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咖啡馆(四)
“一直想写一本大书,”李盲坐在悲观主义的布艺沙发上,对面是品控小姐,“名字都想好了,也开始写了,打算写好了给鱼看,可是鱼却被我弄丢了。”
“怎么丢掉了呢?”
“一个转身没有留意,就没了。”
“真是令人遗憾。”和电话给人的印象不同,品控小姐是个奇怪的健壮女人,她的肌肉简直像男人那样发达,穿一件粉色T恤,两只粗壮的胳膊裸露着,左上臂正对胸口的高度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红心文身。可是聆听李盲说话时,神情专注,眼神温柔,散发着奇特的性感气息。
“和鱼在一起过了一年多,生活里除了彼此再没有别的了,这一下子,还真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需要一条新的鱼。”
“上哪儿找去呢?”
“不需要找,总会有的。”
“我还是希望鱼回来。可能哪天睁开眼,鱼就又出现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一旦醒来,又对我爱答不理的小猫。”
“也是有可能的呀。”
法老走过来打了个招呼,然后领着几个工人去搭建金字塔了。他要用金色的架子在大厅中央搭出属于自己的金字塔,“虽说不至于直抵云霄,可也得气势恢宏。那样一来,就是名副其实的法老了。”
阳光从天窗一气泻下,照在正在打奶泡的肥的面庞上,他也抬起头来冲李盲笑了一下。豆豆晃着一对染成绿色的马尾,给李盲端来一盘三明治,“本姑娘赠送的!享用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向前看啊!”说着举起品控小姐的胳膊,做了一个秀肌肉的动作。那意思是:保持强大。
悲观主义这个地方,每次都能给他带来好心情。
“大书写不成了,鱼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住在鱼的房间里,只会徒添烦恼,可能会回到新校区去,在旁边租个小房子。”
“我认识一个朋友,人挺利索的,最近正找人合租呢。”品控小姐说。
“最好不过了。”
李盲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折好的便条,注视着它,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摸出火机,把卡纸烧掉,灰烬打碎在咖啡里,喝下了肚子。
“你没事吧?”品控小姐关切地问。
“没关系。只是有点孤独罢了。”
“从这里出去,生活可就要迈入新的阶段了啊。”
一次街头采访
“您好,我们是人人出版社,想要对大众的阅读情况做一个采访调查,请问您听说过李盲吗?”
“当然,当然听过,大作家嘛。”
“那么您读过他的书吗?”
“书?没读过书。没读过书。”路人摇摇手走开了,走时给记者留下了一个嫌恶的眼神。记者还是那个高个子记者,只是这次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穿得像是哥哥,一条非常破旧的牛仔裤,脏得看不出白色的白色帆布鞋,可能考虑到拍照片的事情,上半身还算得体,是一件浅蓝色纽扣领衬衫,左胸口袋处印有一只探出头的小猫。
记者吐了口痰,锁定了下一个路人。
“您好,我们是人人出版社,想要对大众的阅读情况做一个采访调查……”
“人人出版社!信不信由你,我是你们的粉丝!你们所有的书我都会买!我有一个藏书室,想去看看吗?”
“呃……真是受宠若惊呢,但是我们今天只是想采访您关于李盲的了解程度……”
“李盲!李盲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不是写过一个画不出画的画家的故事吗?那里面的画家就和我太像了你知道吗?我常常怀疑人物原型是否正是我……你知道吗,我有个高中室友也天天说要当作家,他好像也姓李……”
“好的好的。现在只是想知道,您读过他的多少作品?”
“多少?全部!一本不落!我说过了我有一个藏书室吗?说过了?要去看看吗?”
……
总的来说,这次采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为了交差,记者连夜赶制了一份采访记录,大体如下:
路人甲:“读过三本,但是有四本还没读。”
路人乙:“读过四本,有五本加入了购物车。”
路人丙:“书?什么年代了,谁还看书?”
路人丁:“我电脑里面有他的全套书。……读过两本书的序言吧。写得很好,写得太好了。”
路人戊:“什么叫读过几本,他不就写了一本书吗?”
路人己:“别问了,别问了,我会读的,会读的……”
路人庚(当场就嚎啕大哭,一边逃走一边说):“读过太多了,读过太多了……”
《背对观众》序言
大家好,我是鱼。大家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消失了吧。
消失了也没什么不好,除非有话没有说完。这个剧本就是我没说完的话。
我曾经跟李盲说过我在构思的这个本子,他只是呵呵一笑。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的点子,因此成了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于是竟然真的有了这个本子。
这是我内心世界的一点窃窃私语,是我衣服底下见不得人的景观。不吐不快,可是又不愿意让人家听到——尤其不愿意让李盲听到,写好了以后就封存在抽屉里,倘若有缘,某天会呈现给世界吧。读者们,抱歉,这本书不是写给你们看的,这本书的读者只有一个人。只应该有一个人,只希望有一个人。
倘若可以,谨以此书献给李盲,作为对他的惩罚。
他每说一次“爱”,罪过就增加一分。他因此罪大恶极。
悲观主义咖啡馆(六)
“曾经认识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也见不到了。”坐在咖啡馆里,捧了一杯带有雪顶的咖啡利口酒,双眼四下观察。对面一对情侣在分享一个小小的蛋糕,三个学生模样的家伙在打牌,消磨着普普通通的凡人的普普通通的时间。品控小姐坐在对面聚精会神地听李盲讲话。
“沉入海底啦。茫茫大海。海底捞针?难啊。”法老感慨道。
“鱼刚刚离开的时候,我试遍了家里所有的钥匙,都打不开抽屉的锁,后来只好请来开锁匠……”
“柜子里是什么?”
