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解剖爱情

张启龙

(建筑工程学院 船舶与海洋工程专业 2018级本科生)

一

　　展厅采用了后现代风格的装潢样式，灯光明暗有致，展品各显神通，奈何观展者寥寥，门可罗雀。苏雨霏从二楼走廊的窗口俯瞰展厅大感头痛，瞥见丁婷出现，下楼迎接。

　　苏雨霏领着她到二楼的办公室，丁婷在沙发上坐下，面容含笑却不发一词。苏雨霏起身泡茶，目光在她左手无名指的铂金指环上停住，难抑惊喜：“你订婚了?谁?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没想到我们能成吧。”

　　丁婷在一家AI陪聊公司工作.顾名思义，公司向顾客出租人工智能，满足其睡前聊天、游戏陪玩等各类需求。这工作藏有猫腻，即雇佣普通人冒充宣传里的人工智能陪伴顾客以节约成本，丁婷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他次次点名要我陪他玩游戏，他出门我也闲不下来，得帮他参谋旅游景点、购物、饮食乃至情感关系。结果几周后，我收到他一条私信，声称取得关于我真实身份的证据，约我独自见面否则便出面举报。以人工冒充AI本是业内及客户群里不成文的共识，彼此本相安无事，但事情若被捅到商管部门，公司也免不了喝一壶。和上司商量一番后，我只能前去赴约，以期大事化小。”

　　“后来呢?”

　　“真是关心则乱，见到他时我居然松了口气，他眼神也亮了一下。事情圆满解决，他同意销毁证据，条件是绕开公司与我保持直接联系。我答应下来，这事也就结了。”

　　“剩下的我来猜吧，”苏雨霏语音带笑，“他不满足于只听见你的声音，交往延伸至现实生活，情愫渐生;然后就……好啦好啦，不说了。”

　　“笃笃”两声，苏雨霏起身把唐硕迎进门。寒暄几句，二人在办公桌前面对面坐下，丁婷坐到侧面，打开个人终端开始录影。苏雨霏从抽屉里取出指纹录入器放在中间，与唐硕一道伸出食指虚位以待。

　　近来的政策展现出对婚姻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有意离婚的夫妻提交申请后将进入长达一年的“缓冲期”，在此期间任一方均对已提交的申请保有一票否决权，“缓冲期”结束后方可彻底切断婚姻关系。

　　政策对最终切断关系时的手续也有严格的规定：全程视频录像、至少一名公证人、双方录入指纹的间隙不得超过1秒，任一不满足者视为无效。丁婷调节个人终端的角度，确保三人同时入镜，屏息默数三声，唐硕和苏雨霏伸指按在录入器上，指示灯绿光一闪，三人长舒一口气，气氛也活跃许多。

　　唐硕很快告辞，苏雨霏和丁婷一同出门，她得去办事。依照政策，她有义务参加每月一次的恋爱曲线与配偶指数测试。

　　“要去婚理所做测试?还单着呢?”丁婷问。

　　“这测试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对象早找着了。”

　　“确定他是你的‘真爱’型?可别饥不择食。”

　　“我眼光哪有那么差?”苏雨霏耸耸肩，“这回完全没问题，第一眼就有心动的感觉，聊着开心，每次见面都有惊喜，收入也不错，其它……反正特别舒心。好啦，我走了。”

　　苏雨霏的手指在“本月收入”选项条上停留片刻，将光标往回拉，停在平均线以下，点击提交。个人终端“嗡”地一声，她排在6号，本月的恋爱曲线图与配偶指数表大概还要十分钟才能生成。

　　婚理所大厅里人不多，大半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女，有的还带着自己的现任男/女朋友。苏雨霏看着一对情侣从面前走过，男方个人终端上的报告尚未关闭，女孩神情漠然，对男孩的解释置若罔闻。

　　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参与测试的日子，不禁莞尔。多亏现在关闭了测算受试者与特定个体配偶指数的测通道，否则后果可不只是情侣冷战这么简单。

　　恋爱曲线与配偶指数测试是过去十年来政府着力推动的民生项目：通过采集受试者近一个月的心理状态、个人兴趣、工作收入等多项调查，生成相应的恋爱曲线图与配偶指数表。恋爱曲线图用以预测受试者最近两个月是否处在积极、平和等适合恋爱的心理状态;配偶指数表反映受试者更可能与哪些人保持长久稳定的恋爱关系，并提供数据库内十个配偶指数最高的异性的适量个人资料以便双方交往。

　　个人终端震了一下，她站起身走进咨询间。咨询师坐在圆桌旁，房间里光线微弱，映得她的微笑若隐若现，恰似藏身水晶球后的老占卜师。

　　咨询师投影出恋爱曲线图，“由数据预测得，未来两个月内您的良性多巴胺分泌量将较历史最高值增长4%，儿茶酚胺分泌量创历史新低，将是您建立恋爱关系的大好时机……”

　　苏雨霏摇摇头，“哪怕我已不是第一次参加测试，也从未如此怀疑过你们的预测结果。”

　　“您有什么疑问吗?”

　　苏雨霏调出测试选项，“‘本月收入’我选择‘处在平均线下’，‘是否感到生活无意义、缺乏乐趣’与‘是否有自毁冲动’两项我选的都是‘有时’。”她又切回曲线图，“这怎么会是恋爱的大好时机?”

