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在题海中鏖战,顾雯已经好久没认真读书和写东西了。她偶尔在台灯下发呆,想起某个周五放学后,学校阅览室的窗帘被风吹得微微起伏。她面前忘了是泰戈尔还是聂鲁达的一本诗集,她用手指一圈圈绕着头发,再一圈圈松开。外面篮球场的地面上传来有规律的撞击声。

  还有一人在她不远处看书。那天他在看什么呢?

  她索性合上练习册,起身随意抽出一本《雨丝》。翻到他的那一页,那一期他写的也是一首诗。

  合上杂志,层层叠叠的练习册已经清理一空,倒数日的日历本换成了常规的台历,上午取来的高中毕业证静静躺在书桌上。她坐在空调房里,半个小西瓜发出甜丝丝的味道。她望向窗外,曾经那棵枝叶杂乱的大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掉了。那里变得很空。她想起他的问题,继续一起办杂志吗?那天她在聊天框立刻敲下一个“好”,犹豫了一下,又删掉了。她想起一同走到地铁站的那个傍晚,他第一次提出合办杂志的想法,她说考虑几天再答复他。她发了个思考的颜文字,“你让我想想哦……高考结束再答复你。”

  他还记得吗?记不记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她用勺子戳着西瓜,红色的汁液在凹陷处聚成一汪小小的泉。没什么关系了。他即将去南方上学,而她留在北方。她的手放在最后一期他们合办的《雨丝》上。两年前第一本样刊问世,他递给她,他的手无意中碰到她的手。只有一刻,温度却足以从指节蔓延。

  封底是“雨丝”所有成员的签名。她把名字签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当然不能太远,但紧挨着也不好。近来她在练字,偶尔能写出比较得意的作品。现在她的签名,会不会比他的好看了?

  大学没有杂志社,但是有报社。别的社团都立着显眼的易拉宝,报社却只有一块不大的展板。颜色有些泛黄,上面还有点点水渍,看起来不像是今年的?也许是故意做成这样的?顾雯盯着看了一会儿,走向他们的摊位。帐篷下的学长本来在坐着玩手机,刚想站起来“拉拢”顾雯,没想到她直接拿过一张报名表,开始填写个人信息。学长呆住了,“学妹可以参加个游戏再报名啊?有小礼物的。”

  “好啊,稍等一下。”

  顾雯,18岁,喜欢看书和听音乐,最喜欢的作家是莎士比亚。

  为什么想加入报社?她的笔顿了一会儿。

  “因为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顾雯拿了往期的报纸回去,随意看了几篇文章,和《雨丝》的风格很不一样。一期报纸只有四版,最新一期还是三个月前的。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她发微信告诉老张,自己加了学校的报社。老张说这好啊,好好干,回学校时给他带几份报纸。他说自己上学那会儿也给报纸投稿,几次没被录用,气得找编辑理论,再之后就不投了。老张一说话就收不住,开始缅怀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从高考失利到遇见初恋女友,再到毕业工作,怎样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看着几十条语音消息,顾雯有点头疼。先让老张自娱自乐会儿吧。她想把加入报社的消息告诉斯宇,点开了和他的聊天框,又退出了。上次对话还是暑假,问他报了什么专业,打算以后去哪儿发展。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干什么。他很少发朋友圈,上次看到他头像上的红点,激动地点进去,结果是转发的学院推送。这个人啊,有时真让人猜不透。仔细想来,对他的了解似乎本来也不多。

  以后的交集更是少而又少了吧。

  报社每周开例会的人甚至没有《雨丝》多。也不错,顾雯不喜欢人太多。顾雯问主编多久出一期报纸,主编说不一定,看心情。那下次什么时候出呢?不好说啊,稿子凑齐了就出,现在写稿的人太少了。主编一边鼓捣坏掉的投影仪,一边回答她。

  说是例会,其实更像是聊天。选题讨论结束就开始侃天侃地,定不下来也无妨。顾雯经常插不进他们的谈天,不过光是听听也有意思。报社人少,但个个都有趣。有的执著于弹报社里断了根弦的吉他,有的总爱在夜谈时喝啤酒配巧克力,有的准备从计算机跨考到哲学系。

  顾雯来到报社的第四个月,终于把本学期第一期报纸抱在怀里。彩色的封面和黑白的内里,油墨味道不像小时候的报纸那样浓重。大学的报纸是只发不卖的。他们把报纸放在食堂门口的公用桌上,学生来往最多的地方。第二天中午去吃饭时,顾雯看到前一天的报纸还有不少剩余。

  “以前也这样吗?”顾雯问主编。主编说,从他进校时就是这样,可能几年前不是吧。听七八年前的主编说,那时报社有四五十人,报纸一个月一期,一期也不止四版。这样吗?那肯定不在现在这个活动室吧。顾雯想起活动室里几张颜色各异的沙发,几把可能随时会散架的椅子。她没法想象它容纳四五十人的样子。

  “没什么人看倒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一定要有人看。”主编把一份剩下的报纸折起来,垫在有点倾斜的桌脚下,刚刚好。

  报社的一个男生,身形和眼镜款式都和他很相像。他也在继续办刊物吗?他有没有在大学遇见心动的女孩子?看到那个男生的时候,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好在那个男生只在例会出现了一次,顾雯也没记住他的名字。

