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逝 水


余墨涵

(人文艺术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21级本科生)


  引 子

  阳光穿窗而入,斜晖在东墙上涂满灿烂的金黄。停留在台灯上的飞虫蓦地飞起来,无声地在堂屋里盘旋。也许你要说“盘旋”一词用得有些夸张了,那不过是一只小小飞虫而已!可太阳即将走完自己的路,但她明日还会照常升起,依旧沿着那条亘古不变的轨迹周而复始;飞虫却可能等不到明天便会死亡,变成一撮黑色的灰烬,于是那一次盘旋便成了它——最后一次航行。世上万千生物活过又死去,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都在追求那可笑的长生或者永恒。而实际上,所有的生物都获得了永恒,哪怕它只在世上存在过一秒钟,那一秒内世界都是永恒。无论我是太阳还是飞虫,我并不想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永恒,因为永恒——已经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了!

  永恒是什么?那其实是一种感觉,是生命的波动。当你望着滔滔江水奔流而逝,虽不能吟诵出同俞蛟那般文绉绉的诗句:“几曾逝水留云住,犹记残花扑酒香。”,但内心很自然地会有一种稍纵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觉,一种无可名状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达的感觉,这种感觉终会在时间的逝水里沉淀下来,凝成一个化不开的内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却无法去解释它,因为人不能认识自己,而不能认识的东西,就具有了永恒的意义。那大江大河都奔流入海一去不复返,就像弹指繁华,总随逝水,这也算是永恒吗?是的,逝水过后常复新,永恒,是寓于瞬息中的。

  太阳即将沉落,黑夜即将来临,人们常常会在梦里忆起过去,梦回自己的童年、梦见离世的长辈,也偶尔梦起千百年前的尘封岁月……我想这些属于过去的梦也许就是那个化不开的内核的外形。你看,时间在向回倒流!那么,我会不会也能穿越回到那个时期呢,即使是在梦中?于是,我在时间的长河中振臂向回游去,想追寻那失去的影子……

  可是,我的梦每每到精彩之处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一片混沌的迷离恍惚的感觉,似是一种梦中之梦。于是我醒来后便会黯然神伤,这光阴的逝水,逝去了便是逝去了!哪里还会真正回到年少的青葱岁月,哪里还能见到早已驾鹤西去的长辈,又哪里能扣开历史的大门呢?我要这沉甸甸的回忆有何用?还不如早早倾倒干净来储存些更新的记忆。无奈的是,我是个念旧之人,终无法做到与过去一刀两断。于是,我一面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一面在梦中继续体会那片混沌的、迷离恍惚的感觉。我忽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波动,生命的意义与永恒,都寓于那迷离恍惚之间了。

  太阳又重新升了起来,飞虫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这时,我想,我为什么不用笔把那个总也做不完的梦给补充、给接续出来?去真实地、坦率地、有条理地记录那逝去的过去?阳光迎面照耀着我,光芒浸泡了我的全身,又好像是我在金色的光芒中浮起,离开了这喧嚣的尘世。趁着这宁静的心境,我仔细回溯了那条奔流不息的逝水,我回头看,能看见回忆之逝、生命之逝,还有那传统文化之逝;我往前看,看见过去每一个瞬间的自己,早已成为了现在的我。我忽地明白,我们根本不需要通过怀念那些飘渺的曾经来寻找安慰,因为过往是定格的,未来是终究的,终究会成为正在成为的人。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流逝了的,就让我用笔记录下,记录下那永恒的逝水。

  一、念旧的天赋

  在我决定动身去苏州,为电视台的昆曲文化纪录片项目收集素材前,我刚刚和陈然通完电话。

  陈然和我是小学兼初中同学,在我们那个镇子上,只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所以同龄的孩子们大多一路相伴到初中,这点不足为奇。只是我和陈然自从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联络过,他这次通过网络偶然找到我,打来电话问候近况。

  其实“近况”是很难讲的,信息要从初中毕业之后开始更新,跨度十三年。每件事情都需要谈及背景,而背景里又套着更多背景,陌生人之间联系着更多陌生人。现状实在无从说起,所以就讲起过去。

  但发现过去更难聊下去,因为他不记得了。

  最后只能扯闲话以缓解尴尬局面。他开始推荐我平时要多喝普洱茶,说是有利于减肥瘦身,这时我忽然冒出来一句:“是啊,你奶奶是茶叶世家出生嘛。”

  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更别提我那阔别已久的同学陈然了。他斩钉截铁地表示,他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绝对不可能出身于什么茶叶世家。

  可我记得,那么清晰,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午休时我在学校的走廊上“撞”见他。我下午犯困,想要去水房里接点热水,回教室冲袋速溶咖啡喝。当我迈着小碎步往教室赶时,我的视线全集中在那装满热水的玻璃杯上,小心翼翼地低头捧着,生怕热水漫出来烫着自己。那杯水端的是好,可由于过分专注,我根本没有余光来顾着看路,一不留神就在拐角处和迎面走来的陈然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哎呦!”我的颧骨一下子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睛水。不是我娇气,只是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磕到撞到了倒也不算事儿,但我手中那满杯的热水也随剧烈晃动而洒了我一身。

  平时我坐在第二排,是个假正经的小班长;陈然坐在倒数第二排,每天罚站,不是上课迟到就是作业忘带了。我们在学校里不讲话,偶尔迎面碰上也就微笑说声哈喽。

  那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撞了我之后他很不好意思,便主动帮我重新接了杯水护送到班上,还搭讪了几句来给自己解围。

  “你要喝咖啡?”陈然看着我桌上那撕开一角的雀巢咖啡袋,一边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一边小心地试探着问道。

  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点点头,“是啊,太困了遭不住。雀巢好喝吗?”

  我还记得陈然瞪圆眼睛望向我的样子。

  “咖啡当然要喝现磨的啊,不能喝现磨的也不喝雀巢,雀巢烂大街,麦斯威尔多好。”他一脸理所当然。

  的确好。我们那个小镇都不卖什么麦斯威尔,我只在电视广告上看过几次。

  陈然在这方面早有名声,他喜欢的东西都是我们家乡的商店里不卖的。不过这也能理解,因为我小时候也一样,一旦知道了有什么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就会本能地喜欢上。人经常对自己未涉及的东西产生兴趣,有时会称之为心动。凡是其他人没听说过的东西,都是如此天然地值得喜爱啊!

  在我埋头研究包装袋上的“咖啡冲泡方法”的这几分钟内,陈然打开了话匣子。于是我因此又知道了他家里有三台咖啡机,可以磨出城里肯德基店里卖的那种现磨咖啡,而他平时只喝麦斯威尔的咖啡。他家有个澳门的亲戚给他们家送了好多好多咖啡豆,多到喝不完,都发霉了。

  我也不甘示弱,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词句来反击他,只能另辟蹊径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喝茶。”

  没错,喝茶多有文化,多显高级,多符合我大队长的身份。尽管我向来只喜欢喝红豆口味的香飘飘奶茶,不过我想这也不算撒谎,至少我爷爷每天都会用搪瓷缸泡茶喝,这也算家风。总有一天,我也能接受那清苦的味道,继承这么高级的爱好。

  陈然立刻吃瘪了。不过半分钟后,他忽然一挺胸脯,说:“喝茶也好啊。我家里的茶叶都喝不完,我奶奶可是茶叶世家。”

  “什么茶叶世家?”

