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M98.8-您的行车伴侣
(温柔而迷人的男声)听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听“行车伴侣”广播电台。有我们的陪伴,堵车不再漫长。
一小段过场音乐。
(猥琐的男主播)大家好!一天没听,是不是想我了?又迎来了新的一周,上班第一天,是不是活力满满呢?
没有活力?那可是不可以的哦!身为现代人,必须每时每刻都充满干劲儿,如此才能创造更多的价值,不光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社会,为了大家!
今天T市的大雨真是可怕,一坐到桌前,就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都是渤海上的季风毫无节制地吹过来的后果啊!
虽说季风来了,还是要加油努力,创造幸福生活!
接下来是大家最喜欢的音乐点播时间。若是您有什么想要点的音乐,有什么话想要对心中的那个人说,请不用害羞,只管打电话来吧!电话线路可能拥堵,能否接通要看运气了哦。对了,今天接入电话之前,先读一封十分特别的听众来信:
(以下的声音是录制好的,女声,有感情地,甜美地,困惑地,抑扬顿挫地,做作地,令人作呕地)
主持人,您好!
我是《行车伴侣》的忠实听众,有空闲的晚上都准时收听.给你们打了好多次电话,但是一次也没有接通过,但是有些话实在是想对你们说,于是写了这封信。
每天都能听到有人点情歌,在你们这里听了那么多情歌以后,产生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为什么那些情歌都写得那么伤感?那些点歌的人们究竟想通过点歌这一行为获得什么呢?究竟有没有人成功地挽回了失去的恋人?究竟有没有人表白成功?如果果真如此获得了爱情,那爱情究竟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味道呢?
因为从没有获悉点歌人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所以十分好奇,这些念头就横在我的心头,一直深深地困惑着。
我是一个咖啡师,听起来挺时髦,实则薪水不高(虽说老板人不错,但是资本家毕竟是资本家呀),为了若无其事地保持光鲜,好在这城市里轻松地生活,利用晚上的空闲时间又找了一份兼职,教初中生写作文。今天又在学生家里辅导到晚上十点,从居民楼里走出来,抬起头来看到枯叶间窜出一只小鸟,掠过月亮飞去了,突然感觉饥寒交迫,抓紧动身回家。
十月的夜晚风景,一点也不美啊,一路上看到烧烤摊的摊主面无表情地收摊,有几个小学生挥舞着小型焰火——这一切一点也不能让人快乐,可是也悲伤不起来,您知道吗?悲伤不起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11点到了家,做了点宵夜可是吃不下几口。可能是忙碌了一天的关系吧,觉得心里堵着点什么,想找人说说话,翻了翻通讯录,却没有找到可以打扰的朋友,站在窗前听着楼下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突然觉得,要是能痛痛快快地哭一顿也好啊。
说起没有人爱我这件事,一定有人会觉得很矫情吧,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啊!在咖啡店里有很多能说话的人,在学校里也有过要好的同学,甚至也谈过好几次恋爱(两只手刚好数得过来),但是的确的确不知道什么是爱啊,难道说身体的接触就算是爱吗?难道说勉为其难地找话题推进聊天算是爱吗?难道说需要帮助时互相伸出援手算是爱吗?不知道,不知道,总觉得如果这就是爱的话,那也太滑稽了吧?不过时日一长也就觉得无所谓啦,毕竟还有我自己爱着我自己,有这个还不够吗?
虽说如此,像现在这种时刻就比较麻烦。深夜里找不到用来倾倒的垃圾桶,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发泄心情,听着贵台的“午夜情感”节目,有些触动,就拿出笔写了这么一封信。
信写到这里,心情也舒缓了不少。写字诚然是放松心情的好办法啊,如此一来,我猜那些写书的作家,内心一定常常是幸福的吧!说起来我有一个作家朋友,认识好几年了,从来没见他有过什么坏心情啊,实在是羡慕。我很爱和他聊天,他是那种你一看到就觉得亲切的类型,恨不得把心里的故事都讲给他听。若此时他在我身边就好了。
就说这么多吧,也不想点歌,虽然从没有爱过谁,也没有得到过谁的爱,但是在你们这里听过的伤心情歌实在是太多啦。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能不能少放一点情歌呢?如果实在要放的话,希望能够跟进一下那些点歌表白的家伙——后续究竟成功了没有?实在是太好奇了。
倘若您读到了这封信,那说明我睡过一觉之后没有对自己的荒唐行为感到后悔。无论如何,祝您身体健康!
(猥琐男主播)署名是月巴。
我是今天早上在台里的邮箱里看到这封信的,信封是很朴素的那种,邮票也没什么特点,差一点就把我给唬住啦——不知道听众朋友们怎么想,反正我是一眼就识破啦!哈哈哈哈,这一定是敌台写来捣乱的!哪里有这么奇怪的人,哪里有这么奇怪的信!
本来想扔在一边不管的,可是今天一整天脑子里都是它,怎么也忘不掉啊,录节目时想着“悲伤不起来,想哭也哭不出来”,开会时脑海里会蹦出一句“那也太滑稽了吧”,天哪,这是给我下了诅咒啦!是在我脑子里下了蛊了!现在我遂了你的愿把信念出来了,可不要再折磨我啦!(罐头笑声)
哈哈哈,玩笑开到这里,捣乱的家伙就不提啦!接下来,听一段优美的音乐,洗刷掉一天的阴霾和不适吧!
今天的听众会点什么歌曲呢?我们接通电话!
