找来所能及最优秀的音乐人与乐团翻录这首曲子。“除了我,恐怕再也没人会去翻录一首老歌。”晚餐时余冰将音频传输给苏雨霏的终端,然后删掉自己终端里的原文件,“从现在起,《Insomnia》只属于你一个人。”

  他们在半年多前相识,已交往近八个月。起因是丁婷强拽她来“瓦尔哈拉”玩,她对余冰,确切地说对他在琴键上翩飞的双手一见倾心,还有他挺直的腰背、曲至高潮时眼中烈火般的激情。休息时间余冰又恰巧坐到她身边,巧合推着她冒进一步,故意打翻酒杯与他搭话。设计者与钢琴师谈起灵感与创作总有说不完的话,关系进展飞快,两个星期便完成了从偶遇到约会的大跨越。余冰比她小三岁,却不排斥姐弟恋,平日待她体贴温柔,相处愉快舒心;苏雨霏则如久旱逢霖,年少的余冰自有一派冲劲与活力,驱散她独居生活的阴翳。自三年的婚姻结束后,她终再饱尝热恋的甘美。

  余冰年轻气盛,渴望自立门户,开张自己的“瓦尔哈拉”。近来二人见面时,三句话未过余冰必提及他对未来的蓝图,起初她也饶有兴致地出出主意。时间一长,她反成了透明人,生活中的不顺难得疏解、灵感匮乏的诉苦罕有真诚的回应;余冰却兀自喋喋不休,只旁敲侧击劝她投资合伙开店,还隐隐有责怪她办展宣传亏钱的意味。今晚的情形正是近来二人关系遇冷的缩影。

  约定的地点是贝勒斯咖啡厅,苏雨霏进门时辛鸿凯在位置上朝她招手,似已恭候多时。她条件反射地看看玻璃——没问题,和照片上的吴舒仪几无二致。走近桌边,鸿凯起身为她拉出椅子,等苏雨霏安顿好自己才坐下。

  气氛微妙,咖啡厅里一大半顾客都是年轻情侣,氤氲的热气后是一颗颗热烈亲密的心。苏雨霏盘算着如何打破沉寂,偷眼观察着辛鸿凯:亲眼所见与照片差别不大,没有特别的感觉,不过为人礼数完备,气质上佳。他微微垂头,似乎对咖啡漩涡状的液面抱有莫大的兴趣。

  苏雨霏照着背一遍吴舒仪的自我介绍,辛鸿凯也介绍了自己。二人从天气谈起,鸿凯的应答得体风趣,尺度拿捏恰到好处,彼此的拘谨逐渐淡化,苏雨霏不时呷一口美式,透过薄薄的白气审视对方,提醒自己这只是工作。

  咖啡杯空了,鸿凯似正托腮沉思,苏雨霏看看时间,正欲道别;鸿凯先抢过话头,“顺便一问,吴小姐对木雕有兴趣吗?”

  “木雕?挺喜欢的,不过见得不多,你喜欢?”

  鸿凯的神情半是骄傲半是窘迫,眼神飘向别处,说话吞吞吐吐,“我的工作室离这不远,如果不赶时间,请吴小姐参观一番如何?”

  苏雨霏饶有兴趣地听着,随即应允,鸿凯起身时微微发抖。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这般体验她再熟悉不过:完成第一件作品时,她亦如一只涨鼓鼓的气球四处奔走相告,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期待激励与赞美。

  工作室内的桌椅尽是木材被抛光后的琥珀色,苏雨霏在工作台前伸手抚弄各式刻刀的木柄,拈起木工砂纸感受粗钝的磨砂感。辛鸿凯走到她身后,并没制止她的行为。

  “纯手工雕刻吗?”

