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后来

  “后来呢?”老刘说着启开一瓶啤酒。

  “你高原反应刚消停点儿,还想喝啤酒,找死是不是?”我一把夺过他的酒瓶,走到最近的一个服务点旁,把酒瓶倒过来,咕咚咕咚地都倒进了垃圾桶里。

  “云贵高原物资多紧张,有你这么浪费的吗?”老刘急了,“玉龙雪山海拔才多少,和青藏高原差远了,我早就适应了。”

  我走回他身边坐下,拉紧了身上羽绒服的拉链,又举起氧气瓶深吸了一口。

  “咱还拍不拍了?”我抬头看着玉龙雪山那高耸巍峨的山体。

  “这不明摆着有云拍不了吗?”老刘朝山谷的方向望了一眼,“就现在这儿歇歇吧,等这场云雾散了再说。”

  我百无聊赖地踢踏着靴子解乏。耳朵上的冻疮又开始疼了,又热又痒,我忍不住将手从暖和的大口袋里掏出来抚摸我那可怜的耳朵。

  “不过话说回来。”老刘敲了敲我的脑袋,“拍外景还是得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来,你一小姑娘不合适,天天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糙了,我看你那冻疮一年四季都没好过。还是乖乖调去其他组拍拍人吧,你最近接的那个拍昆曲的多好啊,好好干啊!”

  我笑笑,没说话。

  “欸,我问你话呢,怎么说一半不说了,哪有这么吊人胃口的,后来呢?”

  “什么后来?”

  “刚才不还轮流讲故事吗,你磨磨唧唧地说一大堆都是啥啊?什么瓷娃娃和泥娃娃的,所以到底发生了啥,一天天整的跟个文艺女青年似的。”

  我笑笑,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装作不介意地接下去说:“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有些话没说完,那就算了吧。”

  远处的玉龙雪山害羞又神秘,雪山之巅,云雾在宁静地流淌。只是我的眼睛里装不下多余的情绪。

  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县城的高中,不过我去读了理科,而顾念去读了文科。因为不在一个班级,我们在学校很少有机会打照面,但至少每周还可以一起去顾念外婆家小聚一次,这时候外婆会下厨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有羊糕啊猪头肉啊酱鸭啊糯米团子啊,摆满一大桌子,每周都和过年一样丰盛,外婆总说我们读书辛苦,要多补补身体。

  后来,随着学业压力的增大,我选择了住校以节省时间,于是我和顾念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连外婆家也很少去了。不过那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没关系,毕竟高中只剩下短短一年半了嘛,等高考一结束,我们又可以一起过以前那般躺在丝瓜藤下看星星的生活,悠哉悠哉。

  后来,高中拍毕业照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很浓很浓的雾,雾气大到室外已经搭建好的站架无法看清,于是校长便通知临时取消年级大合照,改成分班级在室内拍摄。“咔嚓”一声,我的高中时代在相机里定格。我的高中毕业照里没有顾念。那天中午放学后,大家便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备考。阳光已经穿过云层洒下灿灿金辉,那天的雾散了,不止雾。

  后来,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给顾念打了个电话,约好明天去学校对完标准答案后一起回家。我说我很紧张,比高考还紧张一万倍,说着说着在电话里已经有了哭腔。顾念在电话那边安慰我说:“别怕,一切都会好的。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就像你也会陪着我一样。”我告诉自己,无论高考结果如何,它都不会毁了我的人生,毕竟我才18岁,未来还有很多很多机会,更何况,我会和顾念一起握着手走下去。我忽然就不怕了。

  领答案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到十点半。我和顾念约定好九点半在校门口见面,之后再一起坐车回家,她说对答案半小时就够用了。可我的手机没电了,早上的闹铃没有响,等奶奶来叫我起床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我一边埋怨自己昨晚不该睡的太迟,一边连忙给手机充上电,跳下床洗完漱,就拎着书包冲出了门。我在路上给顾念打了好几个电话,想告诉她我会晚点儿到,可是她都没有接电话。我站在车站左等右等,还是等不来去学校的那一班车,我的心着急地简直要从我的胸腔里跳出来了,于是我咬咬牙一狠心,挥手拦了辆的士冲去了学校。

  我先是跑到自己班上领了答案,还来不及看上两眼便去文科班找顾念。可是顾念不在,但签字表上已经有她的名字了。我猜顾念也有可能是没带手机,所以我才找不到她的,我这么想。所以我不应该着急,顾念这个人很沉稳,只要她答应要陪我一起回家,一起走完这段人生的必经之路,她就一定会做到的。

  我手握那份沉甸甸的、能决定我人生一个岔路口走向的答案,站在校门口左顾右盼。门外尽是熙熙攘攘的学子,还有陪同他们一起的父母家人,他们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散去,有的已经放开声音开怀大笑,有的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我手上汗津津的,只要翻开这轻飘飘的几页纸,我未来四年该去什么大学、什么城市、会遇见什么人,似乎在冥冥之中就会注定了。但我还不敢,我在校门口背着喧闹的人群做深呼吸,想尽力平复那像打鼓一样剧烈的心跳。等顾念来了再看答案吧,有她在我就没那么怕了。

  外面的声音实在是太嘈杂了,又是笑声又是哭声,还有我怦怦直跳的心跳声,全都混杂在一起传向我耳膜的方向,刺的生疼。我想我没有办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准备回教学楼里躲一躲,再给顾念打个电话。没曾想我一转头,便和一个人迎面撞上。那人身穿熨烫整齐的白领衬衫,下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裤,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既像某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又像某个房产中介的推销经理,要不是看他手上还抱着一大捧宣传单似的纸页,我可真要下意识地喊声“老师好”了。

  “欸,同学。答案对了吗,考怎么样啊?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啊,你爸妈呢?”金丝边眼镜朝着我手上攥成一团的答案努努嘴,咧着嘴巴看着我。

  我对陌生人一向有点警惕,于是没吱声,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来,没事儿!高考有啥的嘛,大不了明年再来,你说对不对?”金丝边眼镜一边说,一边向我怀里塞了张花花绿绿的纸,我只低头瞥了一眼,便逃也似的跑进了学校大门。那张花花绿绿的纸从我的怀中掉落,随风飘到地上,不一会又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在脚下,只有那加粗加大的“状元复读班”几个金色大字还在太阳照耀下反着光。

  一口气跑到教学楼的连廊处,我才喘着气停下,拿手像弹灰尘那般拍打着衣服上刚与那张有“不祥之兆”的宣传单接触过的地方。

  “什么无良机构,哪有高考刚结束就来门口发复读广告的,真是晦气!”我撅着嘴小声嘟囔着。

  抬头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我便加紧脚步追上去。

  “楚肖然?”我伸手拍拍那人的肩,“你看见顾念了吗?”

  楚肖然是我们镇子上的孩子,同时也是顾念班上的班长,对于班里同学的情况,他应该是有所了解的。

  “她早就走了,”楚肖然一脸惊讶的看着我,“她九点就领了答案,我们一起对了一下,她看得很快,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呀。”

  “出校门了?”

  “当然,我看着有人来接她的,看样子应该是她爸妈?”楚肖然诧异,“怎么了吗?欸,说来奇怪,明明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没她爸妈什么印象呢?”

  没怎么,我摇摇头,转身离开。

  后来我在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的环绕下拿出了那个被我揉的皱皱巴巴的答案纸,颤抖着对完了答案。我坐在家里很快算出了总分的大致范围,其实结果不仅没有那么可怕,反而出乎意料的好,就算是我对答案时扣分不严,减去一些分也是我平时的正常水平。家里很快就沸腾起来,用我爸的话说就是他都想赶紧买两串鞭炮放放。等欣喜劲儿过了,他们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帮我琢磨志愿,又是去线下招生会,又是打电话咨询老师朋友的,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我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家里。他们问我自己想去哪儿,我说都行,只要是江南。

  谁都不知道顾念的情况。我问过所有镇上的孩子,可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们都说:“林墨,顾念她和我们都不亲,只跟你熟,你要是不知道的话,就没旁人会知道了。”

  于是我一天跑几趟镇子西头,去顾念外婆家。可那个昔日总是绿意盎然的庭院不知何时已经萧条下来,院子里的花草都焉焉的耸拉着下垂,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生机。还有那扇大门,也总是紧紧闭着。

  有天我又来寻顾念了,她们家照样户门紧闭,我又落的一场空,只好悻悻地回家。刚走到门外,我就听见奶奶在里头问:“走的那么急啊?”

