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故事(一)

  “给我讲讲和你合租的女孩吧。”海棠问这话的时候,躺在李盲那间蜗居的床上,而合租女孩正在对面自己房间里呼呼大睡。

  “没有什么好讲的呀。”

  “才不会呢,什么都可以讲呀。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个人吧?”

  竟然是一个人!

  “既然是一个人,那么就一顶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每天经历着呀。”

  原来是许许多多的事情!

  “既然每天经历着许许多多的事情,那么一定会有一些事情是有趣的吧。”

  原来一定有一部分是有趣的啊!

  “那么一定有一部分被你看到了吧。”

  原来是一定有一部分被我看到了啊!

  既然如此,李盲就讲了起来:“合租女孩是一个很粗心的人……”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当了这么久的邻居,连名字都不知道?”

  “名字不重要啊。”

  海棠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摇着头,咂着嘴。

  “既然你希望她有名字,那就叫她麦子好了。”李盲无视海棠的表情,继续往下讲,“因为太粗心,麦子把可爱的灰色毛球一个样儿的小猫扔到洗衣机里搅死了。”

  “噫,怎会如此?”

  “与其说是她养的,不若说是刚刚从宠物超市买回来的,连带着买了一大堆的猫粮和猫砂,看得出是真心很喜欢它。”

  “这么听起来,感觉更加可恶了呢。”

  “要我说,猫也有错,那么大的小猫应该正是最好动的时候,可是它那么小,又始终那么安静,不管是走路还是睡觉,都一点声音不发出——这是莫大的过错啊。”

  “它怎么一点声音也不出呢?”

  “可能是在想一些事情吧。”

  “什么样的事情?”

  “可能是成为猫以前的事情,或者是下辈子要换个什么花色。我猜猫的一生中也有很多值得想的吧。”

  “那倒是。可是女孩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女孩是这样说的,‘没有办法啊,它钻到我的帽子里去了,它那么小,那么可爱,看起来和帽子上的绒球没有什么两样呀!’”

  “哈哈哈哈哈。”

  “诶,不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吗?”

  “明明很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她把那顶绒线帽买回来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了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一顶绒线帽,成为一只可爱小猫的葬身之所。猫的尸体在洗衣机里搅得稀烂,猫毛四处都是,毁了一缸的衣服。”

  “那么猫的眼睛呢?”海棠幽幽地问。

  “好问题。猫的眼睛不见了。”

  “怎会不见了?”

  “顺着水流排走了吧。”

  “猫死了,连自己的眼睛也没有剩下。现在我觉得有点悲伤了。”

  “也未必,可能在死之前,眼睛就先脱落了。”

  “那样的话倒还好些。”

  “可我时常在想,到底是怎样甩出去的。”

  “不在洗衣机内部,看不到这么神奇的一幕啊。”

  此刻,海棠仰面躺在李盲的怀里,穿了一条圆领的黄色毛衣,胸前原有的硕大加菲猫印花已经洗掉了,还隐约剩有一点遗痕。还戴了耳钉,小花形状。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李盲说。

  “诶,我也要讲吗?”

  “当然啦。讲什么都行。”

  “突然让我想,还真是不容易呢。”

  “那就讲讲船吧。”

  “从没有坐过船。不过关于船的故事倒也确实有。”

  “说。”

  于是海棠讲了一个关于船的故事。听了半个小时,李盲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船。太空飞船还是帆船,红色还是白色。

  “红色,太空飞船。”海棠说,“我再讲一个。”

  “不听了,真是无聊透顶的活动。”

冬眠

  醒来。

  又一次。

  从冬眠中醒来。

  睁开眼,与无数双眼睛对视。那些眼睛都贴在天花板上。美丽的眼睛。足有上千双。

  都是我亲手贴的。

  坐起来,四处望望。房间的四面墙壁上也贴满了眼睛。乌黑的,鱼的眼睛。那么美。

  无奈地下床,从冰箱里取出一袋咖啡豆,倒了一点在电子秤上,然后倒进小咖啡磨里。

  摇动手柄。前后左右。磨。磨。磨。阻力越来越小。豆子磨成粉。

  磨损。磨损。都要消失掉。

  世间万物,不过如此。

  豆子磨好,滤纸润湿,水也烧开了。

  冲煮,焖蒸,小水流,大水流。

  香喷喷的手冲咖啡做好了。美好的早晨。

  不是早晨了。阳台上的大平面镜反射着橙色的光。

  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歇斯底里。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鱼,快把我放出去啊!我求求你,我不再爱你了,放我走吧!”

  上万双眼睛凝视着他。

  无脸人走过来,拿起咖啡品尝了一口,叹息着摇了摇头。

  一个又一个无脸人叹着气走过。

  咖啡喝干了。

  下一次冬眠即将开始。

鱼的离去

  在不知什么地方醒来是常有的事。

  睁开眼睛,发现躺在鱼的床上。再正常不过了。

  鱼不在身边,这倒有些反常,因为一般情况下,在没有课的日子,鱼会睡到中午。

  也并不怎么奇怪。

  睁开眼睛,有的时候躺在床上,有的时候泡在水里,有的时候已经死了,脖子上有一道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刺死的,不知道是什么仇什么怨被人刺死了,总之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常因为活着而山呼万岁。

  活着固然很重要,毕竟只有活着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审时度势地成为强者,但是活着而不失去点什么东西则是很难的。

  有的时候失去了性命,有的时候失去了挚爱的鱼,有的时候失去了一杯水,一杯前天夜里喝到一半而后攥在手里的一杯水,有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方位,在宇宙中苦苦搜寻而后终于找到了的方位。