  “我奶奶是从杭州嫁过来的,是茶叶世家的大小姐。而且我爷爷还当过军阀!”

  我败下阵来,输的一败涂地。

  当时我根本没想过,其实也没有知识储备去细想,他爷爷最早最早也要1930年后才会出生,等到成长为能做军阀的年纪,解放战争都打响了,国共激战时,他爷爷到底是在哪个省割据一方的呢?更何况我曾在校门口的炸串摊边见过陈然爷爷一面,他是个头发尚黑、精神抖擞的老人家,怎么看都不像是曾经可以做军阀的年纪。

  但我记得陈然当时高兴的神情。如果我忽然就变成了茶叶世家和军阀的亲孙子,我也会高兴地睡不着觉吧?

  他殷勤地教我怎么搅拌速溶咖啡,并矜持地表示,还是麦斯威尔比较好喝,有机会一定请我喝。

  我通过电话把这个小片段声情并茂地演给陈然听,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快要岔气,一个劲儿表示这绝对是对他的诬蔑。

  陈然在“满嘴跑火车”这方面至今都“赫赫有名”,笑完了之后,他也表示这确实像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但是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他讶异。

  是啊,为什么?理由连我也答不上来。

  我和陈然此前此后都毫无交集,初中毕业后,我继续考取高中,而他转去读了中职。甚至在他打来电话之前,我都从未想起过他,我记得他小时候的脸,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可是我记得:我记得茶叶世家的陈然最喜欢喝麦斯威尔;我记得小学时坐我后桌的男生天天吹牛说他们家每天早餐吃鲍鱼和燕窝;我记得我因为在书法课上和旁边的同学低头争论是谁踩了谁一脚而被突然勃然大怒的老师拎出去罚站;我记得相貌平平的学习委员在老师表扬她的那一刻,低下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脖颈曲线被阳光镀了色,在微尘漂浮的室内,美得不可思议;我记得高一放学回家路上,一个男生从后面窜过,嘴中念叨着“今晚不睡觉也要把题写完!”;又或是高二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下午,我抱着一叠书穿过升旗广场,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飞起来,像鸟一样,飞往我的山,没有人能阻拦我……

  我的脑海像是一个容量巨大的U盘,层级完整的文件夹和孤零零的图片、视频混在一起,既没有种类的划分,也没有创建时间的排序。不知道记忆的鼠标会在什么时候碰到一个图标,于是毫无预兆地,一段来自过去的回忆就跳了出来,出现在我的大脑主页。不可思议,却又不容置疑。这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才能,毕竟谁没有回忆,谁不会怀旧?然而我真心感激上帝让我在这方面如此敏锐。毫无预兆地想起一个连名字和脸甚至都模糊的人,毫无准备时一个过去的瞬间带着鲜明的色泽和气味向我袭来,那种感觉奇妙得难以言喻。时间的长河每分每秒都在流逝,人总会衰老,总会失去,而我却有机会在闭眼的瞬间回到年少时的操场,吹吹那一年的风,烤着那一年的阳光,让那一年的烦恼和喜悦再度控制我的身心,轻轻拉住那一年自己的手,摇一摇,告诉她,“别担心,未来会更好。”,因为我在未来等着她。

  “林墨,你可真是个念旧的人呐!”陈然在电话那头感叹道。

  “哎对了,你说你这次要去苏州拍昆剧,那个什么顾念的姥姥是不是昆曲世家来着?是叫顾念吧,就你以前那个小同桌,你们还有联系吗?……”

  陈然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回忆的火车突然鸣笛呼啸而过,只剩我一人在原地手足无措地静静发呆。

  二、南方有佳人

  顾念是个南方孩子,出生在苏州,二年级时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举家搬迁到了我所在的北方小镇,顾念也由此进入到我的生命中。

  那天是个晴朗的秋日,小镇的天空难得的一扫阴霾,露出了明澈的笑容。我看着那干净的天蓝色,心情大好,唱着昨晚看的《葫芦娃》的主题曲,一蹦一跳地来到办公室,准备去领老师批改好的作业。

  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因为那天是星期一,往常这时候,班主任总会在国旗杆下听小同学彩排国旗下讲话,办公室里一向是没有人的。这次却与以往不同。

  “张老师,麻烦您多照顾了!我们家孩子刚过来,还不太适应。”我趴在办公室窗户边往里瞄,看见一对男女正站在办公室里和班主任交谈着,那位阿姨烫着一头卷发,身着一件米色的毛呢大衣,那位叔叔则一本正经地穿了套西装,还打了个板正的领带。看两人的穿着打扮,似乎都不是小镇上的人。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班主任笑着说道,朝他们摆了摆手。

  “来,念念,快来和老师问个好!欸,这孩子就是认生,也不爱和别人打招呼,张老师您别介意!”女人一脸羞愧地给老师陪着笑。

  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就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沙发旁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如同忘了怎么眨眼,出了神地盯着她看。

  “孩子就麻烦老师多上点心了,我和念念她妈都在县城上班,也没时间回家照看孩子!”“您客气了!”“那张老师,我们一会儿还得去上班,就不打扰您了!”我正看着,那对男女和班主任都从前门出来了,我连忙后退了几步,转到楼梯拐角。

  等他们俩那高跟鞋和皮鞋踩着楼梯发出的响亮的“噔噔噔”声都离我远去后,我才走进办公室,装着刚到的样子。

  “张老师,我来拿上周交的语文基础训练。”

  那个女孩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她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衣服,背着我从未见过的书包,站在办公室的一盆绿植旁边,但在她的容光映照之下,那盆养的极好的绿植也显得黯然无色,她不像是小镇上的人,不像是我生活中寻常见的小孩子。那种雪白的肤色,是我爱看的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就像……像个雪白的瓷娃娃。

  “嗯,在这儿呢,辛苦你搬回去给大家发一下。”班主任看我傻站在那儿,有些不解,用手敲了敲办公桌示意我作业的位置。

  在我搬完作业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再一次对上她那双大眼睛,红红的眼眶,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第一节上课铃刚播完,班主任便领着一个转校生走进了教室。

  我本来还在转头和后排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哪个葫芦娃最好,一看那个转校生进来,我便僵住了——正是那个瓷娃娃!