  “唉!”隔壁李奶奶躬着背,叹了口气,她说:“她外婆好像最近身子一直不大好,总能听见她在咳嗽,也不怎么来我家串门了。前几天,有对男女把她接走了,我估摸着应该是念念爸妈吧,不过他们走得急,我也没来及确认……”

  大人们站在狭小的堂屋里聊天,我傻站在原地,眼泪一下子涌进我的眼眶。

  后来在上交志愿表的那天,我按爸妈仔细研究出的方案填完志愿后,便径直走到顾念班上去找楚肖然。

  “你知道顾念去哪儿了吗?”我尽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情绪激动。

  楚肖然垂下眼睛。“顾念复读了。”他说。

  即使我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句话钻进我的耳朵时,还是有锤子狠狠砸在心里的感觉。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要颤抖:“那她在哪儿?”我抓着楚肖然的一角衣袖,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楚肖然叹口气:“具体我不太清楚,反正不在本校。大概是去城里的状元复读班吧,不过那种复读学校是全封闭全日制的,现在她可能已经入住了。”

  我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后来,上帝可怜我,给我的世界按下了静音键,我发了一场高烧,昏睡了几日,我只觉得耳鸣,周遭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大清楚。等我醒来,妈妈告诉我,我被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是我心心念念的南方。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我只是在想:顾念会去哪儿?

  妈妈说,人活着,就像蚕茧,就像螃蟹,到了时候,就必须开始蜕皮脱壳了。人一长大,就要学着把一些东西放下,只有轻装上阵了,才能更好地生活。

  我从初中起就在思考一个问题,难道就没有人是不用脱壳的吗?那个壳陪我走了那么久,我怎么忍心抛下它。我看着生物课本里琥珀标本的照片,那只千万年前的昆虫,还完好无损的被淡黄色的树脂紧紧包裹在中央。

  也许人不脱壳破茧,就不会飞起来,如果死守在原地一味念旧,就会像这只虫子,慢慢窒息而死。

  也许妈妈说的没错,人应该是流动的,人的情感也应该是流动的,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感情也该像潭生生不息的活水。

  也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念旧,那盛满了回忆的盒子,到了年纪,也该进行垃圾分类处理了。

  我站在防护栏边,有细碎的小石子从我鞋底蹭下去了,远远地跌落下山崖。“你说,一个人怎么能突然从生命里消失的一干二净呢?”我趴在栏杆上,远远望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玉龙雪山。

  “你说什么?”老刘扭头看我。

  “我没说话,可能是风太大你听错了。”我将脸埋在围巾里,含糊着回应。有些故事没说完,也就算了吧,人生十圆九缺,哪能个个都是如意结局呢?

  “对了,这趟行程不快结束了吗,咱素材也收集差不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苏州啊?”

  “四月初吧,就下周。”

  “好啊好啊。”老刘拍着手站起来。

  “四月真好,正是江南好风景呐!”

  八、正是江南好风景

  尽管在南京读书期间,我常去探访江南水乡,但江南毕竟是我儿时的梦想,每次去都能有不一样的感觉。此次又是在草长莺飞的四月天前去,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悸动。

  本次采风活动,我来到了苏州的震泽古镇。说起苏州的古镇,扳起指头一时都难以数清。我也曾到访过多地,如周庄、同里、古里等等,但大多已被过分商业化,说起来多少还有些遗憾。但震泽古镇,我还未曾听闻过,也正是由于它的“不为人知”,这里至今保存着完好的江南古韵,居民们还保持着原有的生活方式,纯粹得直击心灵。震泽虽小,但水陆相间,曲径通幽,古街、古巷、古桥、古寺等都饱经风霜,每一处都充满传奇。一条頔塘河在镇上流过,两岸便是枕河而生的古朴人家,不知为何,看着这景象,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明明我是第一次到震泽啊?”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许多的古镇已经离我们“远去”,变成了一个个的景区。震泽的周边有太多的知名古镇,以至于它的名字被淹没了,它的辉煌也成了过去时。以前那种“水中舟楫塞港,首尾相接,可谓依水成街,傍河成市”的景象已不复存在。也正因为如此,它传统的生活方式得以保留延续,人们还像往常一样过着悠闲的生活,在頔塘河边喝茶聊天,看日落月升。行走在古镇上,我经常能看到河边有当地妇女蹲在青石板上捣衣或洗菜,河道里不时有乌篷船悠悠划过,一派“朱门白壁枕湾流”、“家家门外泊舟航”的动人景象。这样的场景一出现,童年关于江南的记忆便开始鲜活,我被这里人们的日常所感动,我甚至能感受到浓郁生活气息下古镇跳动的脉搏。

  傍晚,我找了家沿河的民宿住下。民宿的装修是江南的客栈风,颇有江湖侠客气质,十分典雅别致。我推开民宿的木窗凝望窗外,千年古镇,就这样深深扎在这碧玉一般澄澈的江南。长灯把黑夜点亮,桨橹把寂静摇欢。十里长街,新绿里唱起绵长蝉鸣;百里湖面,涟漪中奏出起伏蛙声。不远处有家昆曲评弹馆,人们可以在里面一边喝茶,一边听专业的昆曲评弹。久违的江南曲调声传来,我静静地看着暮色里摇晃的船身,水面上倒映的灯火,还有那青石板铺成的小桥,咿咿呀呀声仿佛又把我带回了少年时代,突然间我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女孩在丝瓜藤下开怀大笑,谈天说地,旁边的摇椅上坐着一位鹤发酡颜的老人,笑起来眼睛便弯成好看的月亮……

  忽然,我又看不清了,是不争气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什么是永恒?永恒是不存在于世上的,哪怕是最接近永恒的人也常常食言。

  临睡前梳洗时,我透过客栈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真是好久没认真打量过自己了,我已经不再是小时候的样子。齐耳的学生头留成了飘逸的齐肩长发,面庞还是圆圆的,但鼻子和嘴唇的轮廓都很周正,化完妆后也是眉清目秀,再加上合适的穿搭,我的身上已看不出当年那个泥娃娃的影子。奶奶常说我真是女大十八变,可每每听着这话,我却并没有多少喜悦,我只会想顾念现在出落成什么样子?要是有一天我们在路上擦肩而过,我害怕我们都认不出彼此。

  我也曾想在梦中看清她的脸。梦里,顾念撑着红色的绣伞,踱步在充满春意的花丛间。细风中,雨飘忽如雾,那单薄的倩影,让我生出纷纷愁绪。春草如洗,调皮地阻绊着她的脚步,打湿了那粉红的丝边裤脚,也湿透了我寂寞的心情。她只是在那站着,远眺着雨中的青山,忧郁的背影诉说着无名的落寞。斜风细雨不思归,她就站在那里,望穿了千山,望穿了秋水,望穿了前世轮回。我大声呼唤顾念的名字,可姑娘一回头,还没等我看清她的面容,一切都模糊起来,接着便天旋地转,梦便醒了。这只是一个梦。我居然与李商隐做着同样的梦,他在千百年前就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能感受到他在千年前,那个夜凉如水的清宵,他无比落寞的愁绪。幽人独居,怀念的自然是佳人。而我,却是念念不忘我生命中那个极为重要的朋友。

  第二天清晨我起的很早,江南的空气很湿润,也很清新,我浸润在这酥酥柔柔的江南气息里,觉得既舒服又惆怅。只怕是多待几日,我也要变成丁香姑娘了!我不禁笑了笑,为许久不曾有的多愁善感而笑。我坐上了一条乌篷船,在小桥流水间穿梭,听着从茶楼里飘来的吴侬软语,欣赏着沿岸的青砖黛瓦,从禹迹桥到师俭堂,从震泽徐老爷“徐半镇”到东吴孙尚香,我仿佛在繁华的明清和尘封的吴越春秋里穿梭。

