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凋 落
薛子易
(机械工程学院 工业设计专业 2018级本科生)
当五光十色的景象从眼前一一闪过,有些许的厌烦 ,又有一瞬的恍惚。好像某一日从那呼吸着冷气的庞大建筑经过,看着陌生的说笑的人,三两成群,对他们生出没有来由的歆羡。回过头,忽然看见曾经的自己和那时身旁的人。微微张口,仿佛要说,“跟上来啊。”
似乎成了一个与自己的约定,每年顾雯都要来这里走一走。即使熟悉的景色早已看倦了,即使并没什么特殊的目的。
眼前X品牌的体验店倒是引起了顾雯的注意。白色的主色调,辅以凌厉的蓝色线条。先前和斯宇去过同一个牌子的体验店,不过并不是这家。当时他滔滔不绝地给她介绍各种新产品的性能,让她简直怀疑他是这里的兼职员工。她对这些推陈出新的科技并不感冒,似懂非懂地听着,目光投在来来往往的顾客身上。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眼前的这家店,从前还是一家花店。小小的店面,米白色的灯光,每一件摆饰的位置都像是精心安排过。六七年前她第一次从这里经过,无意间瞥到里面的女店员,修长的双手在摆弄一枝剑兰。真好看呀。顾雯想。她想进去和女店员说说话,再装作花店常客的样子买一束花。但对于那时还是高中生的她来说,未免有些奢侈了。
后来她大可以从容地走进去,大大方方地挑选。但她觉得一人逛花店不会有意思,热闹的花朵挤在她纤瘦的臂弯里,恐怕会有些孤独。
真遗憾啊。一次还没进去过,花店就不在了。她收到过很多束花,但都不是那一家的。她记得去见斯宇之前,他常会问她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见面时总会有一束花在等待她,白色的衬衫有白色的满天星,红色的连衣裙有红色的玫瑰。她笑着问他,为什么总买花。他说,“好看的你应该配上好看的花。”
收到的每一束在即将枯萎的时候,都被她小心翼翼地做成了干花。她给它们都起了名字:仲夏黄昏、昨夜群星、火焰之歌……时间久了,干花有股不那么好的味道。但她还是舍不得丢掉。
为什么有些记忆会让人流泪,人还是喜欢回忆呢?她想不明白。
顾雯没法想起初见斯宇是怎样的情形了,当时对他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高中时都加了学校的读书社,见面会那天他似乎坐在她的对角上,全程发言不多。她只记得他个子很高,戴中规中矩的窄边眼镜,像是印象里那种好学生的样子。那天她也没说几句,本身她就是话不多的人。想必他对她一开始也没什么印象吧。
周五放学之后,她偶尔会去阅览室看书。开始时房间里还有五六个人,几次之后变成三四个,到了学期中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顾雯也不是每周都去,而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在那里。刚开始,只有两人而毫不流动的空气,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但久而久之,反倒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她习惯在离他比较远的位置坐下,听着彼此书页翻动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安心。
“顾雯,你在看什么书?”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寂静房间里突然抛出的问题,把她吓了一跳。“啊,在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喜欢莎士比亚吗?”“呃……还谈不上喜欢,第一次看他的书。但感觉很精彩。”“我很喜欢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四大喜剧,还有十四行诗,都是很棒的作品,你应该也会喜欢的。”“哈,是吗。”她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又不了解我,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呢?
“上周怎么没来呢?”她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上周作业有点多,就……你每周都来吗?”“嗯,都来。”“那好不容易啊,每周都能这样坚持看书。”“也还好吧,喜欢而已。”他笑了笑。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太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后来再去阅览室,除了各自看书,他们渐渐有了交流。顾雯知道了他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爱伦坡的诗、鲁迅的杂文,他也知道了她喜欢唐诗宋词,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如果有别人来看书,他们就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不知从哪天开始,顾雯开始期待周五放学的时光,短暂的,平淡的,却不同于寻常的快乐时光。对于来看书的其他人,她有时甚至会有点怨意。
是不是太过自私了呢?可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聊起文学,她喜欢的,却未曾和人说过的文学。这样简单的喜悦,再去剥夺有些残忍吧?
他的班级和她不在同一楼层,他们每周的交集仅限于此。不久之后,她在校刊上看到他的散文。意料之外的细腻笔触,一笔一笔勾勒着。花瓣落在她心里的湖上,漂浮着不肯下沉,一点点越漂越远。
她把那些花瓣拼凑成诗行,也试着投向校刊。下一期,她的诗出现在他文章的下一页。她第一次觉得平平无奇的印刷楷体是如此美丽,她翻到上一页,又翻到下一页,反反复复,薄薄的校刊躺在她的书桌上,那两页皱了边,一下子就可以翻到。
那周在阅览室,他突然问她:“想过自己办杂志吗?要不要一起?”