  那瓷娃娃相貌娇美,肤色白腻,穿得也和小镇上普通孩子不太一样。我瞅见了她衣服上的商标,“balab……”,没见过,也不知道怎么读。

  班里出奇的安静,班主任笑容满面:“今天,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人家初来乍到的,大家可要多多关心她啊!来,顾念,上来做个自我介绍,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班上36双小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瓷娃娃被看的有些害羞,很小声地说:“大家好,我叫顾念,我来自江苏苏州,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是南方的吴侬软语,听起来软软糯糯的,和她本人一样,像个糯米团子。

  “对对!大家以后好好相处啊!”班主任用她那粗犷的北方口音大声说道。我一瞬间竟有想让班主任别说话的想法,我怕打碎了顾念那瓷娃娃般的娴静。

  可她继续大声说着,“林墨,你是班长,多照顾点同学。顾念,你就坐班长旁边吧,正好有个空儿。”

  我便有点受宠若惊了,像做梦一般,我就要和这个来自江南的瓷娃娃成为同桌了吗?那可是水墨江南,是我一个自小生长在北方旷野里的孩子从来想象不出的梦境之地。我还不知道城里来的小孩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呢?班主任也不会告诉我。

  可那确实不是梦,顾念很快便坐到我身边,羞涩地向我问好。我着急地揉着昨晚睡觉被压变形的头发,奶奶总说我睡觉不好好睡,早上还不爱梳头,头发跟个鸡窝似的,我一开始还不在意。匆匆捋好头发后,我双手摆在身前的课桌上,端坐得像个标准的三好学生。

  趁着顾念收拾课桌的功夫,我偷偷打量了她几眼:一头漆黑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清爽地扎起,露出天鹅一般优雅白皙的脖颈,弯弯的柳眉,像是天上的新月,杏眸里好像放着两颗才从青藤上采下的墨色葡萄,似乎还沾着点清晨的水雾,小巧的鼻子好似琼玉精雕细琢出来的,玲珑剔透,而那樱桃小嘴不点而红,白嫩的脸蛋如冬雪般晶莹动人……只是那嘴角,总是撇着,看起来不太开心。

  那天放学铃一响,我便飞奔着跳进家里,连奶奶买的炸火腿肠串都来不及咬上一口,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写日记。现今我只记得一句,“李延年他说错了,不是北方有佳人,而是南方有佳人!!!”我特意用红色水彩笔打了三个重重的感叹号。

  是啊,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北方镇子上,一年有好几个月天色都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屋外窗外是呜呜在嚎叫的西北风,人从外面走一圈,便满身是风尘灰土,哪里来得好颜色?

  我偷偷钻进爸妈房间对着梳妆镜照镜子,我看见了镜子里面的自己:个子不高,齐耳短发毛躁又发黄,发尾处还留着睡觉留下来的压痕,微张的小嘴内露出几颗不太整齐的小白牙。脸嘛,也是圆圆的红红的,但皮肤被常年怒吼的北风吹得有点粗糙,耳朵上还生了冻疮,紫红紫红的。

  如果说顾念白里透红的脸好像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药,那么我红红的脸颊,倒像是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

  如果说顾念是南方来的瓷娃娃,那么我,就是个北方土生土长的泥娃娃。

  夜色渐渐重了,乡下人睡得早,几声零落的犬吠后,整座小镇都陷入了宁静,只剩北风在屋外幽怨地呜咽着,屋内,一位母亲正在暖橘色的灯光下给孩子讲着睡前故事:

  “瓷娃娃可漂亮了,它长着黑黑的长发,一张白净的脸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和一张红红的小嘴,苗条的身体还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这个美丽的人儿,在阳光照耀下还会闪光泽呢!就因为这样,瓷娃娃十分骄傲。而它身边的泥娃娃呢,全身上下是土里土气的黄色,没有美丽的容貌,也没有较好的身段,更不会在太阳光下闪光泽。但是泥娃娃却不因自己比不上瓷娃娃而悲哀,因为它不是一个爱比美的人……”

  三、瓷娃娃和泥娃娃(上)

  周五的晚上,顾念的姥姥特意携顾念来我家串门。她们祖孙俩一人拎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桂花糕、青团、条头卷等好多我没吃过的点心,说都是苏州特产。我的眼里一下子就放出光来。

  “哎呀,玉妹啊你们可算来了,快进来坐,菜马上就好。”奶奶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便兴冲冲地从厨房跑出来,和她新认识的老姐妹寒暄着。

  顾念的姥姥盘着一个中式发髻,上插一枚古朴的木簪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温婉如水的气质。

  “这位小美女就是林墨吧?”顾念的姥姥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发现她那双慈祥的眼睛,一笑起来便会弯成两条好看的月亮。

  “奶奶好!”我接过顾念姥姥递过来的一块桂花糕,嘴巴跟抹了蜜一般甜,我在外人面前总是这般乖巧,笑起来还会露出两个梨涡。

  顾念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自己的两条书包带子。

  我怕顾念无聊,便忙走上前去打开了电视机。镇上信号总是不好,一阵刺耳的刺啦声过后,少儿频道的标识才渐渐显露出来。

  “林墨?娟姐啊,你这孙女名字起的倒是秀气!”顾念的姥姥走进厨房帮奶奶端菜。

  “嗨,秀气什么?你看她整天疯来疯去的,哪里像个闺女!”奶奶讪笑着说道。

  我也一直不解,为何出生于苍茫的北方高地的自己,会被爸妈起了个这么富有江南气质的名字——“墨”,无论是“水墨”、“纸墨”还是“墨客”,好像都有自己的家乡沾不上边。现在想来一定是自己和江南很有缘分,而现如今这个缘结出现了,那就是顾念的到来。

  “这娃娃长得可真标致,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奶奶凑近了看坐在沙发上的顾念,顾念却涨红了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念念,也不跟奶奶打个招呼?这孩子,跟她名字一样,太念旧了!”顾念的姥姥长长地叹了口气,“来了快小半月了,还在那天天想家呢!”

  我扭头看顾念,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都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我站起来,一把握住顾念的小手,往房间里走。“奶奶,我带顾念去房间里玩啦。”

  “嗯,新同学好好认识认识!”奶奶在那头应和着。

  顾念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软软地蹭在我的手背上,但她的手又是那么的冰,妈妈总说“小孩子身上三把火”,可怎么到顾念这里,却只有铁一般的凉呢?

  我转身关上房门,拧开了桌上的台灯。

  “你坐在这里吧!”我拉开椅子,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小女孩。“这里只有我们俩,你可以不用听她们唠叨。”我咧开嘴笑着说。尽管我一笑就会露出还没长齐的牙齿,但我还是喜欢笑。

  北方房子为了保暖,墙壁都修的很厚,但我家的房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隔音效果总是不好。卧室的门关紧了,还是有外面大人的笑语声传来,还有一阵清脆的童声……是少儿频道在放的少儿诗词大会!我竖起耳朵来听动静。

  “顾念,你会背什么诗啊?我们来玩写诗游戏怎么样?”我突然灵机一动,一脸期待地看着顾念。

  顾念终于抬起头了,她的脸蛋明明那么娇美,就像春天时候,山上盛开的一簇簇桃花。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虽然我才念二年级,但已经会背高年级的古诗了,这让我很是得意。我用稚嫩的童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这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刚收笔,我就等不及偏头看顾念写的什么诗。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我一愣,眼睛瞪得溜圆。杜荀鹤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我的家。”顾念小声对我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像一种果汁软糖,只是不怎么爱开口说话。“是我南方的家。”她又补充道。

  多美的诗啊,那是我贫瘠的想象力所勾勒不出的江南。

  我忽然想起了白居易写的那首《忆江南·江南好》。

  “就是白居易写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里面的地方吗?”我问道,声音中透着难掩的兴奋。

  “嗯。”顾念轻轻地点头。

  在那个大众传媒还不太发达的年代,我也只是在电视里的旅游频道上有幸目睹过几次江南的芳容,但那“吴侬软语,娇柔佳人,烟雨朦胧,溪流翠竹”却一直萦绕于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能不忆江南?