  “是,这些工具都是从我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它们的历史超过一个世纪。我喜欢那种沧桑感。”

  他手里捧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木雕,“这是前几天完成的,还没让太多人看过。”鸿凯挠着后脑勺,笑得有些羞怯。“参考超现实主义画派的风格,将形体扭曲化和陌生化来营造一种诡异的迷乱感。第一次尝试融合中西艺术特色,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苏雨霏摆弄着雕件,在各个角度与不同光线照射下细看。参考绘画风格的想法很妙,自己也该这么找找灵感,苏雨霏转到逆光向,“这儿,这里也许可以改改。”

  “怎么说?”鸿凯凑到她身边,贴得很近。

  “尖角处明暗对比不够鲜明,削去一部分防止阴影过浓?”苏雨霏摊手,“不太清楚专业术语怎么说,但这样观感更好。”

  鸿凯搓着下巴凝视自己的作品,双眉几乎顶在一起,几分钟后轻叫一声,左手握拳与右掌心“啪”一碰。

  “请稍等,我去记下来,回头改……”鸿凯小跑着走到工作台前,苏雨霏沿着起居室踱步参观。面向城中心的方向是一整面玻璃落地窗,沿墙边摆放一个个木雕成品,收在透明的防尘柜中。苏雨霏注意到矮桌上一件与木质家具格格不入的物品,是一件待上色的人造树脂模型。再走近拿起细看,她大吃一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鸿凯走到沙发边坐下。

  “没关系,”苏雨霏拿起矮桌上的模型,“这个好像不是木雕吧。”

  鸿凯一怔,“不,不是。只是个人爱好,是参照成图仿做的模型。”说着找出参考的成品图投影在二人面前,“这是她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的一款,尤其……”,鸿凯忽然闭上嘴,“不好意思,一谈到喜欢的事情就话多刹不住,那个……”

  苏雨霏抿嘴微笑,“没关系,接着说吧。”心里大为受用,对她来说又会有什么比收获一个忠实粉丝更令人兴奋呢?

  苏雨霏伸食指微调边缘的弧度,又将预览图放大至200%,点点头,伸手揉揉酸胀的后颈与肩胛,瞥一眼日期:还有一周,上色与最后的精修都绰绰有余。她从桌前起身,走到起居室。

  月色清熹,透过落地窗留下点点银辉。苏雨霏将手贴在玻璃窗上,远方的灯火灿若群星。背对窗外的繁华,起居室太大了些,没有开灯,屋内陈设溶进冷寂的深空,她想起老电影的宣传语:太空中,没人能听见你的尖叫……她打个响指,吊灯洒下暖暖的黄光,苏雨霏往沙发上一扑,把脸埋进海绵垫里。

  一个人住这房子还是太空了,空得令她心慌。房子是结婚时买的,她和唐硕在大学相识,她研习工业设计,唐硕就读历史专业。二人的关系自大二上学期延续到硕士毕业,形成远超常人的默契,携手共进如臂使指。“没见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谈恋爱像你们这么老夫老妻。”这是丁婷打趣时的原话。

  硕士毕业时正逢推行第一代恋爱曲线图与配偶指数表,二人抱着玩闹的心态参与测试。结果出来,他们配偶指数之高引得工作人员不住劝言。二人本情谊深厚,加之政策宣布对遵照配偶指数高低婚娶的双方给予物质奖励,便顺水推舟地完婚,购置房产,生活揭开新的一页。

  象牙塔里的温馨如意遭到柴米油盐的当头一棒。二人各自潜心事业,房子不小,却罕有生气。交谈常以琐屑的口角开场,唐硕每每谈起回家时屋中的空寂,指责她忽视家庭,逃避妻子的责任;她对男外女内的老旧观念极不感冒,同居后唐硕的部分生活习惯令她颇感厌恶,动辄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搞得身心俱疲。最终二人提交离婚申请,亲手将婚姻埋进记忆的坟场。

  苏雨霏翻个身,揉揉眼睛,隔空对个人终端喊道:“通话,余冰。”

  余冰那头闹哄哄的,画面里是一片暗暗的紫红色,余冰出现,脸上油油的挂着汗,下巴上沾了一块粉色的污迹,“嗨,怎么了?”说着张嘴打个哈欠。

  “你在哪?‘瓦尔哈拉’今天这么热闹?”苏雨霏隔着沙发问,余冰看上去脏脏的,她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是私人派对。我接了商演,也顺便见几个人。”余冰拿起一杯冰水倒进嘴里,‘瓦尔哈拉’收入不错,给自己加班无非是念着开店的事。

  “你忙吧,不打扰了。”苏雨霏的脸始终缩在沙发后。

  “嗯,最近挺忙,过几天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就多陪陪你。”余冰不傻,沉默一会后急急补充道。