  大学的假期总是比中学要长。两年后的暑假,她回高中看老张,中午请老张吃饭。老张好像比之前胖了一点,穿得时髦了些,还把香烟换成了电子烟。她没忘记给老张带几张报纸,老张看了看,说挺好,不容易。老张说,不少女孩儿上大学之后像换了张脸,你没什么变化。也不是没变,你话比以前多了。大学好啊,上学好。好好珍惜吧。

  吃完饭她在附近的商场闲逛。从前高中时,只有考完试的中午才有时间出校吃饭,现在有的是闲工夫,却不知道去哪儿。熟悉的蓝色校服三三两两,讨论着昨天的考试或者更新的动漫。她看见一对学生情侣在商场里从容地牵着手,女生指着橱窗里的新奇小东西,男生揉了揉她的头发。顾雯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没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电梯口。

  “顾雯?”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猛地转头,简单的浅绿色衬衫,熟悉的瘦削的肩膀。

  “好巧,你也在这里?”

  顾雯问他怎么想起来学校这边,斯宇说来买点东西。“好久没见啊。”“是啊。”沉默了几秒,顾雯刚想找点话题,发现两人挡住了行人的去路。斯宇先开口了,“等下有事吗?”“没有,你呢?”“我也没有,要不要去咖啡厅坐坐?”

  斯宇说的那家咖啡厅是新开的,在商场一层,从窗户望出去就是他们的高中。斯宇问喝什么,他请客。顾雯犯了选择困难症。斯宇说,不如就桂花拿铁吧,记得你喜欢桂花。“诶?为什么这么说?”她有点惊讶。“高中你在阅览室看书的时候,杯子里不是经常泡着桂花吗?”

  咖啡的拉花是一朵郁金香,勺子缓缓搅动,成了一幅棕白相间的抽象画。斯宇大学没加社团,准确地说是加入又退出了,先前在准备转专业考试,现在每月还有不同课程的测验,忙不过来。他转到了金融学,顾雯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记得他高考数学接近满分,金融又是这几年的热门专业。“那还写东西吗?”“开始写写,后来越来越没空了,”他无奈地笑笑,“对了,《雨丝》现在怎么样了,顾雯你有消息吗?”曾经是社长的他,抛出的这个问题让顾雯很是意外。“嗯……高考之后问学妹,那时候干活的人走了不少,可能学习压力越来越大了吧。听说现在没在办了。”

  “这样啊……”他拿起咖啡杯,不知道为什么又放下了。他那杯无糖无奶的冰美式,在桌子上留下一圈水痕,把顾雯圈在四年前第一次集会,面前的美式咖啡蒸腾出热气,在她的眼镜上凝成雾,让她一瞬间看不见他的脸。他描绘着《雨丝》的未来,热气渐渐消散。

  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换成了《春之声》,和他们高中的铃声相同,忘了是上课铃、下课铃还是午自习。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沉默。

  顾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见光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安德烈后来找到克劳迪娅了吗?”那是他在《雨丝》上连载的一篇小说,克劳迪娅是一位受到诅咒的公主,安德烈是她的骑士。最后一期写到安德烈与克劳迪娅失散在一片大雾弥漫的森林。接着迎来了高三,他们离开“雨丝”,故事在此中止。现在看来,这个故事似乎有点俗套。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半晌,他的目光与她交汇。

  “顾雯,你愿意成为我的克劳迪娅吗?”

  那是她第一次彻夜失眠,不知道是不是和下午喝了咖啡有关。她伸出右手,在黑暗中辨别着五指的轮廓。在今天,不,是昨天,这只手感受着另一只手分明的骨节。她又把手按在胸口上,心跳如此之快,可时间如此漫长。

  第二天他们依然约在咖啡厅见面,他说要给她看一样东西。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像是一沓稿纸,背面朝上递给她。她有点困惑地翻过来,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她发在校刊上的第一首诗。一页页翻下去,是她在《雨丝》上写过的所有诗歌和散文。啪嗒,几个清秀的小字晕成黑灰的一团,眼前模糊了,过往却越来越清晰。她为他写过的隐晦的字句,从铅字变成手写体,赤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暑假的时间过于短暂。开学了,她开始往返于M市和N市之间,他也同样如此。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不可能周周都见面。六个小时的高铁,装满了她日日的欢欣和想念。一路南下,她的校园已有初冬的寒意,他的校园仍有爬满砖墙的红叶。N市的人似乎比M市打扮更精致,夜晚也更加繁华。

  夜市上人头攒动,他举着一团草莓味的棉花糖来到她身边,像带着一朵粉色的云。在街角她踮起脚尖,面颊上是他温热的鼻息。补涂的口红融化了,被N市湿漉漉的夜晚。

  后来她在网上看到有人问,初吻是什么感觉。她忘了具体是怎样的感觉,只记得是草莓的味道。

  斯宇来她的学校找她,她给他看了最新一期的报纸。他说,两年了,还是能一眼辨别出她的文字。他嘴角有浅浅的笑意,读完了,却好像陷入沉思。顾雯问:“怎么样?有什么高见嘛?”

  “没什么,很美。”他合上报纸,低着头没再说什么。顾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只死去的麻雀。明媚的心忽然下沉了。是受了什么伤吗?还是没挡住突如其来的寒潮?很美。世界很美。但它已经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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