  “江南河多水多,天总是爱下雨。你看,这是河边的一个小村子。”我和顾念一同挤在我那张小小的床上,她正拿着水彩笔给我画江南,而我趴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七八个小房子,就是一个村的。然后天上还要点很多蓝色的雨。”顾念扭开蓝色的水彩笔,在纸上画着,“其实江南的雨应该是白色的,细得像粉那般才对,只是画不出来……”

  很快,我便发现顾念也不是不爱讲话,只是比较认生。和我聊了几个来回后,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顾念,你还想看小狗吗?”看完画,我又问道。

  顾念手里握着一只油彩棒,涂着涂着,笔头突然停住了。

  院子里漆黑一片,爸爸不在家,也没人给房顶上灯。不过我不在意,推开纱窗门,拉着顾念的手就往后院跑。

  我从院里的角落里抱出一条小狗,“给你!”,我将我心爱的小狗放到了顾念怀里,“她叫小新,蜡笔小新的那个‘小新’,是只中华田园犬,你可别叫她小土狗啊!”我又伸手摸了摸小新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狗湿润的鼻子就蹭在顾念的外套上,那件我念不出名字的衣服上。小狗是热乎乎、软绵绵的,好似一团棉絮,顾念轻轻地抱着她,小新的两条耳朵也温顺地耸下来。

  “小新,你叫小新对吗?”顾念小心翼翼地将小狗举起来,大眼睛里满是笑意,“你好啊,很高兴认识你!”

  我想,城里来的小孩子也是喜欢小动物的。

  夜里七点钟,老人家们吃完饭,一起热热闹闹地洗了碗又看了今天的天气预报,顾念的姥姥便带着顾念告辞了。

  “下次还来玩啊!”奶奶往顾念的手里塞了一盒驴打滚,笑着招呼道。

  “快谢谢奶奶。”顾念的姥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谢谢奶奶!”顾念笑的时候脸上会泛起两个甜甜的酒窝,我发现她已经和刚来我家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小墨,下次也来我们家玩啊!”顾念的姥姥朝我挥挥手,眼睛又笑得眯成了月牙。

  和顾念道别的时候,我们的眼神短暂的交汇在一起。

  “我们算朋友了吗?”我坐在房檐的光下,托着腮呆呆地想。

  刚才在后院见小新的时候,顾念突然问我:“你爸爸妈妈也不常回家吗?”我一愣,抬起头,发现顾念也正看着我。

  “不是不是,他们只是今天加班而已还没回来。”我连忙摆手。

  院子里十分昏暗,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我觉得,顾念不仅想南方的家,也很想她的爸爸妈妈。

  今天夜里,小孩没等妈妈催促便早早钻进了被窝。

  “妈妈妈妈,那个好看的瓷娃娃和土土的泥娃娃后来怎么样了?她们有没有成为好朋友……”

  故事嘛,总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四、瓷娃娃和泥娃娃(中)

  顾念家在小镇的另一头,是一座古典的庭院房,五间张的两层合院,坐北朝南,红砖白石混搭的墙,平平整整的红瓦屋顶,门前就是一个宽敞开阔的大埕。

  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仿佛是来到了童话中的绿野仙踪。顾念姥姥的庭院是远近闻名的。一年四时,庭院里永远绿意浓浓,时令的瓜果菜蔬怎么也吃不完,直教邻人隔墙频望艳羡不已。围墙靠左侧的墙根下是一大片菜地。顾念说她最喜欢吃小油菜,于是外婆就把大半块菜地都种上了小油菜。

  对了,顾念喊妈妈的妈妈叫外婆,据说是南方特有的叫法。因为我去串门的次数多,一回生二回熟,久而久之,我便也亲昵地喊顾念的外婆为外婆。

  小油菜在南方也叫做上海青。菜苗仅长出一指后,每回外婆喊我们回家吃饭,都会笑眯眯地告诉我们:“今天又有上海青哦!”我们便麻溜地放下手中的毽子或跳绳冲回家,急匆匆地洗完手乖乖坐在桌边等着上菜。仅需两滴油一点盐,外婆炒出来的上海青就是那么清脆爽口,一盘进肚还意犹未尽。

  由于去顾念家蹭的饭多了,上海青也逐渐成了我的最爱。不过离了外婆家,我就不怎么吃这种蔬菜。因为外头买的上海青,全都长得“五大三粗”,哪里能比得上外婆家那样又细又嫩的呢?

  在顾念家里吃饭,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外婆必定会在吃饭的时候打开收音机听昆曲节目。我只觉得耳边“咿咿呀呀”,完全听不懂到底在唱什么,不过这些腔调既软糯、又细腻,好像江南人用水磨粉做的糯米汤圆,听起来很是舒适。

  到了夏天,外婆便会在厢房门口的那片空地架起丝瓜棚。丝瓜是一种生性好动的植物,昼夜不息地攀爬着,很快就把瓜棚全包了起来。我不喜欢吃丝瓜,但却最喜欢在丝瓜棚下乘凉。太阳很大的日子里,我和顾念搬把椅子坐在棚下,就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身上,还有自然风吹过,实在惬意得很。丝瓜要是种来观赏也挺有意趣。绿叶生得那般青翠宽大,色彩鲜艳热烈的黄花点缀其间,绿叶黄花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多么美妙呀!丝瓜长出来后,便大多垂在棚底,要吃的时候再去摘它一两个。我记得外婆每次都会特意留几个丝瓜不吃,晒干后拿来刷碗。我也带了几个回家,奶奶说这丝瓜比外头买的洗碗布好用多了。

  顾念也常常去我家玩。不过我家的院子就没那么精彩纷呈了,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院内也没多少植物,显得整个院子灰蒙蒙的,倒是和小镇的配色很搭。

  要说特别的,那便是庭院的正中央,有一棵不知何时种下的柿子树。它长得极为高大,枝繁叶茂,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十月的秋风一施魔法,整个北方很快就要变得金黄灿烂起来。我家的那棵柿子树,便也挂满了绿绿黄黄的圆柿子。虽不如市售的个头大,但甜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待柿子从青涩长至金黄,果实的香气便弥散开来,满屋子都是清新甜蜜的气息,闻着都叫人垂涎欲滴。我连忙给顾念打了个电话,让她周末来我家,同我一起摘柿子做柿饼。

  顾念一大早便兴冲冲地跑来,说她在南方只摘过桂花吃过桂花糕,还没摘过柿子吃过柿饼呢!

