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雯,你打算在报社待多久呢?”
“没什么特殊情况,就一直待到毕业吧?”
“你有想过,报社对你有什么用吗?”
“有……有什么用?”她还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什么用……就是喜欢,想写东西,喜欢它的氛围。非要有什么用吗?”
“你还是个小孩子呀。”顾雯不知道斯宇是什么意思。“越到以后你越会发现,时间是很宝贵的。没什么用的事情,必须得舍弃一些。辛苦写了这么多,没有多少人看,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想待社团的话,可以加个大社团,对履历也更有用。”
顾雯一时语塞,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反驳,头一次感觉如此气恼。“你觉得什么有用,你干什么就好了。有没有人看,我自己写着高兴。”她扯过报纸快步走开了,斯宇拉住她,被她甩开了胳膊。其实她没走几步就开始后悔了,几句话的事情,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但碍于面子,不能回头。
斯宇默默地回去了,她感觉很抱歉。她发消息说对不起,他说没关系,别生气了。她觉得他那天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单纯做喜欢的事不行吗?当初的他们,不也是因为喜欢才创立了《雨丝》吗?也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用啊。
两年了,入校时的主编已经不在了。报社每年纳新情况惨淡,老人又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新学期开始,学校颁布新规,规模过小的社团都要取缔。主编折腾了好几天,填各种申请表,跑各个办公室,最后还是争取无果。待到毕业的承诺终究是没法兑现了,报社少有的聚餐,其中一顿是散伙饭。后一天刚好是二十五周年社庆。
几个毕业的老人回来了。断弦吉他学长这次带了一把六弦无损的吉他,照着从报社抽屉里翻出的谱子,弹了一曲社歌。顾雯很惭愧,两年了都还不知道社歌怎么唱,但也不能怪她,她刚进报社时已经没人会唱了。啤酒巧克力学长这次没带啤酒也没带巧克力,而是在餐厅点了一瓶高粱酒。跨考哲学学长考研失败了,现在在学校附近租房二战,再一次见面,顾雯第一眼竟没认出他——寸头变成了凌乱扎着的马尾,胡子也像许多天没刮的样子。以后大概再没有人这么齐的时候了吧?大概也不会有以后了。
那是顾雯第一次喝白酒,辛辣的液体直刺喉咙,她搞不懂,怎么这种东西还有这么多人爱喝。只喝了一个杯底,她就觉得脸颊发烫,喉咙更烫。单间里真热啊,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前主编点了根烟,她想咳嗽,又忍住了。出了餐厅,晚风把有点晕晕的她吹得清醒,又开始发冷了。
第二天他们去活动室收拾东西,像是一场盛大的遗产瓜分仪式。高数习题集、碎掉的贝壳、过期两年的饼干,甚至还有洗漱用具,顾雯永远猜不到下一秒会翻出什么。她只拿了一沓报纸和几本书,报纸是每期一份,书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其实那几本书她都买过了,但报社的很旧了,纸张有些发黄,她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斯宇说过,报社没什么用。确实没用。她把报纸和书装进书包,想起第一次来找活动室还迷路了。那天她摘下书包,坐在那个很像斯宇的男生对面。她注视着作为主持的主编,又偷偷瞥着那个男生的脸。会被他发现吗?她记得高中有次开年级大会,在报告厅里,她的视线搜寻着斯宇的身影,下一秒,她撞上了斯宇的目光。两人都迅速把视线移开了。
在想什么啊。结束了,走了。
像是一场梦。
对斯宇的感觉,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发生变化的。刚谈恋爱的时候,室友告诉她,热恋期最多只能持续半年。如今已经走过将近一年,她依然爱斯宇,只是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差异。他和她不同,他和以前的他也不同。大学以后他不再写东西了,也很少看书,顾雯和他聊起新读的作品,得到的回应总是不冷不热。后来顾雯新写了东西也不再发给他,毕竟有一次他说,写这些会浪费时间。近来顾雯总是梦到高中时的他,也不全是,大概也有现在的影子?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抱着一摞书匆匆走过。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
或许平淡才是常态吧。两人见面的频率低了下来,他现在总是很忙。顾雯再去N市找他,新鲜感已经不再,也没有花束在等待她了。他们不吵架,甚至没有什么矛盾。但顾雯有天又一次梦到他,梦见他在M市学校的图书馆里,认真地抄写着她新写的诗。闹钟响了,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才回到现实。她把头埋在臂弯里,眼泪顺着蜷缩的双腿流下。
老张要结婚了,给顾雯发了请柬。顾雯从心里为他祝福,却还有点惆怅。想到老张从前讲过的和前女友的故事,顾雯觉得生活就像电影。电影接近尾声,老张穿着笔挺的西装,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他身上。顾雯第一次觉得老张也是很帅的。新娘在灯光下美艳动人。顾雯小时候很想结婚,因为羡慕新娘,婚礼那天可以化好看的妆,一晚上换好几套衣服,一会儿是白色的婚纱,一会儿又变成了红色的旗袍。交换了戒指,喝了交杯酒,新娘把捧花一枝枝地抛出。顾雯小时候参加婚礼,曾因为抢不到捧花急得哭起来。如今她静静坐着,粉红色的玫瑰划过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抛物线,一端是顾雯逝去的高中时代,一端是老张柴米油盐的未来。
顾雯不理解斯宇,斯宇也同样不理解顾雯。即将升入大四,斯宇准备考研,而顾雯找了一家报社的实习。暑假前顾雯最后一次来N市找斯宇,兴奋地和斯宇说着报社的环境,和大学的报社有多么不同,又说到一起为《雨丝》忙碌的日子,斯宇只是沉默。顾雯意识到了气氛的僵硬。
“顾雯,务实一点吧。我们已经不是想做什么就去做的年纪了,放弃本来的专业,做一份前途未卜的工作,你这是为什么呢?”