　　“请相信我们的预测结果，”咨询师保持微笑，“您的生理数据不会说谎。主观感受与客观事实间存在差异并不奇怪。”她抬手一划，配偶指数表刷刷地排列在苏雨霏面前。

　　苏雨霏托着脸浏览一遍表格，长声叹气，表中还是没有余冰。配偶指数靠前的几位看着也不赖，但以这种渠道相见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仿佛观赏雕塑而非与活生生的人见面，自己则像是接受配种的家畜。苏雨霏下滑到第七位，资料里的照片摄于某处山顶，笑容阳光，浑似个激情洋溢的大男孩。个人资料只提供了一项联系方式，咨询师还在对面看着，苏雨霏只好拨通电话，她已心有所属，这通电话不过是例行公事。

　　通讯画面上是半张戴着防风目镜的脸，过了几秒，苏雨霏才看清那张脸的全貌与他背后棕红色的群山连壑，背景音风声汹涌。

　　苏雨霏做了自我介绍，按捺不住好奇：“这是哪啊?方便说话吗?”

　　他扭头叮嘱几句，又转向苏雨霏，嗓音洪亮：“没事，方便。我正在安第斯山脉，正准备驾三角翼滑降。”

　　“呃……极限运动?虚拟实境技术这么发达，用不着非到实地体验吧?”

　　“不亲身体验，怎么能领略它的魅力?”他露出惊异的神色，“嗯……音乐呢?不是那些阴阳怪气的合成音，要老派凶狠的朋克摇滚。”

　　“我更喜欢古典乐……”苏雨霏越说越慢，该结束这无意义的词句拼装了。

　　“看来我们……嗯……不合适?要出发了，回头再说吧。”话音未落，通讯画面断了。社会富足，任何人的收入都足以在温饱之余保障娱乐：VR游戏、AI陪聊、感官植入物……有太多选择以派遣寂寞，何必花时间同相性不佳的人交往磨合?苏雨霏这么想着，起身离开。

　　婚理所门口站着一个穿着不菲的女人，苏雨霏擦身而过时那女人忽然低头耳语。

　　“苏雨霏小姐吗?”

　　“我们认识?你是……”苏雨霏驻足。

　　那女人颔首，指指对面的茶屋：“方便坐下谈谈吗，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茶屋里人不多，熨平的白桌布散发着丝丝缕缕阳光的气息，座位对面是一只古朴的摆钟，深色的钟摆缓缓摇曳，苏雨霏的心绪也舒展了几分。

　　“我叫吴舒仪。”女人说，“刚刚参与测试时，我的序号正好在您前面一位。”

　　“原来如此，”苏雨霏点头，”可我们不该是初次见面吗?你认识我?”

　　“我一直关注您的工艺设计，”吴舒仪说，“我很喜欢前几天展出的‘墨酚色偏方七面体’，还有年初时发布的‘绕指之刚’。它们的外形、用色与设计理念都令我颇感惊艳。”

　　“谬赞了，”苏雨霏轻轻叹口气，看来那场入不敷出的个人展还不算满盘皆输。

　　红茶送上，“有个不情之请……”吴舒仪趁苏雨霏举杯时说，“刚刚瞥见您的测试结果，您最近的经济状况似乎不乐观，对配偶指数表的那几位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是的，我正在交往的人并不在表上。”

　　“这样……如果我没记错，您是2008年出生，今年是您28岁生日。”吴舒仪字斟句酌，“依据政策，若您结婚对象的配偶指数较低，可得花去一笔不小的税金。”

　　税金源于民政局在2030年颁布的一项新政策，政策旨在预防人口负增长，政府推行恋爱曲线图与配偶指数表，鼓励人们参照数据交往恋爱;同时对有离异史的人、大龄单身人口或婚恋对象配偶指数较低者收取税款。苏雨霏三项全占，税款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恰好在某人的配偶指数表第一位，他向我发起两个月的交往申请。”吴舒仪面露忸怩，“我对他无感，但他与我的几位亲戚乃至上司均有渊源，不便回绝。他坚持见面，我过几天又要出差，想雇您替我与他交往两个月。时间一过我即刻拒绝，您也会得到应有的报酬。”她小声说个数字，苏雨霏已食指大动。

　　“可为什么找我?”苏雨霏定慑心神，“找个不知名的实体演员不是更稳妥么?”

　　“您误会了，”吴舒仪说，“我是您的粉丝，同样的一笔钱，我自然乐于资助我景仰的人。这绝非施舍，是您花费时间应得的回报，权当我为您新作品的一点投资。”

　　这是一项回报丰厚得令人犹疑的提议，苏雨霏隐隐感到不安，转念一想，藉此她能专注于自己的新设计而无需接单做商业UI糊口并冲抵近日的赤字，还有将来税款的负担。苏雨霏佯作为难：“万一对方看破我是替身，这也……”

　　“不必担心，”吴舒仪的语气一扫先前的忸怩不前，“他还没亲眼见过我，你我脸型相似，稍加打扮绝不会露馅。无需太在意形象，把他当撒气筒也无所谓。”说着掩嘴轻笑，“我还巴不得他尽早死心呢。”

　　苏雨霏点点头，“好的，把他的个人信息发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