  睁开眼睛,有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别人的床上,宇宙中的某架孤单可怜的床,为自己准备好了的床。床上有的时候有别人,一般是女人,瘦长的或者丰满的,都双眼紧闭,睫毛修长。有的时候,旁边本应睡着的人不见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次似乎有点异常,鱼在桌上留了便条,对折的硬卡片。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李盲把便条展开,又条件反射般地合上,放回原处。然后继续睡觉,相信睁开眼鱼就会回来。

  但是鱼再也没有回来。

  鱼离去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反反复复确认了之后,发现只少了一副墨镜和一个帆布包,李盲记得那是鱼很喜欢背的包,白色的,印有金鱼图案。除此之外,衣服、裤子、裙子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衣柜里,正是昨天李盲叠好时的样子,内衣在左边抽屉里,首饰在右边抽屉。也就是说,包里或许什么都没有装。

  如此悄无声息,没有一丝一毫可供揣摩的征兆,就像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样子。但是却这样子离去了。正是因此,李盲痛苦极了:无论如何,总该弄出点声音来啊,就算是离开,也该是风风光光的啊。

  从鱼离去以后,李盲的心就少了一块儿。经过解剖,确认是左侧房室瓣缺损。

  从前的李盲虽然愚钝,总还能够感受到四季的更迭,可是鱼离去以后,李盲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冬天。在冬天,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剩下睡觉。

  许多年之后,李盲才完全明白了鱼的失踪。

  许多年之后,李盲躲在浴室里,如往常一样,孤孤单单、舒舒服服地泡澡,嘴里唱着一曲露骨的陕北酸曲,许多年之后,李盲躺在浴缸里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搓脸,由于用力过猛,一下搓掉了鼻子,再一抹又抹掉了嘴巴。李盲一手拿着鼻子一手捏着嘴巴,仔细地观察,发现断面处一滴血也没有,光滑得如同镜子,如同卡通片里的图案;许多年之后,李盲的眼睛也开始融化,化成液体从眼眶里滴落,黑白交融,浑浊不清,两只手捧不住,全部化在了浴缸里;许多年之后,李盲已经经历过功成名就和困顿失意,已经学会了又忘掉了爱情,已经收获了又失去了荣誉,已经体验过小说里外的无数种人生,这时候他失去了五官,失去了示人的面孔,只是觉得心情平静,和做了个梦也差不了多少。

  许多年之后,李盲突然回想起了鱼临走前越来越淡的眉毛,回想起鱼的眼睛,为那双眼睛的融化感到遗憾。

鱼的下落

  对于鱼体内那些阴晦的东西,李盲习惯性地忽略掉了,对于那些当机立断需要留住的部分,李盲深深地刻在脑海之中。李盲脑海中的鱼,是一个只会笑不会哭的人,眼睛永远明亮,气味依旧淡雅。当鱼消失了的时候,李盲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某种能力丧失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恢复了。

  李盲于是从此成了病人。

  成了病人的李盲时常担心这样一件事:他其实每天都会和鱼擦肩而过,在上课的人群中,在机场,火车站,公交站,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只是因为他认不出鱼,所以一次一次地错过。李盲也在想,即便事情真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大概是鱼对于他的一种惩罚,她就每天赌气似地站在路边,等着他擦肩而过,然后发出恶作剧得逞的笑。

  李盲给报社打电话,问知不知道鱼去了哪里。对面纷纷说不知道,“自从上次喝酒之后就没有在社里见到过她,难道不是退社了吗?”问社长,“退社了啊,说是什么‘社团里能够得到的东西已经全部得到了’,话说回来,怎么有传言说你们两个好上了?”问她班上的同学,十个有九个表示“不想搭理你这种家伙”,还有一个说“别找啦,放轻松一点,谁还没有个沮丧心情堆积如山的时候呢?尽量多给她一点空间嘛”。

  后来,李盲扮作兜售“糖炒栗子”牌咖啡豆的销售人员,给那家常有鱼的影子出没的咖啡馆打电话,搅拌着三寸不烂之舌,吹嘘着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豆子,它们生长在中美洲或者夏威夷的某个风景宜人的山坡,“有着季风的气味哦”,同时许以巨大的优惠和回扣(正常人就不会相信的那种),换取了对方的信任。

  “您稍等一下哈,我这就给您查一下。”是一个女孩子的甜美声音,软软糯糯的。

  李盲就打开电视看,电视上正放映着“山顶违规建筑拆除”的新闻,虽然算是热火朝天,但是李盲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查到了,鱼小姐两个月没有来了。”

  “但是之前一直来得很规律吧?”

  “哦,没错,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的……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诶,没事的话我就挂了,不打扰您的工作了。”

  “且慢,说好的咖啡豆生意……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详谈一下?”

  “啊,这个容我仔细想想……”李盲心想,这店员一定盼望着一笔奖金或提成呢,一想到这笔并不存在的提成,李盲觉得略有愧疚,“今天先不打扰您忙了。”

  “且慢……”

  “什么事?”

  “我最近心情很不好。”

  “嗯?”

  “遇到很多讨厌的人。”

  “嗯。”

  “昨天店里有个客人搭讪我……”

  “嗯。”

  “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嗯。”

  “今天就叫我陪他看电影。就今天下午……”

  “嗯。”

  “你在听吗?”

  “嗯。”

  “今天下午,在电影院,他,他……”

  “嗯。”

  “唉,真是不好意思,突然跟您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没关系。”

  “所谓‘交浅言深,君子所戒’……不过,您今天其实是来打听女朋友下落的吧?”

  “是的。那么你真的是店里的品控吗?”

  “这个倒是不假啦。”

  “哦。见谅。择日上门商谈咖啡豆事宜啊。”

  “恭候。”

  “……”

  “……”

  “不如就明天吧?”

  “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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