他说校刊能发挥的太有限,感觉放不开。不如自己来得自由。
“好是好,不过……”想法很酷,可是要怎么开始呢?没有先例,精力有限,顾雯认为这实在是很难的事,虽然答应下来了,但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马上翻出笔记本,摊开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不同颜色的标注。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手写,整齐的蝇头小楷,比女生的字还要秀气。没来得及仔细看,他就滔滔不绝起来:怎样拉到“盟友”,团队分成几个部门,杂志的大体风格,需要哪方面的技术,资金从何而来。她不时点点头,偶尔与他对视,目光又飞速移向桌上的本子。五点多钟,天色快要暗下去,窗户半开着,操场上的喧哗却被淹没了。他的眼睛里好像闪着光,她走神了几秒。他说,虽然是从零开始,但如果有一群像她一样有才华的伙伴,不是没可能办成。
“好好考虑考虑?我很希望你能加入。”
那天他们没再看书。第一次一起离开阅览室,他问她怎么回去,她说坐地铁。“那正好顺路,可以一起走到地铁站。”她以为他要继续说创刊的事情,结果没有。从阅览室到校门,再到地铁站,一小段路,一大片空白。他什么也没说。她很意外,他高高的个子,步伐却不比她快。傍晚的天染成微醺的颜色,云彩丝丝缕缕地勾连着,浓淡不一的红。到了,好快。于是告别,她说过几天给他答复。但她知道她没办法拒绝。
她看见夕阳映在他的侧脸,她慢慢走上地铁站的台阶。
想到会有困难,没想到在第一步找队友上就碰了壁。群里招募又挨个私聊,预计二十人的团队,最后只招到不足十个人。“少是少了点,但是也够了。质量胜过数量。”他倒是很乐观。
在学校对面的麦当劳,一群人第一次集会。理所应当地,他作为领导者,从创刊初衷,再讲到准备流程、人员分工。他的镜片反着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她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句词。她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原本烫口的热美式,已经快要冷却了。
杂志定名为“雨丝”。雨丝,斯宇。大家开玩笑说他私心太明显了。他笑笑没说话。
学排版,征稿,拉赞助,和校方沟通,从第一次集会到第一期杂志付梓,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期末临近,午休的时候,他们抱着几摞杂志,忐忑地敲开第一个班级的门。高中部、初中部,有的班级直接被班主任拒绝,有的学生奋笔疾书不曾抬头,有的学生翻了几页又放下。所幸还是有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翻看杂志后果断地买下。几个同学祝他们越办越好,甚至有个初二学妹当场表示想要加入。顾雯起先只是沉默地抱着杂志,后来也鼓起勇气主动给陌生同学宣传。第一期《雨丝》发行结束,本想收支平衡即是胜利,结果竟有一笔小小的利润。期末考试结束,他们在麦当劳聚餐。之后每人拿着一本杂志在校门口合影,顾雯留意着斯宇手中的杂志,发现和她的那本一样,已经被翻得松松散散。
过程中有过不少次怀疑,但此时他们明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雨丝》要一直办下去。
新学期开始,他们申请成立了新社团,名字就叫“雨丝”。有新成员加入,也有老成员离开。社团需要指导老师,顾雯想起了自己的语文老师老张。他是顾雯眼里彻头彻尾的文艺青年,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让学生喊他“老张”。喜欢抽烟,喜欢写诗,喜欢京剧,总是不小心讲出和前女友的爱情故事。三十多岁,脑顶的头发已经有点稀疏了。课间他坐在讲台边上,顾雯的心怦怦跳,她把事先想好的措辞又默背几遍,走上前去找他。看到他的头发,顾雯突然有点想发笑,好在马上忍住了。她想起有次和同桌聊天,同桌说,看看老张的头发,书还是不要看太多为好。
老张不愧为老张,没说什么担心影响学业的话,很爽快地同意了。他说,看顾雯平常安安静静,没想到在悄悄搞大事情。他年轻时也和同学一起写过东西,自己的学生办杂志,必须支持。当然,还是要分清主次。有什么要他帮忙的,尽管开口。
老张的鼎力加盟无疑增强了他们的信心。斯宇写东西,顾雯写东西,老张也写东西。从第一期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平稳推进,《雨丝》基本保证两个月发行一期,买杂志的学生越来越多,甚至也有一些老师表示支持。顾雯看着书架上的《雨丝》,从孤零零一本逐渐增加厚度,每次顺手取下的还是最初的那期。她的诗旁边就是斯宇的短篇小说。事实上她没有很喜欢那个故事,一个孤独的少年遇见一只黑猫,后来黑猫不见了,少年也不见了。她想不出有什么意义,但她还是每次都读一遍。
“你写过小说吗?”有一次交稿时,他突然问她。
“写过几个开头,但都没坚持下去。”她有点惭愧。
“那好可惜啊。挺想读读你写的故事,或者以后可以合写一篇。”
“合写?算了吧,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我怕跟不上你的思路,”她本想开个玩笑,说到后面突然没了底气,“等你成了大作家,别忘了我,我这个合伙人就行。”
“怎么会忘啊,你可是……”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住,笑了笑,眼睛变得弯弯的,“谁成了大作家,还不一定呢。”
共同走过一年多,告别《雨丝》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一夜之间,后黑板上出现了倒计时的硕大粉笔字,一次性下发的试卷从几张变成了几沓。高三,《雨丝》该变成学弟学妹的主场了。
“如果以后在一个大学,继续一起办杂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