  我侧过头悄悄对她说:“这棵树很有魔力,不仅能结果子,还会长小孩呢!”看着顾念一脸不解,我大笑着朝她做了个鬼脸。

  不过我可一点儿没说假。午睡醒来想去摘两个尖柿子吃时,我总能看见枝叶之间隐约有人影晃动。对来者何人我是心知肚明的,但每次我都故意大喊大叫:“有小偷!抓小偷啦!”奶奶便出门来叫我不要吵闹,还关照树上那些寻味而来的邻里小孩儿爬树要小心。

  爬树摘柿子是项技术活,但对于我们这些从小上蹿下跳长大的泥娃娃来说,那就是小菜一碟。

  我童年的乐趣就是爬到高高的树上,摘那成熟的柿子吃。吃柿子的样子是最狼狈的,当剥开薄薄的那层皮,一嘴咬下去,满口都是橙黄的汁液,汁液顺流到嘴角,涂到脸上,滴到衣服上,沾到手上,吃完一个柿子后浑身上下都是柿子浆,像个小丑般滑稽搞笑。

  尽管如此,我们也都爱那甜蜜软糯的滋味。在摘柿子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会参与进来。我们需要爬到树上去,顺便带个篮子一起上树。摘好的柿子小心地放在篮子里面,篮子底下还需要放几片树叶,以防止柿子被弄破。

  每当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树,又像个公主般端坐在树干上得意地向下俯视时,总能看见顾念在下面仰起她那张白净的小脸对我望着,眼神里满是艳羡,她说:“墨墨,小心点,别摔着。”我才感动了不到一秒,她又满脸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你在上面特别像个美猴王。”我差点儿没一头栽下去。

  瞧吧,我早发现顾念根本不是个内向的孩子,她很有趣,也跟我很契合,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大人们总自以为很了解我们,便忙不迭地在外人面前给我们贴上各种标签,可我们的真实模样呢?他们却看不见。

  我也曾想教顾念如何爬树。柿子树的有些枝干很细,但上面结满了柿子,需要爬到细的枝干上去摘。成年人的体重也许难以支撑,但对小孩子算是友好。

  “在那之前首先判断你坐在那根枝干上它会不会断,可以的话就慢慢地爬过去。到达位置后,先把篮子安定在一个好位置,把身体稳定好,然后一手攀着树枝平衡身体,一只手去摘柿子,再把摘好的柿子一个个的放进篮子里面……”我尽可能手脚并用地给顾念演示如何爬树摘柿子,但这场教学最终以顾念刚爬上两米高便划破衣裳的哭声结尾。

  我觉得顾念偶尔就安安静静地做个瓷娃娃也挺好的,像这种上房揭瓦的事,还是交给我这种泥娃娃来做。

  十月的傍晚,吃过晚饭坐在小院里,我和顾念一人拿着个小竹刀给刚摘下来的柿子削皮,偶尔抬头赏着朦胧的月色。柿子皮柔软而黏腻,很快便堆成一座小山,三个月大的小新在院子里乱窜蹦跳,在柿子皮旁龇牙咬自己的尾巴,累了就蜷在脚边打盹。这样的日子平常又美好。

  那时候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的脸上总是挂满了笑容:大人淳朴,孩童天真,邻里和睦。秋天也知道我们已经把果实都收回了家,树叶才一片片掉落,树干慢慢成了秃顶的光头,而后天气一点一点地变凉变冷,循序渐进,不紧不慢,不争不抢,然后进入晶莹剔透的冬天。

  我常隔着记忆的长河和对岸的童年对望,现在很少能再看到那样的秋天了。浮躁的天气,抢过秋天,越过冬天,闪过春天,又跳来直流汗的夏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似乎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永恒的。

  但至少那时候,瓷娃娃和泥娃娃是一直在一起。

  五、瓷娃娃和泥娃娃(下)

  2001年7月13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周五。我难得起了个大早,爬起床就坐在桌子边开始写日记。

  “昨晚我梦见我到江南了!”我凝神看着贴在墙上的一张明信片。顾念送了我一套苏州旅游纪念集,我挑了张最好看的贴在我的书桌前,每日与它“相看两不厌”。

  可能是因为名字里面有个“水墨江南”的“墨”吧,我总觉得我和江南是有缘分的,常常在家里念叨着我以后要去江南上大学。大人们总会笑着起哄,问我是要上什么“985”啊,还是“211”啊,但我实在搞不懂这三个数字背后的含义,怎么还有大学是按数字起名字?

  “只要是江南的好大学就行!”我拍着胸脯喜滋滋地说。

  妈妈边织毛衣边笑着抬起头:“想去长三角上大学哪有那么容易,那你还不快把动画片关了去背背古诗词,放假刚买的诗词选到现在看了几篇啊……”

  背古诗我倒是不讨厌,盯着那些清丽的诗词看久了,我总感觉江南的倩影也要浮出水面,我就隔着一层纸的面纱,便可以和我梦中的江南好好对话一番。

  昨天睡觉前我下了一番功夫,背了张继的《枫桥夜泊》、晏几道的《临江仙》、柳宗元的《江雪》……我还翻出从表姐那里借来的初中语文课本,认认真真地将戴望舒的那首《雨巷》给抄写了几遍。

  我凝视着眼前的文字,它们忽然间、渐渐地,在我面前流淌起来,那便是水一样的江南。江南是树下悠然落棋,是花间醉然品酒,是庭中淡然品茶。那绿水萦绕着白墙,红花洒落于青瓦,蜿蜒曲回的小河在清晨和夕阳中浅吟低唱。我可以乘一叶扁舟撑一支蒿,穿行在青山绿水中,两岸是历经风浪的斑驳和亘古柔情的飘零,一泓清水所承载的,便是似水流年的痕迹和沧桑。

  在睡梦中,我便也沉浸在这流淌的江南里了。不知不觉间,便有酥酥柔柔的细雨飘洒在我身上,它们并不冰冷,反倒如三月春风的手轻轻抚摸我。太阳也会出现,但奇怪的是,雨并不会停,似乎是要给我展示尽那深深浅浅的水墨画风韵。这里还有漫着水光的青石板路,连着映在河水中的一座座拱桥。一袭布衣的行人匆匆地走过板桥,去往远方;而撑着油纸伞的女孩却立在桥上,和着雨一起注视着远方。巷子的尽头有一口井,后面坐落着一座木质楼阁。不知是何人在楼顶唱起江南古调,风撩幕帘,怨抑难招。楼外便是沙洲,州上有个湖心亭,亭中有客二人,相对而坐,把酒言欢。湖中有条渡船,船上有个老翁,一身斗笠、一根鱼竿,钓着一江春水,载着一叶孤舟。云是白的,其下有雨,雨中有燕,还是一双。燕儿飞过枫和柳,两棵树旁有座石碑,上面刻着“到此一游”。碑后是一座山,山脚有个渡口,山腰有一片良田,山顶有座寒山寺,寺里有口钟,每逢夜晚客船归来,便“江枫渔火对愁眠”……