  苏雨霏切断通话,她讨厌亡羊补牢式的空头支票。她也没有购置VR游戏或感官植入物,从不找AI陪聊;较于这些目的明确得有些露骨的情感填充物,她只接受有血有肉的陪伴。苏雨霏想起辛鸿凯,但迟迟没有发起通讯。她很清楚,前几次见面是对方主动邀请,自己受人所托情不得已;可主动找他便是自己的背叛,余冰无暇陪伴并不能成为出轨的理由。苏雨霏思来想去做出决定:还是工作的事,她约鸿凯出门,履行委托同时排遣寂寞,余冰没空陪她,她何必委屈自己呢?

  在楚门实境互动体验店,辛鸿凯领她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瑰丽世界,领略这项古老的艺术在新时代焕发的别致魅力。

  “店名取材自一部经典老片《楚门的世界》,”店主向他们解释,“顾名思义,本店为消费者提供一个假想的大摄影棚,消费者现身于任一电影的任一场景,扮演任选的角色,近在咫尺地品味片中的风采与氛围。”

  “试试?”鸿凯低头对苏雨霏笑道。

  女店员为她换好贴身感应服,拉下目镜。苏雨霏现身在荒漠间的空地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之林,黄沙迷眼,热浪燎天。她眯着眼望向前方,左、右前方分别是图科与桑坦萨。她将口中的雪茄咬得更紧些,左手把印第安风格的深绿色披肩下摆一扬,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图科嘴唇颤抖,双眼在苏雨霏和桑坦萨之间瞟动。桑坦萨闭眼片刻,挪动脚步避开刺眼的阳光,手按在枪套上。乌鸦“嘎”一声怪叫,如洪亮的冲锋号,三人同时行动,苏雨霏掌心抹过腰间,上身微扭,朝桑坦萨扣动扳机。

  “怎么样?”眼前的景象散去,她隔着目镜看见鸿凯和店长的脸。

  苏雨霏看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脸,滚滚热浪余温尚存,子弹出膛时腕上的后坐力也是实打实的。“很好,沉浸感太强了。”脑中还有些微眩晕感,决斗对峙的高压氛围令她稍感疲惫,鸿凯伸手扶了一把。

  “正常现象,”店主说,“我去微调一下输入强度,请先坐下休息一会。”

  “有意思吧?”鸿凯又问。

  “嗯,很棒,沉浸感十足。”苏雨霏小口喝水,一只手搭在鸿凯右肩上维持平衡。

  “贴身感应服的功劳,它能提供远比VR游戏更丰富精细的感官反馈。这里还支持多人互动电影体验。”鸿凯对她耳语,“接下来,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以崭新的身份相遇。”

  鸿凯戴上目镜前朝她笑了笑,那张脸在几毫秒内化作另一副模样:鼻梁高挺,深凹的眼窝中是海蓝色的瞳孔。她打量着自己的披肩金发,火车隆隆地驶过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她想起了剧情发展,果然,他向自己搭讪,探讨的问题天南海北不着边际,从夫妻关系到彼此行程,然后分享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甚至谈及生死。大感相见恨晚的二人在维也纳下车漫游,在午后的金色暖阳中走过大街小巷,细看公墓里亡者的生平,在河边远眺扁舟慢摇,玫色的余晖抖开长长的红毯,夜幕降临,朴素的情感仍在升温。

  苏雨霏渐渐忘乎所以,这一夜无需顾忌,大可抛开一切纵情欢笑。清凉沁人的夜雾笼罩着古城维也纳,他们在结着露水的草坪上坐下,酒瓶搁在手边,暗红色的酒沫里映出漫天繁星。静默忽然降临,时间仍在无情流逝,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那一刻二人将各奔东西,经历的一切霎时消逝。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衣物成了累赘,被弃若敝屣,掌心抚弄过脸颊、脖颈、胁腹乃至私处,天鹅绒般的夜空映入眼帘,苏雨霏向后倒在凉丝丝的草坪上,两只手撑在她肩头。不再压抑自己,她一面轻呼,一面迎合时紧时缓的冲击,眼前是他的胸腹,同她一样湿淋淋的满是汗水。小腹下侧热乎乎涨鼓鼓,她抓住他的手臂,身下的冲击愈发凶猛激烈,热流淌过,眼前金星乱冒,群星仿佛扑面而来,与她一并融进这个甜蜜又苦涩的良夜。