  望着这似水流年的痕迹和沧桑,我的心中也泛起了点点涟漪。

  我霎那间想起了郑愁予的那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确实不是个归人,只是个北来的过客啊,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十分美丽的遗憾。

  小时候每每写作业写累了,我都会凝神望着贴在桌前的那张苏州旅游明信片,那时候的我,只想快快长大,考个江南的好大学,好让我一下穿越到这张明信片里。但等我真正长大后我却发现,人向往中的长大是自由与清风,是鲜花与皓月,但实际上成长是世故与羁绊,是遗憾和失去,善其技者游刃有余,不善者一路走得磕磕碰碰,满目疮痍。

  傍晚时分下雨了,那白色的细如粉的雨点滴落在我身上,我没有带伞,只好就近找了家便利店躲雨。阴沉的天空,葱绿的树叶,花花绿绿的雨伞,偶尔有几滴雨从屋檐上弹跳到我的脸上。远处走来一群背书包的少年,他们用小小的肩膀,背起了整个书包和黄昏。我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显着放学后的喜悦,有说有笑,而我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好是羡慕。

  我喜欢看春天里奔跑的孩子,他自己就带着风,脚步与大地的接触,柔柔软软,像一串温暖的吻痕。他简单的快乐,就不离不弃地跟在他身后,像那条一直随他一起奔跑的小狗一样。有时他会忽然停下来,蹲在小河边,看着层层叠叠的流水,似乎纯净的心事也泛起了浪花。小狗也会发呆,但在短暂的呆愣后,尾巴继续摇动着欢乐……

  渐渐长大的孩子也要走向外面的世界了,迎面扑过来的风,让他的眼睛干了又湿,时间那么快,离别在瞬间就完成了。他坐在城市的喧嚣繁华里,周围越闹,他却越想念春天里的那份安静,所有的新奇感都抵挡不住回忆的潮水,他彷徨不已,也慢慢适应……

  人都念旧,永远记得一开始就陪在身边的人。我的青春太过于安静,以至于到它结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没有遇到小时候幻想的白衣少年,没有激情洋溢的校园时光,没有偷偷藏起的脸红心跳,也没有恣意而为的潇洒勇气,更没有小说里憧憬的许多美好,有的只是一些旧旧的回忆,一个从小相伴的娃娃,还被我给弄丢了。

  雨还在下,我想往客栈走,却停在原地。我把手伸出去,看到雨珠“啪”的一下,敲打在我的手心里。我下意识缩了缩手指,但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不一会儿,我的心里便蓄得都是雨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有啥好难过的,都过去那么久了。果然江南是个适合抒发离愁别绪的地方,让人一到此处,便会生起万千思绪。

  慢慢适应了的孩子,便渐渐地长大了。长大本就是件由不得选择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这些变化,不是吗?长大了的孩子依然会回想起春天里的那一天,那一天的奔跑行走,那一天的欢乐悲伤,那一天的思绪惆怅,还有那一天小狗的相依相伴……回忆完后依旧背着行囊继续往前走。

  手机在我的口袋里振动,是同行的向导打来的,“明天我们订的八点的车,去千灯古镇。”

  “好的。”挂了电话,我便回客栈收拾行李。虽然对于震泽还是念念不舍,但我也要和它说再见了。

  九、落花时节又逢君

  一开始听到“千灯”的镇名,我还以为是古镇的灯非常有名。但向导介绍道,其实千灯古镇的原名是“千墩”,出自春秋时期的吴越争霸,新中国成立后,古镇居民就把“墩”改成“灯”,寓意着古镇万家灯火、灯火辉煌。

  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呢!我一下子来了兴致。

  千灯古镇不为华灯而名,而为昆曲享誉,这个玲珑的小镇就是苏州昆曲的发源地,也是我们此次采风活动的重点。

  苏州人对昆曲的痴迷是深到骨子里的,老街上遍布评弹茶馆,夜幕降临,便纷纷传来浅吟低唱。恍惚间我才发现,这大多数曲子,我竟然都曾听过,连那下一句词、下一个转腔,于我而言,都熟悉无比,原来是记忆帮我打开了那台收音机啊,我垂下眼帘,抿住了嘴。

  小时候我总觉得,昆曲里的苏州话,那吴侬软语说得又慢又轻快,听着这腔调,我吃起饭来也变得细嚼慢咽,不知不觉中改掉了以前狼吞虎咽的毛病。现在想想,也只有被称为“红尘里一二等的富贵风流之地”的苏州,才能孕育出这样的语调了。“富贵”一词用得可一点不夸张,瞧那水乡之地,处处平原沃土,间以河道穿街,雨水丰盈,自古就是鱼米之乡、桑蚕产地、刺绣源所,物产之丰饶,不仅可以养育本地百姓,更可销往全国各地。而生活富足之后,“风流雅韵”也随之而来。昆曲之风就这样徐徐拂在苏州人的日常生活里,至今持续了六百多年。《牡丹亭》里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对苏州人而言,良辰美景就在昆曲演员的双眸间和水磨腔里。

  而现在这个年代,还有那么多人听昆曲,看昆剧吗?出发前部门领导组织我们做了背调。据统计,现如今全国的昆曲人连专业带业余也就两千人左右,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中老年人。很多的昆剧演出,包括一些公益宣传的让人免费观看的,都“门前冷落车马稀”,一场演罢台下观众寥寥,与当年一人唱万人合、一座苏州城就有千余昆剧团的盛景没法儿比。如今的昆曲,已是明日黄花,好景不再!

  “所以你们要做的,就是去苏州探寻真正的昆曲,向观众们展现真实的昆曲现状,来推动人们更好地保护它!”临行前领导曾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

  虽然今天昆曲保护与传承的现状不太乐观,但好在也不是完全灰暗,走在千灯小镇古色古香的石板街上,我就有不少令人欣喜的发现。首先令我瞩目的,便是一家十分特别的“昆曲写真店”。起初望着这招牌,我还以为这里不过是普通景区内那种招揽游客前去打卡拍照的廉价租衣店,像是在横店、故宫、凤凰古城等地,我都曾穿着出戏感极强的袍衫与景区内的古建筑合过影。走进去我才发现此地简直可以称为一所袖珍的昆曲博物馆,在这里游人不仅能够体验精致的昆曲戏服穿搭,还能在楼下入座欣赏丝竹乐器之悠扬、昆曲唱腔之婉转。

  周末的下午,院子里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来访,大家安静地坐在院中的竹藤椅上阅读馆内各种有关昆曲的简介,了解这百戏之祖,这中国戏曲的活化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驻足不久,店员就告诉我下午两点的昆曲现场表演即将开始,如果我感兴趣,可以前去观看。因为我自小对昆曲的了解,都是通过顾念外婆那台小小的收音机,也就是只闻其曲,不见其影,今天正好遇上场昆曲小剧,那我自当是欣然前往。

  当演员在场上立定,全场便寂静无言,水袖流转之时,只觉得眼前姹紫嫣红一片。只见那演员微微屈膝,徐徐提臂,水袖翻转,再小碎步前行,先定住,再侧身,双眸缓缓向远处望去:“怎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那种美,在形形色色中,从方寸之间透声而来,是那么的情意缱绻,顾盼生姿,让我好生感动,意犹未尽。

  一曲听毕,我们便找到店员说明来意,问能否与老板见上一面,做个简短的人物专访。店员身着一身古朴的戏服,文质彬彬地引导我们去往厅房。从高高陡陡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只见摆了仿古的木桌木椅,貌似是可以喝茶的,配了竹帘作隔断,看上去十分雅致。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年级约莫四十五六岁了,鬓角的头发略微秃了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眼睛闪闪有神采,穿一件藏青色的改良版中山装,看起来就像是画中风雅翩翩的江南才子。

  “丁先生!”我快步迎上,这位就是这家昆曲写真店的创始人丁翔先生了,“久仰久仰!今天冒昧前来打扰,不知能否请您抽空做一个简单的专访?”