她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他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曾经指点江山的少年意气不知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呢?为什么短短几年,他们的选择就已如此不同,为什么他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了?
她错愕地看向他的眼睛。曾经那里的点点光芒,照亮了她隐秘而绵长的心事,此刻她在那里看到的,只有日复一日,一眼可以望穿的未来。
“斯宇,”她没回答他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好久没谈过心了?”
他无言,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她说下一句。
她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看到往前几步是一家清吧。“进去喝一杯吧。”她不喜欢喝酒,但记得他说偶尔和朋友喝,酒精能让人变得真诚。思绪太乱了,需要一段空白的时间。
“喝酒?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了?跟报社那帮人还是跟谁学的?”
他音量高了几倍,表情变得十分可怕。顾雯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她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跟谁学的,和你无关,从此以后,我的一切都和你无关。”
最后几个字颤抖着,湮灭在夏日街道的热气里。
顾雯走进高铁车厢,随人流挤在狭窄的过道,她觉得自己在机械地向前挪动。找到了她的座位,靠窗。“可以让我进去一下吗?”邻座的男生起身,他面前放着一束花,在车厢中十分显眼。她格外小心地进去,书包还是蹭到了那束花。“抱歉抱歉。”她连忙说。“没事的,我帮你把包放上去吗?”“啊好的,谢谢你。”顾雯打开手机,又熄掉了屏幕。六个小时的车程,太漫长了。她倚着窗户发呆。
“不舒服吗?”“没有没有,就是什么都不想做。”“这样啊。坐到哪里?去学校吗?”她得知他也是学生,在M市之前的B市下车。他应该是个很外向的人,和她聊了一路,从家乡再到学校的种种,她心头的乌云被驱散了一些。
他快要下车时,她忍不住问他:“这花儿好漂亮,是送给女朋友的吗?”“是啊,昨天买的时候还是新鲜的,今天就快干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要是她,一定会喜欢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说完心里很是苦涩。
“那就送给你好啦。”她愣住了。
他下车后她才开始仔细端详这束花,中间一枝盛放的向日葵很是注目。代表着希望的,蓬勃的向日葵。斯宇送过的花里,独独没有向日葵。她把脸别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带走了无数个昨天,没能带走她的眼泪。
一年后再回到高中附近,照例约老张吃饭。老张又胖了不少,他说,马上要完成身份的升级了,这顿必须他请。顾雯笑着说好,大约明白他的话是什么含义。老张没再带着他的电子烟,吃饭吃得格外投入。听说顾雯毕业后要在报社工作,老张当即拍手称赞,说她未来可期,以后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可说不准了。老张突然想起什么,问顾雯,她和斯宇怎么样了,以后斯宇在哪里发展。顾雯苦笑了一下,说已经分开一年了。老张睁大了双眼,问为什么。听完长叹一声,说可惜可惜。
“你俩都不容易,一个能把爱好坚持做下去,一个家里这么大变故还能努力学习。”
“什么?”
顾雯从老张口里才知道,斯宇的父亲酒驾出车祸离世了。他每年也来看老张,从那之后就没再来了。老张得知变故后很担心,他说没什么过不去的,还是要好好学习,准备研究生半工半读,尽快找到一份养家的工作。
难怪他那天对喝酒有那么大的反应,难怪他莫名改变了那么多。可是他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说了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吗?她不知道。过去终究是回不去了。《雨丝》,告白的咖啡,手抄诗,一束束鲜花,都回不去了。
顾雯从商场走出来,向内是冰冷的空调风,向外是滚滚的热浪。
他送了她那么多花,自己应该也是喜欢花的吧?
她想去那家熟悉却不曾走进的花店,买一束花寄给他。什么花呢?雏菊、绣球还是马蹄莲?
再匿名写一张卡片吧。
可是花店已经不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