  余冰拨弄手里的个人终端,大脑排演着几分钟后的洽谈情景。自我介绍尽量简短,又要突出资历……然后是店面地段、经营策略……贷记的具体投资额最后再提,太心急火燎会留下坏印象……又有一个人出来了,看表情是成了……

  个人终端连响三声,静音模式下只有特别联系人的通讯请求才会发出这种提示。余冰猛一激灵,看看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数,选择纯语音通话,走到电梯口接通。

  “雨霏?什么事?”余冰又扭头看一眼,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少了一个。

  “‘瓦尔哈拉’找不到你……你上哪去了,我在这等,陪我……”余冰一愣,他早说过这几周要出远门,她怎么……

  他捕捉到雨霏声音中的低落无助,她喝多了?此时一个人从门里出来,又一个走进去,下一个就是自己。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雨霏,我现在有急事回不去。你少喝点,看开些,回家路上小心,我叫同事送……”他说到一半通话就断了。刚刚排演好的洽谈情景又有些模糊,余冰索性关闭个人终端,坐回候客室的沙发从头温习一遍。投资必须拿下,进门时余冰给自己打气,他嘴上不提,心里从未忽视二人各方面的差距。年轻是他的资本,但决不该是他在雨霏心中唯一的标签;必须抓紧时间把事业做大,蜕变得更成熟可靠……雨霏已是小有成就的设计师,自己决不能被远远抛下。

  “苏小姐,遗憾地通知您,我们将取消合作……”

  仿佛直堕深谷,苏雨霏双眼圆睁,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她在黑暗中看见熟悉的天花板,盖着熟悉又陌生的被褥,全身暖烘烘的。她揉着后颈撑起上身,撩去垂在面前的乱发,后腰酸胀,前臂一软,她又倒进被窝,只得以语音命令智能管家开灯,一手搭在额头上呆望天花板出神,她是怎么从‘瓦尔哈拉’回到家的?

  卧室的磨砂玻璃门滑开,鸿凯倚着门框,身上是她结婚时买的亚麻色围裙。“感觉怎么样?起来吃点东西吧。”

  苏雨霏的思绪乱作一团,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鸿凯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瓷碗与一副匙筷,雨霏正要开口询问,嘴边的话又被碗里的鲜香堵住了。她已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家吃饭是什么时候,碗里黄澄澄的面佐以鲜红的萝卜丁、灰色的瘦肉与切碎的青椒末,腹腔连声抗议,上涌的热辣气引得她双眼盈泪。

  鸿凯将折叠小桌展开,放下碗。雨霏近乎急切地抓起筷子,窸窸窣窣地喝汤吃面,什么淑女形象餐桌礼仪全抛到脑后。待她喝干最后一口汤,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鸿凯脸上仍是一抹微笑,雨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擦嘴。

  鸿凯端起碗离开,回来时拿着一小板药片,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好点了吗?买了感冒药,要还头晕发烧就吃了多休息会。”

  “那个……我不是在‘瓦尔哈拉’吗?怎么……?”

  “忘了?你喊我到那去的。”鸿凯说,“快十二点,雨还没停。我赶到时酒吧正要打烊,你淋了雨,全身湿透,喝多了趴在吧台边睡觉。你是那家店的常客吧,店员反复确认我的身份后才让我带你离开。幸好你这房子只有单指纹锁,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了。”

  苏雨霏的记忆随鸿凯的讲述渐露全貌,她检查通讯记录,自己确实在十一点多时和鸿凯有过一次通讯——找余冰诉苦不得,她便打给鸿凯,口齿不清地乱骂余冰和甲方,又让他过来陪自己。余冰自我为中心,一心想着他的店,就会开空头支票;鸿凯却不假思索地赶来照顾我……苏雨霏咬着嘴唇,一口气闷在胸口逐步胀大,顺手删掉余冰的所有通话记录并拉入黑名单。

  “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吗?工作上的还是生活的?”