  丁先生为人非常爽快,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书生气。寒暄几句后,我们的采访便正式开始。

  “丁先生,请问你创始昆曲写真的缘由是什么?”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从小就在千灯镇上听着昆曲长大。看着如今这昆曲艺术日渐式微,我很是过意不去,便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去保护昆曲文化。起初,我奔赴全国各地去听了很多名家关于昆曲的讲座,他们讲了很多关于文化传承方面的知识,但是我还是很苦恼,对于该做什么没有头绪。”

  “您是说您对于昆曲写真这份事业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所打算是吗?”我一边低头记录一边说。

  “对,我一开始并没有找好方向。我虽然从小就看昆剧,但我既不会演也不会唱,因此无法在学习曲艺方面出力,而且我认为仅仅是靠培养传承人来保护文化,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不住地点头赞同,“所以,是什么契机让你有此设想呢?”

  “后来,我在因缘巧合下认识了北大的楼宇烈教授,他是杭州人,也是个昆曲爱好者,他跟我说,只有在继承基础上的保护才有生命力。创编昆曲如果能够按格律谱写出优质词曲,才能受到欢迎。此外,我能做的便是在准确的市场定位下进行科学的宣传。楼教授说,昆曲的市场定位不是简单意义上让人们知道昆曲概念的问题,而是让人们主观上接受昆曲,这段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那您又是怎么由传统意义上的宣传引申到创意昆曲写真的呢?”

  丁先生谈吐不凡,面对我抛出的种种问题,他总能在短短几秒内就组织好语言。

  “我往学术的方面讲深点,就是我认为在这个信息爆炸的社会,受众更多的是感性地接收信息并受信息刺激做出情感反应……”

  话还没说完,丁先生看着我一脸困惑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地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碧螺春茶细细呷了一口,便开始给我解释。

  “也就是说,为了更有效地推销商品、服务或是概念,昆曲就不能只停留在传统的审美趣味上,而是必须提供超常的视觉刺激,比如舞台设计、服装设计等方面,也可以利用公众号、微博、短视频等大众媒介来进行视觉宣传。在这种超常刺激之下,受众对视觉快感的期待就会相应提高,也会对昆曲产生一探究竟的欲望和兴趣。”

  我的脸因羞涩而晕得红扑扑的,不过经他这么一解释,确实好理解多了。

  “有次我在看昆曲的时候,发现观众中也有不少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来看的吧,反正我认为这是件好事,也让我很振奋。昆曲当前最火烧眉毛的问题就是没有最基本稳定的观众,这点是很重要的,就好比鱼儿离开了水,没有观众就没有人气,昆曲又怎么能够繁衍和继承呢?你讲可是?”

  我忙不迭地应和。

  “我大学是学美术设计的,平时又喜欢拍拍人拍拍景,于是便产生了开昆曲写真工作室的灵感。看那‘水袖轻挥的盈盈身姿’,现在也在年轻人中渐渐引起风潮呢!”丁先生笑了笑,又捧起了面前清香四溢的碧螺春。

  “您说的极是。我也认为,与十年前的冷清状况比,今天的昆曲界正有种复古的时尚,新世纪昆曲的传播也正呈现出新的趋势。”

  “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人力微薄啊,要做的还有很多,远远不够啊!”丁先生叹了口气,背着手在厅房里踱步。

  采访结束后,丁先生又带领我们参观了他个人收藏的昆曲艺术品,有脸谱图像、曲笛、诗扇、戏服等,件件精美绝伦,做工不凡。我看着它们,就心生喜爱,呆呆欣赏得忘了按动快门。

  “姑娘啊,我看你对昆曲文化,确有几分与旁人不同的喜爱啊!别的年轻人随我看展,那都走马观花的拍几张照了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从小听昆曲长大,又对上了点年纪的旧物比较感兴趣而已,倒没什么与旁人不同的。”

  “噢?你这个年纪听昆曲长大确实很少见啊,而且你说你还不是本地人,确实稀奇!除了你以外,我就只见过一个女孩子也对我对旧物感兴趣了!”丁先生摆了摆手,嘴角挂着自嘲的笑。

  我的目光产生一丝波动,如果是顾念来看,也一定会爱上这些藏品的吧?只要是我身在苏州,便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就好像她也在这座城中,与我如影随形,亦或是,我们处在一个错位时空中。

  临别时,丁先生又给我们推荐了处好地方,说是可以在那里看到千灯镇上最正派的昆剧演出。“我们这个小地方,说到底还是给游人体验昆剧服饰的,楼下那表演不过是几个人在哪儿咿咿呀呀地唱几句,甩甩水袖,绕着舞台转转圈。你们要是想继续探访真正的昆曲艺术,就去那儿准没错!”向丁先生道谢后,我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他口中那个神秘的昆剧院门口。

  事实果然如丁先生所言,当我还站在戏院门外,就有些惊叹了。古色古香的建筑,四合院的样式,道路两旁种着高高的竹子、桂树和松柏,树木的树冠肆意舒展,掩映着一条长长的曲径。而那曲径通幽处——建筑左侧的大厅,便是演员们登台献唱的地方了。

  由于路上耽误了点时间,等我们到场时,演出已经开始,便错过了报幕和介绍环节。还未进入戏院厅就座,便有隐隐约约的戏腔和奏乐声传来,在皎洁月色和斑驳树影的烘托下显得渺远而悠长。推门而入,一股淡雅的桂香便扑鼻而来,明明还是四月天,竟有桂子的香气?我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打开了通往整个平行时空的大门,仿佛回到了古时的楼台亭榭里,隔水听乐,亭台错落,丝竹声声,折扇轻摇,一种心胸被骤然打开的感觉向我袭来,刹那间我的整个感官都变得放松起来,心思却比往常更为细腻。咿咿呀呀的戏腔钻入了我心窍与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似乎尘世的烦恼、急于求成的焦灼都被融化了,洗涤了,释放了,似乎只有一颗洁净的初心。

  走过鹅卵小路,穿过竹枝花影,就到了表演厅入口。剧院的检票、引导人员彬彬有礼,个个都是谦谦君子,双手递过票根,弯腰引我入座。一进门,绵长淡雅的香味便一缕缕钻入我的心间,再加上耳畔旁流动的丝竹声和昆曲声,我深深地陶醉了。

  好梦开场,寥寥几句轻柔的吴侬软语,悠长婉转的昆曲戏腔娓娓道来,弦音顿挫,不浮不虚,话语间浓浓的都是旧时的模样。带人回到那个风雅暗藏、情怀独到的满园春色里。丑角登场时自不必多说,那夸张的动作、戏谑的台词无不引得台下观众笑声连连。就连我曾经觉得略显无味的小生、旦角,这次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带动了我的情感。柳梦梅的拾画观画,既见其文雅书生一面,又见其对女子的倾心爱慕直至痴狂颠倒。连《玉簪记》中小道姑陈妙常萌动芳心的少女情态也被艺术家们高超的表演艺术、饱满的情感投入完美地展现了出来。钱钟书先生曾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我猜想昆曲的魅力或许就在此,再热闹的戏,唱腔里总浸着些慢条斯理矜贵气。也让人格外珍惜眼前的短暂欢愉。

  昆曲行腔优美,以缠绵婉转见长,而这对表演艺术家的演唱技巧要求极高,毕竟这些美轮美奂的唱词都是文人的胸臆。而其曲调也不简单,曲笛是昆曲的主奏乐器,可吹出七种调子,但不好把握,容易走音。苏州的演奏者认为,曲笛之妙就在于“不准”:一只笛子能变换着吹出多种调子,才能考验演奏者的功夫,也才配得上昆曲这个“百戏之祖”。曲和调对于昆曲而言缺一不可,只有两者都到位了,那才是高水准的昆曲,六百多年来皆是如此。乐曲演奏者们并未出现在舞台上,他们隐于台侧,配合舞台上的演员。但每一次演出的成功,离了这些幕后工作者们都将无法实现。正是乐声与戏曲的辉映才构筑了完美的舞台。

  演出结束后,我向同行的向导感叹:“这些演奏家们可真厉害,和演员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那是!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讲的不是没有道理的。”向导也无比赞同,“这家昆剧院确实不错,你今日可算寻到宝了!”