  我看看墙上贴的明信片,又晃晃脑袋仔细回想昨晚的那个美梦,江南,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墨,可起床了啊?”奶奶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念念给你打电话来了,喊你上她家玩去。”

  我连忙起身换衣服洗漱,接着便奔向熟悉的镇西头,奔向我和顾念的绿野仙踪。

  一进门,我便知道是丝瓜花开了,顾念早已搬好两把小椅子放在丝瓜藤下。我们坐在这里晒太阳,头顶就是嫩绿色的叶子和鹅黄色的小花,美的就像是花仙子的秘境。我们看着头顶那片被丝瓜棚分割出来的一角天空,从点点阳光,变成点点星光,在微风轻拂下翻花绳、聊心事,将这个郁郁葱葱、瓜果飘香的庭院印刻在心底。不过我最喜欢的,便是和顾念一起翻看外婆那本厚厚的相册簿,从顾念的描绘中勾勒出一个江南的幻影。

  顾念很喜欢欣赏这些上了年纪的藏品,除了外婆的老照片,还有些满是褶皱的报纸亦或是图案模糊的邮票都被她细心收集整理好,专门放在一个小纸盒里。我总笑她果然人如其名,“‘顾’就是‘回头看’嘛,然后‘念’就是念念不忘,心心念念……还有什么词语里面有念念来着?”顾念却没顾上和我斗嘴,只是低头浅笑不语。

  “你看,这是我外婆年轻时的照片。”顾念指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细声对我说。

  顾念外婆年轻时个子高挑,模样也是齐整俊俏,黑发云鬓,翩然不俗,身着一身淡雅的旗袍,看着看着,那美丽的身影简直要与戴望舒笔下那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重叠在一起。

  而姑娘的背后,便是小桥流水人家。

  我看的实在入了迷,那张色彩斑驳的老照片,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又把我拉回了昨晚的梦境中,于是倏忽间,我便置身于一个古老久远的年代。我轻轻扣开了江南古镇的大门:一条条水巷、一座座拱桥、一级级石阶、一艘艘小船、一个个传说……水乡古镇独有的苍老和神秘便展现在我眼前。粉墙黛瓦像骨头一样蔓延成她的骨架,穿插其间的溪河流淌成她的血液,而那散落于血液之中的桥梁,坚毅的体魄竟也带了些秀气的模样。船娘轻摇桨橹,在河面上泛起碧玉一般的水花,“嘎吱嘎吱”地消失在岁月的涟漪中……木船缓缓穿过拱桥,留下木头厚实的味道,与空气里的茶香混在一起,渗透我每一寸肌肤。拱桥之畔,油纸伞下盘着青丝的高挑女子,信步走过白墙青砖,把古镇变成一首朦胧的长诗……

  这就是江南吗?能不忆江南?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江南啦!”我站起身来,兴奋地对顾念说。

  顾念用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看着我,眼中盛满了笑意。“那你说说,说说你的梦是什么样子?”

  我接着叙述昨晚的那趟旅程,末了,再加上我的一些想象。

  “江南它,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永远有着开不尽的繁花,放不完的烟火,走不到头的夜市,流不完的溪河。总有人在烟花中、在月下告白,互赠发簪,仿佛每一个夜晚都是佳节。人们都洋溢着笑容互相祝福,走上街头,提着灯笼,把荷灯推进河水,河灯照亮了两岸,于是一江流火,遍十里长街,灯火通明。”

  我越说越动情,挥舞着双臂在院子里转圈。

  “等到天再次破晓的时候,燃烧了一夜的星辰纷纷坠落,昨晚的桃花铺了一地。该离去的人就踩着这桃花地毯,和友人告别。含泪相拥后,便乘着渡船,渐渐消失在天与海的尽头……”

  “你这哪里是在做梦,分明是在写古言小说嘛!”顾念坐在丝瓜藤下笑得前仰后合,不过她总是很斯文,笑的时候还不忘用手掩着嘴。

  “那江南是什么样子?”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我还没去过江南呢。”

  顾念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抿着嘴巴,似是在努力思索着。半晌,她才开口说道:“江南……江南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哇?在入梅的时候里,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日头,整天都湿哒哒黏糊糊的,一件衣服可以晒一两个星期。” 可她的眼里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在昏暗的月色下泛着光亮。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在幻觉中看到了小时候的顾念——那个小女孩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问我:“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不常回家?”

  我回到丝瓜藤底坐下,“念念,你还是很想家吗?你南方的家。”

  顾念这些年里变了很多,她开朗了,也活泼了,只有在偶尔几个时刻还会突然红了眼眶,向我透露出她对一个团圆的家庭的渴望。我不知道“南方的家”对于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那是她很珍视的东西,可能只有在南方的家里,她的爸爸妈妈才会经常回家吧?我握住她的双手,她的手总是那么冰凉,冰得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我又把手握得更紧,用我发热的手心来温暖她。

  “我当然想啊。”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外婆更想。我才在南方生活了七年,而外婆可是六十年。”

  外婆又在听昆曲了,咿咿呀呀的腔调从窗子里传到窗户外。外婆并不是什么昆曲世家出身,但听顾念说,她曾经是个很厉害的昆剧演员。

  “放的是《牡丹亭》,那是我外婆最喜欢的曲目,几乎每天都要听。”顾念凝视着那扇小小的窗户,顺着她的目光,我仿佛能看见那丁香姑娘正闭着眼随着曲儿轻轻哼唱,她的脸好像碧玉一般,恬静、温柔,显出一种端庄纯净的美。

  这回,我听清了那唱词,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你听吧,下一句就要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了。”顾念嘴里咬着很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但下一秒,咿咿呀呀声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儿念英文的声音,他说:“……2008 are awarded to the city of Beijing!”

  一向寂静的小镇也突然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院子外面的小路上,小路联通的大街上,都是人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高声谈话的笑语声。

  我们一下子站了起来,手拉着手,茫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婆颤颤巍巍地从堂屋里走出来,她那双弯成新月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件喜事。“囡囡们,零八年北京要办奥运会啦!”

  我们都转头看着对方,二零零八年?

  顾念说:“现在才二零零一年,二零零八年是不是也太远了?”

  也是。我掰着手指头算着,我们现在只有十一岁,等到北京办奥运会的时候,我们都十八岁了,都长成小大人了。我想都不敢想,那仿佛是下辈子才会发生的事情。

  “好像是远了一点儿。”我小声说。

  外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挥舞着手中的蒲扇对我们说:“等到零八年,你们两个小丫头也要考大学去啦,都去上好大学去!”