  “工作,”苏雨霏背靠床头,被子下的双腿并齐收拢到胸前,双臂环抱在膝侧,脸缩在大腿内侧只露出眼睛和额头。“有人模仿我的作品恶意竞争,破坏了甲方的合作关系,得从头再来了。”

  “工作我帮不上忙,但我可以问问几个做文创的朋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鸿凯说,伸手梳开她绞结的乱发,手心轻轻捺过脖颈直至后腰,似替受惊的猫顺毛。苏雨霏微微一抖但没有抗拒,鸿凯手心很暖,抚摸的触感令她安心。虽然她不过是逢场作戏,但也无意回绝这可贵的温存。

  苏雨霏靠着枕头,好不容易把惬意的饱嗝控制在喉咙里,刚刚睡得不错,虽已是三更半夜,她仍精神抖擞。

  “鸿凯?”

  “嗯?”

  “我遇到……我有个朋友遇到一些问题,她问我,我也不懂,便想问问你。”苏雨霏一只手抓着被角说。

  “啊?好吧,是什么?”

  “嗯……她和她男朋友起初交往时处得很好,非对方不可的那种好;可交往几个月开始同居后,关系反而逐渐遇冷,感觉对方像是变了一个人,双方交流也随之变少,拒绝倾听彼此。对这点她很困惑。”

  “嗯……我想是这样。”鸿凯说着随手画了两个图形,伸手遮住。“在互无所知,也就是陌生人的情况下,相识源自二人的共同点——共同的爱好、职业或观念等。就像这两个图形,除开我遮住的部分,它们暴露在外的内角相等。”

  雨霏点头,“所以……”

  鸿凯把手移开,“但这两个图形除了这个相等的内角外,其余全不相同。人也一样,相比共同点你们还有太多相异乃至相互冲突的特质;也正因如此两个相异个体的共同点才尤为可贵,而那种‘非对方不可’的想法也正是因此产生。”

  “噢……等到深入交往时,恋人愈发了解对方,关系越紧密,这些特质暴露得越多,越可能激起彼此的排斥甚至厌恶。交流遇冷也一样,彼此都有自己专注的事,自无暇关心对方……”雨霏想起唐硕和余冰,豁然开朗。

  “照这么说,自二人相恋的那一刻起,他们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关系破裂的倒计时?难怪古人说‘人生若此如初见’……”苏雨霏反问道。

  “不至于。”鸿凯笑笑,“人无时不在变化中,谁都无法断言变化的取向。而维持恋情不外乎是在彼此变化的过程中,双方欣赏共通点的同时接受变化或对彼此的变化持妥协态度。”

  “可她说自己已无法忍受对方的‘缺点’,难不成只能……”

  “如果她确定自己无法妥协,最好的选择就是结束感情。”鸿凯说着大大打个哈欠,双手捧着她的脸。“好消息是,你我似乎连让对方妥协的必要都还没有。好啦,要仍不舒服就吃药接着睡吧;多休息,对工作看开些。我也该回去睡会了。”

  偌大的房子又空了下来,苏雨霏裹着被褥,吸吸鼻子汲取残存的几缕烟火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余冰罔顾她的情感需求,一心扑在事业上已让她心冷了一次又一次,而每次与鸿凯约会总能妙趣横生,今晚失意后的暖心照料更如雪中送炭。苏雨霏打开个人终端设个闹铃,打算继续睡,瞥一眼日期:再过一个多月便是28岁生日,假冒吴舒仪的委托也将不日告终。她命令智能管家关灯,将被子拉过脖颈,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深深叹气。

  丁婷的婚礼上,苏雨霏是来宾中唯一的普通人——前几排剩余位置上播放丁婷好友们的道贺视频,再后面则是承办方布置的仿生人,它们能规矩地坐着,并适时欢呼、鼓掌营造热闹的气氛。

  临时搭建的教堂内《婚礼进行曲》庄重热烈,天顶上的鼓风机抛撒粉白色的花瓣。婚礼流程很快结束,放生人们拥着一对新人走到门外,苏雨霏拖着步子跟在后头,丁婷突然转身把花球抛向她,朝她眨眨眼,微微一笑,出发去度蜜月。

  他们的悬浮车消失在视野外,身边的仿生人立时偃旗息鼓,临时搭建的白教堂分解为轻便磁性建材运走。苏雨霏手捧花球独自站在空落落的大草坪上,阳光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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