  我俩都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便又起身工作,今天还有一个重要的采访任务,那便是寻找昆曲技艺传承人。

  幸得丁先生帮助,我们在来之前就联系上了这家昆剧院的院长,她说她今日不巧在杭州出差,但会安排专人来帮助我们采访,我们自然也是万分感谢。

  引导人员将我们带往演员休息室,说待会儿剧院的场务负责人也就是今日演出的开场主持人会来与我们会面。

  “开场主持人?”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向导,“咱今天看的有主持人吗?”

  “那不是我们来晚了没看着报幕嘛!”向导说。

  我恍然大悟。

  在等待期间,我还有幸近距离观察了下演员们卸妆。我曾在纪录片资料中看到,昆曲的上妆手法十分复杂,仿佛是在脸上作画。化妆师们先用植物油调制出红、黄、白、黑、绿、金、银等多种鲜艳油彩,再用水葱般的手指蘸少许油色在演员脸上揉开,再对眉、眼细勾慢画,最后在嘴唇上点了一抹鲜红。调、揉、勾、抹,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既然上妆如此,卸妆自然也很麻烦,若急性子来,定会对皮肤造成损伤。上妆慢、卸妆慢,连这唱词也慢,果然一个“慢”字就是昆曲特有的魅力呢!我暗暗地想。

  “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从咫尺传来,这个声音几乎把我的整个世界都按成了暂停。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是在电话里,对害怕对高考答案的林墨说,别怕,我会陪着你。

  我缓缓转过头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可能因为是当主持人,她并没有化同演员那么浓的妆容,只身着一袭梨花青双绣青罗长裙,裙摆上的玉色长珠缨络摇曳于地,脸还是少年的秀气模样,过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点都没变。

  我说不出来话了,我感觉我的眼泪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我,面对我汹涌的目光,表情有几秒钟的迷茫。

  然后眼神一滞,呆住了。

  “林墨?”她说。

  我从未觉得周围这么安静过,安静到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和顾念的呼吸声;我也从未觉得这件休息室这么狭窄过,狭窄到我的目光只能装下顾念一人的身影。

  读大学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就喜欢瞎想,如果顾念有一天突然回来了,我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顾念有没有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家乡,要是我在南方街头忽然偶遇她了呢?我就这样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的遐想,在没有空调的盛夏晚上,我一会儿因一个乐观的念头激动地出一身黏腻的汗,下一瞬间又因为一个悲观的设想而浸入彻骨的寒凉。想的多了,也就累了,我把这份记忆压在盒子底部,不再向人轻易提起,但并不代表我忘了。

  然而时隔多年,毫无准备地看到她时,我突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连“顾念”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你们……认识啊?”向导看着像木头人一样呆站着的我们,奇怪地询问。

  我扭头用手背抹了下眼睛,“先谈正事吧。”,我极力让声音不发抖。而对面的人儿也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我知道今晚这采访肯定是做不下去了,于是便找了个理由让向导先回去,我一人在这里看看景。

  顺便,与旧人叙叙旧。

  十、外婆,外婆

  我曾想过,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心里的感觉是该为她当年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多一点,还是为能与她重逢的欣喜多一点呢?思来想去,那理应是气愤的,谁让她食言,谁让她可以突然闯入我的生活,留下那么多美好,又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

  可当她真正站在我面前时,奇怪的是,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很平静,我只是庆幸她能完好无损的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你回来了啊?”我轻轻问候。

  十年不见,第一句话竟然这么拉家常。是啊,不然还能怎么样,又不是演电视剧。

  我们坐到了小镇中心河边的石板椅上,一条淀柳河在我们脚下缓缓流淌,水再慢,也总会逝去,但年龄愈长,有些回忆还是忘不掉。

  “外婆怎么样?也回苏州老家了吗?”我将自己的脸埋在披散下来的长发里,没有看她。

  半晌,顾念都没有说话。我觉着有点奇怪,便稍稍抬了点头,我才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抖,她的小嘴紧闭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手脚冰凉的毛病还是没有好转,那凉凉触感瞬间把我拉回了那个在丝瓜藤下两小无猜的时光。我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计较了。

  “怎么啦?念念。”我着急地问。

  或许是听到我愿意喊她乳名,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哽咽着说:“林墨,我对不起你,可我更对不起我外婆。”她长长的睫毛上满是泪水,泪水似乎在苍白的皮肤上徘徊,不愿落下。

  “我外婆她……去世了。”顾念再也忍不住了,她弯下腰,用双手捂住脸,瘦弱的后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流出,又肆无忌惮地从她的脸颊滚落到地上。

  我呆住了,明明上一次见外婆她还那么健康,明明她的音容笑貌一切都那么鲜活,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我忽然才意识到我关于外婆的记忆已经断层十年了。于是我只好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发言权。我感觉到一阵头晕,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变迟缓了,接着心脏就有一种快要撕破的痛感,痛到快要让我无法呼吸,我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另一只手,竭力让自己的情绪不要崩溃。

  就这样,我们在寂静的黑夜里坐了许久,周围十分安静,只有零星蛙鸣和潺潺水流声,很适合成年人来收拾情绪,没错,我们都长大了,十年都过去了,外婆的花儿落了,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等顾念不再颤抖啜泣后,她缓缓开口:“是肺癌。在我们高三那年,她就已经被查出来了,但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她硬撑着没去医院,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吃药,直到我高考结束后第二天……直到那天,她才被送去城里的医院……”顾念眼睛哭得通红,眼泪还在淌。

  “我去了学校复读后,连周末都不回家。外婆躺在病床上问过我一句话:‘你怎么都不担心的?’我怎么会不担心呢?那是从小拉扯我长大的外婆啊,我担心的要死,可我从来没想过她会离开,我以为生活会像电视剧一样有奇迹发生,可是没有,在住院做完化疗后的十个月,我就永远失去了她。”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但是我用牙齿咬住我的下唇,我不想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不想用我的悲伤再叠加在顾念身上。

  “外婆走后我的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她并没有离开,我是个极其相信童话的人,就像我相信真的有一个世界像《寻梦环游记》那样,只要我记得她,她就还在。我以为我这么想我就无所畏惧,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听轻音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心跳监护仪的声音,那一刻我的心好慌好难受,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只是在欺骗我自己,我骗我自己没关系,她走了我能好好生活。

  那段心跳监护仪的声音卸下了我所有的伪装,我害怕那个一点一点消失的声音,它提示着我,我最爱的人的生命正在流逝,提示着我,我所有的遗憾——都没有办法弥补。

  我照常吃饭,但只有我知道我最想吃的东西再也不是那个味道了。我不敢睡觉,因为闭上眼睛全是和她的点点滴滴,她包荠菜饺子给我吃,她在院子里种上海青,她夜里起来帮我盖被子……但我又好想进入梦乡,因为在梦里,我和她至少可以见上一面。

  在她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疯狂地想逃离小镇,因为镇子上全是她的影子,我害怕我的伪装全会化成泡影,我害怕我会顶不住崩溃,所以我一直不敢回去,也不敢见你。”

  我红着眼努力忍着,顾念也在拼命控制着情绪,我们不能失声哭泣,不能有人崩溃,因为一个人的崩溃会像泥石流一样导致所有人的崩溃。我们俩都在抗着,抗到隐忍不住的时候爆发出一阵抽泣声,我们仿佛都在给自己洗脑,活着的人要好好生活。

  “后来我去上大学了,没有去江南,而是去了东北,我终于如愿逃离了那座我熟悉的城市,那座到处有她的影子的地方。在我上学的地方至少没有我和她共同的回忆。我以为这样我想她的次数就会变少,实则没有。我越发的遗憾上复读班的时候没有和她打过视频电话,甚至因为她的嗓子已经不能怎么发出声音而很少和她通电话。

  她还没有看过我的学校,没有吃过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她都没有亲自来确认她最爱的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吃得很好,外婆明明知道,我最挑食了,我只爱吃她烧的饭,

  我以为只要我不给她打电话,不知道她的近况,她就还好好的,还和往常一样的去买菜、摆弄花草,是我的逃避,是我的懦弱导致了很多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努力地使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我若无其事的提起来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跟周围人说着我没有外婆了这件事,所有人都以为我没事了,这个坎儿我过去了,包括我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随手拍了一张夕阳照,回来翻看的时候,我发现照片角落有一个和她背影很像,连走路姿势都很像的人,那一刻我崩不住了,我的眼泪像断了弦一样的往下流,就像我现在这样,控制不住的向下落。”

  我侧身紧紧抱住她的身子,我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人一长大就要面对分离呢?这个世界的美好能不能长一点、久一点,相爱的人们,可以不要别离吗?