“理应是鱼的剧本。她写了一年。”李盲有些忧愁,“开锁匠用狐疑的目光审视我:‘这锁都锈成这个样子了,得三五年没打开过了吧?’只好暴力破解,把锁砸坏,抽屉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怪事。”
“开锁师傅走后,我趴在写字台上抱头痛哭。”
无人能够察觉的哀伤气氛回荡着。
“若是鱼回过头来找你,你可认得出她?”法老问道。
“当然,当然。隔着十公里都能闻到她的味道。隔着一光年也能看见她的眼睛。”
肥这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对李盲说:“靠窗的女士是来找你的。”
李盲狐疑地站起来。是她。她坐在窗边,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一手夹着根纤细的女士香烟,眉头紧锁地看着窗外的海,手包摆在桌上,绘有一个银光闪闪的金鱼。
李盲狐疑地走过去,在女人的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找我?”
她的视线从窗边收回,转移到了李盲身上,但是这还没有结束,她还要缓慢地把头也转到李盲这边来,动作如此之慢,颇有压迫感和戏剧性,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特写。
“我们认识吗?”
女人一言不发,吸一口烟,就抬眼看看天花板,再缓缓地吐出来。偶尔竟能吐出很漂亮的烟圈。
“总觉得吸烟的人意志力多少有点问题呀。”李盲说。
“嗯?”
“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女人吸烟的动作幅度更加夸张了,仿佛用了很大力气吸,烟头烧得很明亮,每吸一口,就把取下来,两手夹着端详一阵,似乎在观察粘在过滤嘴上的口红的颜色。
李盲若有若无地摇了摇头,掏出kindle读了起来,很快沉浸在小说里。
“看的什么?”
“《2666》。”
“波拉尼奥?”
“嗯。”李盲微微诧异地瞟了她一眼。虽然精心画了妆,但是面貌看上去仍然极为普通。见到李盲在打量她,女人摘下了墨镜,墨镜后的那双眼睛竟然十分漂亮,很黑,很深邃,像是两汪幽深的潭水,几乎有种吸引力。
李盲看了几秒,感到那眼睛里的感情逐渐丰富起来,李盲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视线,继续看书。
“这么久了还没读完?”她问。
“这么久?”
“……可不是过了很久了吗。”女人似乎很惆怅的样子,“你……能为我读一段吗?”
李盲就读了一段:
汉斯离开她的嘴唇后,她说:“我叫英格博格。”
“我叫汉斯•赖特尔。”他说。
她再次说道:“我叫英格博格•鲍尔。希望你别忘了我。”
“不会忘的。”汉斯说。
“你发誓!”姑娘说。
“我发誓。”汉斯说。
姑娘问:“你冲谁发誓啊?母亲,父亲,上帝?”
“上帝!”汉斯说。
姑娘说:“我不信上帝。”
汉斯说:“那我冲着母亲、父亲发誓。”
姑娘说:“这种誓言不值钱。父母没意思。有人总是设法忘记自己是有父母的。”
“我不会的。”汉斯说。
“你也会的。”姑娘说,“我也会。人人都会的。”
“那你愿意我冲什么发誓,我就冲什么发誓。”汉斯说。
姑娘问:“你能冲着你的师团发誓吗?”
“我冲着我的师、团、营发誓。”汉斯说道。接着又以集团军和政府军的名义发誓。
……
汉斯问:“你相信爱情吗?”
“不信。坦率地说,不信。”姑娘答道。
“相信诚实吗?”汉斯问。
姑娘呼出一口气:“更不信。”
汉斯问:“相信太阳下山吗?相信星空吗?相信拂晓吗?”
“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任何可笑的东西。”姑娘露出明显厌恶的神情。
“有道理。”他又问,“相信书本吗?”
姑娘说:“尤其不信。再说了,我家里只有关于纳粹的图书,纳粹的政治,纳粹的历史,纳粹的经济,纳粹的神话,纳粹诗歌,纳粹小说,纳粹戏剧。”
汉斯说:“真没想到纳粹分子居然写了这么多作品。”
最后,终于走遍了公园的每个角落后,姑娘才提出有两样事她认为值得以它们的名义发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笑话我吗?”
“不会的!”汉斯说。
姑娘说:“头一件是暴风雨。”
李盲瞥到她脸上的泪水。
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震动了李盲的骨膜,刺激了神经,点亮了大脑皮层,李盲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穿越了屋顶,在天花板处徘徊留连,和这个世界产生了痛彻心扉的呼应,尤其是和这位精致而美丽的女子建立了无法摆脱的联系,这种联系产生于二人出生以前,产生于宇宙大爆炸之前,并且确信什么力量也切不断它。他意识到,面前的人不仅是真实存在的人,也是一个符号,一个空虚的永恒的摸不到的美人,是绵延一生的遗憾,是男人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归根结底,是一个幽灵,永远徘徊在世界上,永远看不到,但是无所不能。
女人大哭了起来,哭得地动山摇,世界崩塌。先是有什么地方隐隐地传来声响,声响最初并不大,像是瓷器破裂,然后好像是冰山崩溃。紧接着咖啡馆开始碎裂,露出天空和太阳,然后天空碎裂,太阳碎裂,整个世界碎裂。
只剩下一双眼睛,乌黑的,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