  “好啊,那到时候顾念和我一起去江南上大学去,我们还可以一起看奥运会,在你南方的家里看!”我拍手称赞。

  顾念静静地站在原地,眼中泛着的光看不清是感动还是感伤。就好像我一提起她南方的家,就能触发她眼泪的开关。

  “哎!南方固然好,可是北方也不赖!”我搂住她的肩膀,“念念,你听我跟你说,别看这镇子现在是这幅破光景。等到下雪的时候哩,那景象可要大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满屋子都是清光。会发光的雪,你在南方肯定没见过吧?等到那时候,我们可以溜冰,堆雪人儿,打雪球,这些在下雪天里玩可有劲儿啦!哦对了,你还可以上我家去吃烧羊肉锅!那香味,绝对可以把墙纸酥掉一层皮……”

  顾念看着手舞足蹈,竭力想逗她开心的林墨,不禁发自内心的笑了。江南很好,但北方也不差,至少,我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二零零八年是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年份,那一年对于国家来说会是极大的荣耀和喜悦,对我们来说,却也是需要遨游过无数题海、翻越过无数书山才能到达的终点。

  “未来还很长,我们还不需要为此忧虑。”我们相视一笑,便也转身投入到院子外热闹的人流中了。

  事实证明,生活不是童话故事。瓷娃娃一点儿也不高傲,泥娃娃也不自卑;瓷娃娃没有从书架上跌落,泥娃娃也没有失去同伴;瓷娃娃和泥娃娃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一起过着平淡又有趣的生活。

  六、盛满回忆的盒子

  初二的那年夏天,一个傍晚,我迎着橘色的夕阳在小镇的音像店门口徘徊。玻璃窗上贴着许多电影海报,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但都是上了年纪的版画样式。一阵风吹来,海报上浮起的灰尘便在金色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我忽然被一种无力的悲凉感所裹挟,我最近总是这样,但我不知道原因。我向来自封为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我在尝试着理解逝去,体会失去,琢磨何为“烟花易冷”,也探求那虚幻的永恒。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走进店里租了很多老光盘和磁带,一个人缩在家里看了很多以前的老电影和电视剧,又听了很多以前的老歌。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很多时候人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有的目的当时不明了,但是日后回想可知因果。如今回想,当初看过去的影片听过去的音乐,就只是因为那年夏天的某个瞬间吧。顾念总是惊叹我写日记的坚韧劲儿,但是谁也不明白每次我回头看日记的时候的心情。日记里面的点点滴滴,像是多年的好友,翻开时便再讲给你那时的感受,或喜,或悲,或痛,或怨……而这时的我已进入人生另一阶段。或许从那个夏天起,我就成了一个念旧的人。

  我爱看龙应台的散文集,她在书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模糊了,我躲在竖起来的书脊后,无声地埋头啜泣。

  我早该明白的,人一旦长大,就要学会与身旁的人擦肩而过,与他们问候道别,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会永恒的。

  我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从小学到现在所有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有和顾念传的小纸条、可乐瓶上明星封面的塑料纸、手工课上捏的彩泥、同学送我的小手工、别人写给我或者我写给自己的信、圣诞节的贺卡……甚至每一张可以留作纪念的电影票火车票门票餐劵都在里面。所有东西都被我标记了日期,偶尔整理盒子的时候就会按照日期去摆好。

  有一回妈妈打扫我房间时,发现了那个盛满我回忆的纸盒,当然,她看到的并不是我的回忆,而是一堆“没用”的废品,便嚷嚷着让我好好收拾拿去扔掉。

  我第一次与妈妈吵了一架,也许是我的青春期到了?我变叛逆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我的纸盒子大哭了一场。

  小学那会儿学校印的卷子都是黑灰色的纸,我的那些破破旧旧的东西大多也都是用这种纸写的。那天整理东西的时候看到我和顾念的“约法三章”,拿起来发现背面竟是鸡兔同笼的算术题,刚收回去的眼泪瞬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已经很久没摸过这样的纸,没见过这样幼稚的题。当它们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时,往日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哪怕那张纸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字迹也不清晰了,但那道反复研究了很多遍的鸡兔同笼题目和那段趴在卷子上睡觉的午后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我从不觉得这样的习惯无聊。因为不管时间怎么飞速消逝,但只要有这些东西在,我就能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以及陪在身边的人。它们能在我对于一段记忆快要模糊的时候提醒我,那些一起玩、一起疯、一起笑、一起哭的片段都是生命中真实发生过的,切切实实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喜欢写日记,虽不会每天都写,但是每当有我想珍藏的故事,我想留住的情绪时,我就会趁着记忆最鲜活的时候把它们留在日记本里。我不确定写日记这件事我会不会坚持一生,但我希望无定数的生命中,有几个本子里载着我沉甸甸的、来时的时光。仍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翻看爸妈的日记本时,我就觉得写日记的感觉很美好。现在我才知道,其实这种美好,是岁月的馈赠。

  时间总是拖着人走,生命因此来来往往。在很多人看来,念旧是一种习惯,而在我看来,念旧更像是一种感觉。会因为一首歌而想到一个人,也会因为一件物品而想起过往,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去诠释。每个人怀念过去的方法都不一样,有些人绝口不提将其深埋,有些人将自己浸泡在回忆中沉浮,我则喜欢通过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去发现曾经那个执着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偷偷躲避着和妈妈冷战的焰火,从镇东头跑到西头,去找顾念好好说一场。

  我抱着顾念哭了很久,哭累了,便一抽一抽地一边哽咽一边倾诉内心的忧虑:“我真的…很害怕自己是个住在回忆里的…很懦弱的人…我真的好怕自己成为那样胆小的人,这不是我,我不要这样。”与让我丢掉回忆相比,此刻的我,好像又更害怕自己的念旧其实是个坏习惯,因为这样,我就没有勇气去和妈妈对抗,也没有信心再去面对我那满盒子的回忆了。

  顾念是个很爱流眼泪的小女生,一般我哭的场合,她都没有不落泪的,但那天,她却出奇的冷静,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同我说话:“我觉得,念旧并不是说明现在过的多么不好,而是以前的人和事都太好了,那种好并不是当下阶段过的精彩可以替代的。”

  她没有看向我,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南方。

  “就像即使现在住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很温馨,我还是想念以前那间墙壁潮湿起霉的、一下雨屋顶还漏水的老房子;就像即使现在我有崭新的知心好友,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念以前的她;就像即使现在我以英子的身份过的很好,也会念着以前当翠翠的时光。所以,就我而言,念旧代表的是怀念以前的人和事的美好,你不怯懦,只是因为没有一段时光是可以被复制的。”

  我这才发现,顾念是个比我还念旧的人。只不过她的回忆埋得太深,埋得太久,已成为一块不轻易向人显露的旧疤。

  “我觉得念旧,不一定是对现在生活的不满意,而是太热爱自己的生活,想尽办法去记住生命的一切美好……”

  那天,顾念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了很多,说她的老家,她对门的玩伴,她每一条值得珍惜的记忆……我不清楚她那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但句句都讲在了我的心坎上,我们从未如此合拍过。

  “所以,念旧的人其实是念好的人对吗?”我直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

  “对啊!”顾念笑着拍拍我的脑袋,像个大姐姐看着过半天才开窍的小妹妹。明明我才是姐姐,我比顾念大了整整半岁,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顾念变得越来越成熟,我却一脸稚气地停在原地。不过那时候的我想,一切都没关系,毕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也能变得和顾念一样好,我也能做个不动声色的小大人。

  “别哭啦,小花猫。我给你看张照片。”顾念说着,又把外婆那厚厚的相册抱了过来。

  “你看,你猜这是谁?”