  顾念将头埋在我的颈弯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很模糊,但我能听清。“我知道那个人不可能是她,我已经没有外婆了,可我还是反复拉大,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不是她……我再也伪装不下去了。我愿意相信那一刻是她来看我了,她想在我的影像里留下她的影子,她知道这是我的遗憾。”

  “前段时间我还梦见她了,外婆对我说,她要出去玩几天,可能有段时间不在我身边,让我照顾好自己,说她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我知道那是她想对我说的话,所以我有好好照顾自己,都没有生病。我想外婆是为了告诉我,告诉我她回来了,还在我身边,所以才让一个和她走路姿势那么像的人留在我的照片里吧。

  走之前她还提前把压岁钱给了我爸,嘱咐我爸一定要大年三十晚上给我,可能是知道自己会走吧。她走在了小年的那一天,从那以后每一年的小年,都不再是团圆的日子了。

  病房邻床的阿姨跟我说,外婆还想要去吃斋饭,说是听说很好吃,等好起来就要去尝尝。我还曾经和外婆吹牛,我说高考完我要带你去欧洲,去全世界打飞的跑着玩。外婆笑嘻嘻地说那我可要好好学英语,她可一句都不会说。

  我知道她一定很想看我穿上婚纱嫁给我爱的人,她曾经说过想活到八十岁甚至一百岁,那样能看到我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可她食言了,我答应她的那些,我也一样没办成。

  我从别人嘴里不断拼凑她生前的过往,从她留给我的老照片里记住她的样子,从一个又一个梦里弥补我和她之间的遗憾,我每天都在默念她的名字,回想她的样子,她的声音,我好怕我突然忘记了,因为忘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情绪已经漫到快要决堤的边缘了,我们都再也扛不住了,紧紧抱在一起放开声音痛哭着,我甚至能听到自己那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心脏破碎的跳动,一下一下的牵扯着自己。

  “外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只能带着永远的遗憾努力好好活着。我知道她在看,所以我要更努力生活。大学毕业后我接触了昆曲,那是外婆平生最爱的东西,我突然就有种想好好保护它,别让它消失了冲动,所以就一直做下去了。”顾念呜咽着说。

  我把顾念圈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做的很好,真的很棒。外婆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外婆会知道,念念如今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可顾念还是在止不住地颤抖着。我便将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索,我记着早上好像放了袋小零食进去。记忆中小时候只要顾念一哭,我就拿好吃的哄她,百试百灵。

  当我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皱皱巴巴的无花果干时,我们都沉默了,眼中很快便泛起一场大雾。

  无花果干算得上是一款怀旧小零食了,但我们俩都没怎么吃过校门口小店卖的无花果干,新鲜的倒是吃了不少,因为外婆家的洗衣池边就长着一株无花果树。在泪眼婆娑中,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棵枝干细长,看着小胳膊小腿儿的无花果树。小时候我调皮,看着有贪吃的鸟飞来,便霍地起身扑上前去将它赶跑,嘴里还要嚷嚷着:“走开走开!你这坏鸟!休想吃外婆的果子!”

  外婆满带笑意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起,“这个小丫头,要是学习有这劲头可就好了!”

  可是岁月无情啊,那个笑起来眼睛便弯成好看的月亮的老人,我再也找不到了。压制了太久的悲伤再一次猛地冲了出来,我死死地攥着那袋无花果干,鼻头一酸,泪水唰地流下。

  “你说,想念会去哪里?”

  “一定可以到她身边的吧。”我张了张嘴唇,尽力发出一丝声音。我真的不敢告诉她,其实小新也走了。

  时光的残酷不在于告诉彼此失去的伤痛,而在于曾经的拥有,曾经的回忆。也许与死亡相比,我们更害怕被人遗忘,而死,是谁也无法阻挡的现实。

  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在人的世界里很少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而人类偏偏又是一个善于遗忘的群体。在死亡面前,快乐会被遗忘,难过会被遗忘,愤怒也会被遗忘,而我们唯一不会也不愿遗忘的,就是爱。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死去的是我们。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你还有时间啊,有扎实的力量,有滚烫的热情去爱每一个人,去深刻想念,去永远记得,每一个爱你的人。生死,永远不是局限。

  在时间的河里,在寂静的夜里,两个娃娃紧紧相拥在一起,让人看不清岁月的痕迹。

  “只要我们记得,外婆就还活着。”

  十一、崭新的故事

  过了几天,顾念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她明天要在邻市一所中学办昆曲文化宣传讲座,邀我前去做专题报道。

  “真是好久没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了呢,你还敢换号码?害得我之前一直找不到你。”我佯装生气,在电话那头调侃道。

  “哎呀,这不之前状态一直没调整过来吗,那晚和你又哭又说的聊一晚上,我回来就感冒了,嗓子肿得不能说话喝水,但哭完确实感觉身体的负能量都被清扫空了。现在我完全没事了,马上就来给你赔罪了!”

  “看在你还念着我这个老姐妹,愿意给我这个专题报道的份上,我暂且放你一马吧。”

  和顾念这般打趣,我们都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回到了可以无话不说的童年。虽然时间之水不可逆,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我突然参悟了,我们根本没必要去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永恒,只要心中有念,心中有爱,所念和所爱便都不会消逝,而那些记忆中无法回复的自己,都成长为了正在成为的自己——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永恒!

  “墨墨……”顾念在电话那头支吾着。

  “嗯?怎么啦?”我问。

  她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半晌才说出口:“我真的,为我的懦弱,对你感到很抱歉。当年我的眼中自私到只有我自己,我完全没有考虑到我消失后你会是什么心情……我真的很对不起,很对不起你,同时,我也很感谢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听着这话,我觉得我滚烫的泪水马上又要抑制不住的流下来了。

  “都二十八九岁的马上奔三的老大人了,还天天整的跟个文艺少女似的,丢不丢人啊?”我把电话拿远点,伸手抽了张面巾纸擤了下鼻涕,我可不能在这时候哭出来。

  “什么都别说了,明天好好表现。”

  “好啊,那明天见!”