(接入电话)
“主播你好,我叫鱼。我想点一首歌,送给一个大概早已我把忘掉的人。他的名字叫李盲。无论他是否还记得我,我要为他点一首《两只老虎》。李盲,呃(啜泣声),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但我想要告诉你,我如今是真的跨过地狱之门了,(几秒钟的沉默)听我的话,好好睡觉,少喝点咖啡。”
(电话挂断)
喂喂?电话挂断了吗?啧啧,多么浪漫的留言啊!简直能够脑补出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啊。这位……李盲先生,您听到了这浪漫的留言了吗?不论您听到了与否,此时此刻,为您献上美妙的音乐!
曲终之后不要走开,广告之后更加精彩!
(欢快的前奏音乐,随后是稚嫩的童声)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
一只没有……
啪的一声,音乐声戛然而止。
收音机被一只手关掉了。手的主人名叫海棠。
……
就没有什么办法?
雨过之后,带有海潮气味儿的风吹过阳台上的大平面镜(是鱼为了报复对面楼上住户的偷窥而摆在那里的,晴天时会发出强烈的反光),然后从窗子吹进来,吹过麻质窗帘,又吹起鱼的散落的长发,吹过长发遮住的李盲的肚子。
“所以的确没有爱过我?”这是李盲。
“嗯。”这是鱼。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没有办法了。”
“那我可以试着不再爱你?”
“那你可以试试。”
李盲试了一下。不可能,“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不出。”
“那么文学呢?文学曾经指引我们相遇,如今也是它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便是文学也不行吗?”
“文学。文学能做什么?文学不过是一个笑话。你说笑话给我听,我当然也能高兴一会儿。”
李盲不再言语。仰躺着一动不动,苦思冥想地望着天花板,觉得那里也有一口漆黑的深潭,过了很久,他转过脸来,面对着鱼,假装自信地微笑了一下:“也许你说得不对呢。”然后他一把把鱼抱在怀里,把鼻尖贴到她的额头。鱼就不能说话了。
“怎么就会没有办法呢?”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呀。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难道你知道吗?”
李盲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思考。
“高中的时候,曾经对前座的女孩子向往不已。”
“具体?”
“晚上经常想着她手淫来着。”
“噫,真是恶心。”
“嘿嘿。”李盲揉了揉鱼的脑袋,她的头发顺滑极了,怎么揉都揉不乱。
“具体的场景?”鱼的好奇心还没有完全满足。
“自然是想那回事……”
“噫……”
“想她如何当众拒绝我的表白,扔掉我送的礼物,踩烂我的花,扇我的耳光,想她怎样一次次地挫败我的自尊心,在晚自习的时候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我的情书,引得哄堂大笑,然后……”
“说重点。”
“嗯,重点来了:想我们在浴室里干那事,在暮色四合的草地上干那事,在脏乱破旧的情侣酒店里干,我们干呐干,永无休止地干,在火星上干,在太阳上干,在金星水星木星上干,在月亮上干,在月球的背面,大环形山的底部,无尽浓郁的黑暗之中,在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纯黑机甲驾驶舱里干,在漂浮着陨石的太空之中干,在冬天的水库冰面上干,在纤尘不染的佛门圣地干,在哐啷哐啷的火车车厢里干,在大红大紫的雷神门客栈里干,在无限空间的果核儿里干,在古神低吟的美国西部海岸上干,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内蒙古草原在沟沟坎坎的黄土高原上干,在横穿太平洋的白色小小帆船上干,在名唤阿莱夫的镜面中干,在童年流血哭嚎恐惧哀叹的红房子里干,在二十二世纪的太空电梯中争分夺秒地干,在一座早已荒废颓圮的小寺院里汗流浃背地干,在阴森寒冷的乱坟岗里干,在找不到问题答案的生命尽头干,在那家贩卖过期肉的肯德基的后厨,在16世纪挤满了黑奴的船舱,在评委们的审视之下,在春光明媚的后院,种着向日葵的花坛,在黑龙江,我的出生之地,夜深人静的公园长椅上,我们大干特干,她穿着浮夸但可爱的泡泡纱连衣裙,跨坐在我腿上,我穿着一件超大的深色大衣,足以把她裹住,假设真有路人路过,也看不到任何异样——但是从来没有人经过,因为过于寒冷,路人已经绝迹了,”喝一口水,“这样能说明什么是爱情吗?”
“水星金星很热,火星很冷,木星是气态行星。”鱼说。
“总之意思就是那个意思。”稍后又补充道,“想得最多的,还是她孤独一人泡在浴缸里的样子。”
想得最多的,还是她孤独一人泡在浴缸里的样子。这就是鱼消失之前李盲说的最后一句话。李盲后来时常想起这句话,不知道它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但是就是忘不掉,常常蹦出来。
那天之后,李盲因为鱼的拒绝,感到文如泉涌(灵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几乎都要冲破头顶了,这是李盲的原话,说在某个盘旋而上的场合,没有人听见),李盲说,我要写一本大书,一本立德立功立言直达不朽的大书。于是《悲观主义咖啡馆》诞生了。
这一时期李盲的写作风格怪异极了,似乎十分灰暗,似乎充斥了对于某个不存在之人的谩骂、诅咒和威胁,似乎充满了对于某种不可挽回的失败的愤愤不平。人家问:“你这时候又是在诅咒谁呢?”李盲说:“没有啊,一切都是和和气气的。没有诅咒。”
又说,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