  她所指的地方是一张少有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着绮丽古雅的裙裾戏服,正挥舞着盈盈水袖的姑娘,姑娘脸上有红的、黄的、白的、黑的等多种油彩,妆容十分精致。

  似乎是在唱昆曲?

  “难不成…是外婆?”我瞪大了双眼。

  “没错!这是我外婆年轻时唱昆曲的照片,外婆那时候可风光了,听我外公说我们那个小镇上没有不知晓外婆芳名的人。只是等外婆生下我妈妈后,她便渐渐退出了昆曲舞台。”顾念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部留下一片阴翳。

  “囡囡,又在偷偷说外婆什么呢?”我一转头,便见外婆端着两碗苏式面走了进来。

  “外婆!”我小声惊呼,只一会儿便忘记了刚才的少年愁绪,将目光全部集中在那香气四溢的面条上。

  “先都别掉眼泪了,赶紧把外婆下的面条趁热吃了,吃完什么烦恼都没有喽。”外婆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应和。顾念的外婆做的好一手苏州菜,且都是些我在外面菜馆里没吃过的新鲜花样。

  俗话说:“唱戏靠腔,吃面靠汤。”苏式面是苏州人的灵魂,而面汤又是苏式面的精髓。外婆将熬煮至浓稠的红糖或白汤淋在面条上,辅以苏州特有的汤面佐料,第一口是鲜香,第二口是满足,第三口刚才的所有伤心事都烟消云散。

  只有顾念微蹙的双眉还没完全舒展开,当我在大口吃面的时候,她低头拿筷子拨弄着面条,眼睛被面汤的热气熏得流泪。她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外婆:“外婆,放弃昆曲来带孩子,你遗憾吗?”

  外婆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不过很轻微,几乎没人察觉到。

  “你这傻孩子,问的什么问题?快吃面,不然要凉了啊。”

  可顾念还不肯让步,我也想不明白,明明今天原本想不开的是我,现在为何开导他人的人变成了需要被开导的人。

  “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听昆曲?不就是因为你放不下吗?”顾念很少对外婆大声说话,这回的场面把我也吓得一愣一愣的。

  外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来,背着手看向窗外。

  刚才被苏式面的热气和香气所氤氲的和乐氛围一下子掉落到冰窖里,我一个“局外人”只好像木头人一样呆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外婆才慢慢开口说话,“囡囡啊,你要记得外婆今天跟你说的,别一遇事就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样不好。外婆不唱昆曲,和你和你妈妈都没有关系,那是外婆自己的决定。”

  “外婆这辈子都忘不了昆曲,但我也不后悔撇下它来亲手拉扯自己孩子长大。没有错过你妈妈的每一次成长,外婆就知足了。”

  外婆又拿出她那宝贝似的收音机,熟练地调频,只一会儿,那悠扬婉转又带着点凄凉的腔调就飘散在每一丝空气中。

  “外婆听昆曲嘛,只是为了让每次回头都有事可想、有事可念罢了,听听这曲子,仿佛就能啊,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外婆静静地听着曲调,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浑浊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和安定,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们,什么是幸福。

  “每次一听,那种青春气,那种拼劲儿,一下子又回到我身上了。你说奇不奇?外婆虽然老了,但只要有一个东西可以念着,我就感觉我的心还没有老,我还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一脸慈爱沧桑,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可那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隆冬初雪落地,又像秋日的第一道霜,一根根银丝白发,在稀疏的黑发中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往事。

  “人啊,终归是要向前看的!可外婆觉得,偶尔回头看看,也是值得的!”外婆一双眼睛早已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快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喽。”

  我小心翼翼地转头观察顾念的反应,她白皙的脸蛋此时胀的红红的,一双大眼睛噙满了泪水,装满了我猜不透的心事。

  那天从顾念家里出来后,我又独自在小镇上绕了很久很久。

  晚上,我在日记本中写了这样的一段话:“外婆和我说过,她喜欢尝试新事物,体验新生活,她依旧怀念过去,可她也并不想浪费当下。”我用荧光笔给这句话加了下划线,又在旁边的空白处用小字批注道:“有人说,念旧的人活的像个拾荒者,不动声色,却满心澎湃。是啊,往事本该如烟一般,而念旧的人却有些可怜。但是我愿意做那个拾荒的人,因为带着满身的记忆前行,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有多远,才会走的更远。只要我还在,所爱之事和所爱之人皆不会消散。背负这么多美好,又怎忍心苟且生活。有荷在心,长长雨季何惧?拾起遗失的回忆,又何尝不是抵御漫长人生之苦痛的一味良剂?”里面有很多道理,是顾念的外婆教会我的。

  最近的感慨变多了,我抬起头凝望着窗外无边无言的黑夜,我想:“是我长大了吗?”

  又到了属于柿子的季节,照例要摘柿子做柿饼了,那是我和顾念最喜欢的农家零食。镇里的孩子纷纷来帮忙,爬上爬下的摘柿子,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于是不再参与爬树。

  院子被特意打扫干净,生柿子被一个个摘下,把它们倾倒在红墙下,能堆成小山那么高。我望着这些柿子发了愁,这样的柿子山要一个一个去皮,再用竹篮子一筐一筐地系到房顶上去晾晒,可不是一两个人忙活一天能做完的。

  早晨的阳光从红墙外漫进院子里,柿子山在晨露中安静地等待着。披件长衣,我便迎着阳光开始用削皮刀挨个儿给柿子脱皮。

  收音机里传出熟悉的歌声,是那首时下流行的奥运歌曲:“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这会儿几乎人人都会唱这首歌。二零零八……我在心里默念,原来奥运会都办完了,我已经是大学生了。突然间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一阵风上,七年,倏然而过。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我的眼睛开始潮湿,莫名其妙地留下两行清泪。风从头顶的柿子树稍吹过,满树红青相间的柿子在喃喃细语,不过,再没有人同我说话了。我站起来揉揉酸胀的胳膊,望向寥远碧蓝的天空,浮云变幻,一派秋色。

  月亮爬到柿子树稍的时候,院子里接上了灯,树影绰绰。爸爸在屋顶把竹篮子系下去,我在下面把竹篮子装满,竹篮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爸爸的腰弯下来了,用力提上去,柿子就上房了。装到月亮睡在树顶了,院子沉默到只剩下竹篮子的吱呀声,我那渴睡的眼再也睁不开了,捡着柿子,心里烦烦燥燥的,周围是一片寂静,没有欢声笑语,寂静的让我直打寒颤。爸爸还是不停地把空竹篮子系下来。那如水的月光,昏黄的灯光,荡漾在岁月里,浓到化不开。

  小新走了,埋在柿子树下,连着那个爬上柿子树划破衣裳的人也随着云飘走了,找不到她。岁月如流水,如今我已是大人模样,成为了一家电视台的小记者,经常去各地采风摄影。但是那个沉默的装着柿子的竹篮子吱吱呀呀地在生命里响着,催我弯腰,催我捡拾一地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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