  挂完电话后,我才敢一个人在房间无声地淌眼睛水,明明我刚画完的眼妆,这么快,黑色的眼线都被泪水晕染开,在眼部周围留下一圈黑乎乎的印记。

  我哭并不是难过我独自度过的这十年,我只是好感动,感动我们都有好好长大,我们都成长为了眼睛里始终有光芒的大人,虽然我们既没有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也没有进常春藤名校没有成为大富豪,但我们也没有随波逐流,没有成为被困在回忆里走不出的人,而是从各自的经历中学会带着那份回忆,那份念想,去扎根于自己热爱的领域,生活得快乐而有尊严。昔日一同长大的两个念旧的娃娃,最终都成为了最好的自己。

  在苛责后原谅,在期望后释怀,在失去前铭记,在消逝前保护,最终生活得真正快乐而坚强,我想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当我站在礼堂的中心道,透过相机看着台上的顾念时,我发自内心的为她感到高兴。台上的女孩,自信又美丽,她即将为学校的孩子们介绍一种历史极为悠久的戏曲文化,我为她能传承这门艺术而骄傲,我想如果外婆在天之灵知晓了,也定会感到自豪。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顾念优雅地向小观众们鞠了一躬,接着,这场讲座便拉开了帷幕。

  起初,我还以为这只是场普通的科普讲座,介绍下昆剧的起源,说说它曾经多么辉煌现在又是多么冷落,最后呼吁青少年一起关注昆曲,让我们一起保护它,会很单调乏味。依我读书那会儿的经验,孩子们没听一会便会要么趴着偷偷睡觉,要么好学的就拿出小本子来背东西。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顾念的能力了,整场讲座气氛火热,现场异常活跃,观众席时不时地便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时常被这样的询问——你所学的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还有几个人看戏曲,看昆曲?”顾念在台上背着手踱步,故作深沉地学着老学究的语气发问。

  “同学们,你们是不是觉得昆曲它听起来很高冷?”

  “是——”台下传来响应。

  “昆曲君说,才没有啦,人家只是古代人看的电视剧啦!

  作为百戏之祖的昆曲,在那个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的时代,就是男女老少都喜欢的重要娱乐项目。

  今天的我们看《琅琊榜》、看《甄嬛传》,以前的人们看《牡丹亭》、看《西厢记》,一样的七情六欲,一样的悲欢离合,一样的被骗去很多眼泪。

  今天的我们喜欢梅长苏,过去的他们喜欢崔莺莺。可惜,而今的我们没有办法把胡歌本人请来家中专门表演苏哥哥给你看,但在过去,文人雅士时常把自己喜欢的演员请来府中搭台唱戏,专演崔莺莺给自己看,他们不仅可以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偶像,还可以想看哪集看哪集,自带选集系统!”

  顾念不仅说得妙趣横生,还不忘与台下的同学进行互动交流。

  “这位公子,你是要听《巧借西厢》呢?还是《惊梦寄书》呢?哎呀,不必拘谨,不要客气,想喝茶就喝,想饮酒就饮,人生嘛,茶酒二事,嗑瓜子也是没问题的。什么?爆米花?抱歉抱歉,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一边喝茶吃瓜子,一边听我细细安利之。哦不好意思,我差点儿忘了大家是在学校礼堂呢,为了保持会场整洁,大家就别吃东西了,吸吸空气听我安利也是很有趣的!”

  台下的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也为顾念的幽默感而不禁莞尔一笑,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个有意思的瞬间。

  “每一个故事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的,我的故事也是——

  很久以前,有个清秀俊朗的少年郎叫小张,他爸爸原来也是个礼部尚书,如果人生一直这般顺遂,小张本也可以当个公子哥。但无奈天有风云不测,小张的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他无功无名孑然一身,只好四海为家啊。真是个可怜的娃儿!小张寻思着,我得好好复习一下文综,来年金榜题名,也好让在天上的爸妈安心。

  于是小张很快便进京准备参加高考去了,但在路过一个叫河中府的地方时,小张突然想起来自己在这附近还有一个好朋友哩,这不得顺道拜访一下?后来小张又听闻这里有个5A级景区叫普救寺,很值得一去,贪玩的小张便准备前去打个卡。

  万万没想到的是,小张前脚刚到普救寺,后脚就遇到了貌美如花的姑娘小崔。呀!真是美若天仙呢。小张对小崔同学那可谓一见钟情!

  小崔同学的出生不差,她爹是前相国,在那个也拼爹的时代,如果不是因为他爸早逝,小崔同学怎么着也能过一辈子安逸的生活。我是说如果。可惜小崔也是个悲情女主,她才十九岁时便没了爸爸。小崔与妈妈在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途中遇阻,于是便寄宿在普救寺内。

  小张打听到小崔就住在这寺中,于是也不肯走了,搬来铺盖卷儿就要在寺里住下。可小崔毕竟是大小姐啊,即使小张想破脑袋,也没办法找人给小崔递张小纸条表白自己的心意。

  看来每一场暗恋都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啊!”

  台下的少男少女们好像被戳中了心事,不时用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好在小张是个会来事儿的孩子,借着弹琴、写诗明里暗里地追求小崔同学,还故意制造各种巧合来偶遇小崔。

  不料有一天,一个土匪头子带着一队人马闯入了普救寺,他们早就听闻小崔同学有沉鱼落雁之美貌,便想把小崔硬抢过去当压寨夫人!

  小崔同学一听,这还得了?我死都不要嫁给这种人啊!于是放言:谁能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小崔便以身相许!

  小崔的妈妈尽管觉得女儿过于草率,但迫于当前无计可施,便也只好答应了。

  小张同学可会把握机会了,他依靠朋友的帮助成功击退了这帮土匪。事成之后,小张心里美滋滋的,这下我可以抱得美人归喽!

  但没想到小崔的妈妈却在此刻反悔了,她嫌弃小张就是个穷酸书生,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我怎么可以把女儿嫁过去?这婚事不作数!

  小崔同学虽然也对小张有一点点动心,但小崔想我毕竟是女生,我得矜持,不能显得太主动,于是便一直佯装不搭理小潘。

  小张便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了。

  眼见着这样了,小崔同学也不忍再折腾了,在婢女红娘的帮助下与小张偷偷私会。两人半推半就地便双双坠入爱河,共同许下了些山盟海誓。

  这边厢郎有情妾有意地你侬我侬着,那边厢的小崔妈妈可就有所察觉了,把红娘叫过来好好审问了一番。但这红娘巧舌如簧能说善辩,几句就把小崔妈妈噎地说不出话。小崔妈妈为了家族清誉着想,便只好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

  不过小崔妈妈对小张放话:我家祖上三辈都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给我进京参加高考去,要是能金榜题名我就把女儿嫁给你!

  于是,小张被小崔妈妈一狠心赶出去考试。小崔同学那个心如刀绞啊,赶快去追,万幸是追上了,两人在十里长亭互诉衷情,交换信物,那场景叫一个凄美!”

  顾念的叙述绘声绘色,颇为动人,台下的同学都聚精会神地听讲。

  “心有所盼,必然是奋发图强的,小张考中啦,真的考中啦!

  考了第一名的小张欣喜若狂,真是想立刻就飞回普救寺迎娶美人呐,但无奈的是录取通知书还没下发,小张便只能在京城多待几日。

  就在此时故事又发生了转折!原来小崔还有个从小结娃娃亲的对象叫小郑,这个小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普救寺。小郑怎忍心让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崔被一个外来的毛小子抢了去啊,于是就撒谎说小张其实是个负心汉啊,他现在已经在京城重新找了个女朋友,要跟小崔分手呢!

  这下正合了小崔妈妈的意,那正好,那小崔你还是嫁给小郑吧,你们这缘分啊是早就定好的。

  小张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拜见小崔妈妈。谁承想又冒出个男二小郑来胡搅蛮缠?小张又气又冤,拉着一群人一起在寺里对质,小郑被辩地哑口无言,也自觉得丢人,一时想不开,便找了棵门口的大树撞死了。

  小张和小崔经过这一番风波,最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甜甜蜜蜜地过上了幸福生活。”

  “咳咳,同学们,这可不是电视剧,也不是你们爱看的狗血古偶言情,这是元朝人王实甫写的杂剧《西厢记》,也是昆曲经典剧目之一。大家是不是觉得王爷爷也有颗少女心呢?哈哈,那个时代的人啊,也和你们一样喜欢看些玛丽苏杰克苏的剧情。”

  “你看你看,昆曲根本就不高冷,一样的儿女情长,一样的你侬我侬。一样的如花少女细整鈿,一样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一样的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一样的爱恨与情仇。”

  “昆曲其实很好的,是不是,只是年轻的我们尝尝望而却步……”

  我望着台上那个闪闪发光的女孩,突然间画面一转,我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只看到顾念在一条岁月的长河中驻足停立,她回头望着过去的岁月,过去的生命,过去的文化,眼眸中带有无限的眷恋和柔情……同时,又有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叫顾念,顾是回头看的意思,而念是念想是记住,如果我给自己起名字的话,我要叫顾念新!我不仅要回头记住,我还要转头看向新生活!”于是,长河里的那个姑娘果真又转头看向了未知的、缥缈的另一侧,脸上带着坚定的微笑。在她的脚下,记忆的、生命的、文化的河水都在不断逝去,但奇妙的是,在她所站立的地方,逝去的和正在发生的部分很好地融合在一起,闪着岁月的金光,在我的脑海中发亮……

  “你好啊,林墨,你要记住我叫顾念新!我不仅想记住那些美好的过去,更想把这些过去以新的方式带去未来!”女孩笑着转身在长河的浪花中嬉戏,那岁月的逝水,那温柔的力量!

  渐渐地,女孩的身影与台上顾念的身姿重叠在一起。

  “林记者,该去后台采访了!”摄影师拍了拍我的肩头,将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我这才意识到讲座已经结束了,身旁的孩子们都起身有序退场,我连忙抹了抹眼角,“好,马上去!”。

  到了礼堂后台,我见顾念已经整理好妆发,坐在摄影机旁等着我。“我以前还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还会以这种方式对话呢。”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

  “我也是。”我拿起昨晚准备好的台本,里面有很多我想问的问题,也许知道了这些答案,我和顾念之间这错失的十年,也都有答案了。

  “顾念女士,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现如今愿意学习昆曲的年轻人并不多,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参与传承这份文化呢?”我们这档节目主打的是探寻民间的昆曲,也就是需要我们到街头巷尾去挖掘一些真实的昆曲现状,像顾念这种愿意保护昆曲的年轻人,自然也是采访的重点对象之一。

  “我与昆曲的缘分,主要来源于我的外婆。”顾念轻声说道。我抬头定定地望着她。

  “我的外婆出身于苏州震泽古镇,年轻时曾做过镇上的昆剧演员。”如今的顾念已经不是那个一提起过往就会难过的低下头去的小女孩了,她的神态大方又自然。

  只是我的心中暗自泛起了许多波澜,震泽?怪不得在那里会感觉如此的熟悉,原来震泽的好多景色,我都在外婆的相册里看过了,这才有那种恍若前世今生的感觉。

  “我幼时在震泽长大,家里曾经有过一方天地,那里有芬芳的桂树,树下有石桌和石椅,桌上搁着一个收音机,里面杜丽娘,有柳梦梅,编织了我一个童年的梦。

  外婆最喜欢在树下听昆曲,演昆剧,其实我小时候只觉得耳边咿咿呀呀,完全听不懂到底在唱什么,长大后才感叹原来世上有如此美的词。昆曲的美,首先美在词和调,《游园惊梦》《牡丹亭》等著名作品,无论是唱词还是曲调都是一等一的。

  虽然不懂昆曲,但那舞动的水袖和婉转的戏腔,零星的片段就构成了我最爱的童年光景。昆曲,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阳春白雪的东西。但在我的童年里,昆曲却是每天都能接触到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其实现在想起来,也幸好这样,或许大部分人因为敬畏逐渐疏远的东西,而我因为孩提时代的快乐,曾经接近过它,触碰到它。现在的我,虽然也唱不好昆曲,可是昆曲带着我对外婆的念想,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鲜活,永远明亮,永远成了那段五彩斑斓的时光。”顾念的眼里都流动着温暖的光辉,她沉浸在那段美好的回忆中,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拿纸巾轻轻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后来,我的外婆去世了,我很想她。一开始我在逃避,不想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实,也没想去接触昆剧。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该做的,或者说我能做的,不是再沉浸在回忆中麻痹自己,而是要用自己的爱去努力记住那些已经找不回来的人和物。我看着昆曲,就像见了外婆,我想尽力弥补一些我和外婆之间的遗憾,于是就投身于传承昆曲的事业中,想靠我的热爱来将它留住。”

  是啊,与死亡相比,爱更加绵长恒久,爱是我们死后都不会忘记的事,像是盏永不熄灭的明灯,永远照亮着亡灵的内心。

  “最后一个问题,请你说说你对传统文化传承的看法,给我们的小观众们一些启发。”我为顾念的话语感到深深的共鸣,声音中也充满了激动。

  “传统文化这四个字,好像但凡摆出来,就具有沉甸甸的意味。”顾念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们每一个中华儿女的身上都背负着上下五千年的岁月,背负着五湖四海、幅员辽阔的大地赐予我们的瑰宝。这些传统文化,因时不同,因地而异,其厚重程度,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是压力还是动力呢?我认为这是我们当下需要理清的一个问题。”

  顾念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摄像机的镜头,眼眸中流连着柔和的光芒,“其实,我更愿意去接受传统文化形色各异的美,就像我接受和认知昆曲时,虽然我并不能精通,因为绝大部分传统文化和传统技艺的传承,需要天赋和持之以恒的努力,但我相信,因为昆曲在我心里那段灿烂的时光,我会愿意分享它,传播它,让更多、更多人知道,然后再由这些人传播开来,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

  “对于我们这些九零后还有零零后的青年来说,我们从小就接受了不少传统文化的熏陶。背诵着语文课本上那些美丽的诗词歌赋,其实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有所触动。我时常感慨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壮阔,沉醉于‘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的清丽,中国的诗词歌赋,由再简单不过的一笔一划构成,却把这年年岁岁,这地大物博都篆刻在历史的长河中,留给后人传颂和评说。而传统文化,又哪里只体现在这唐诗宋词之中呢?我出生在这苏州城中,在这里,我既看过婉转悠扬的昆剧,也见过素雅精致的刺绣,游览过树木掩映中的虎丘,也到访过张继枫桥夜泊的寒山寺,但事实上,这里只是中国大地上一个小小的角落,而中国大地上每一个这样的角落,都有着它们的历史渊源,有着属于他们的自豪和骄傲。这就是传统文化的美丽,生长在一方土地,为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故事动容,然后由这片土地上的人,再世世代代传承下去。”我看着显示屏里的顾念,笑意就写在她的脸上,像春天里的孩子那般晴朗动人。

  我躲在摄影机后面,对上她那双大眼睛里的光亮,再一次湿润了眼角。

  妈妈曾说,人到一定年纪就要开始慢慢脱壳,只有舍弃了那些缠绕于心的旧念,才能更好地轻装上阵。

  我曾经看着那被封印在琥珀中的昆虫,暗暗地想,如果人一直住在回忆里不出来,大概也会活成这只虫子吧?它止步停留在原地不动,将过去的一切全部记下,在释怀与沉陷之中挣扎,最终,沉溺占了上风。它将过去的所有,榜上一个永不过期标签。期待骗过自己,可它忘了,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时光。它的念旧,将迎新挡在门外。因为念旧,思想被束缚,束缚在过去,束缚在一段段关系之中,束缚在它自建的理想大厦里面。这只虫子的念旧,把未来阻挡了。

  今天顾念告诉我,我们也是可以念旧的,但万物的流逝如逝水,人的情感也该如水一般,是流动的。我们要将过去的带向未来,也要允许新的渗透进旧的。无论那个内核是关于友情、亲情还是文化,只要外围的树脂是用流淌的爱浇筑而成,那层琥珀便不再是牢笼枷锁,而是剔透坚韧的保护壳,可以将这些美好都保留很久很久,直到岁月尽头。我仔细回溯了那条奔流不息的逝水,我回头看,能看见回忆之逝、生命之逝,还有那传统文化之逝;我往前看,看见过去每一个瞬间的自己,早已成为了现在的我,过去每一段尘封的优秀文化,也早已内化成为时代精神的一部分。我忽地明白,我们根本不需要通过怀念那些飘渺的曾经来寻找安慰,因为过往是定格的,未来是终究的,终究会成为正在成为的人。

  “美好的念想会消失吗?不会的,因为我们的爱会一直都在。”

  我从摄影机后探出头来,远远地望着顾念,我们相视一笑,眼角都泛着泪花,我知道,接下来便是一个崭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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