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这两个字对这幢房屋来讲已经不算新客。两年的交往使母亲的期望像一只气球,越吹越大越鼓越大,只待一根针来将它薄薄的皮爆破。明越不愿意谈及这个。与云图的婚事怀在她胸中仿佛一只八个月大的孽胎,引产已来不及,但放任这个孽种落地又令人心力不济。第三次。已经是第三次了。明越和云图进行一次又一次尝试。云图领她去过机关家属院宿舍、师专门口的“海豚湾”、甚至是大名鼎鼎的海城宾馆,但都无济于事——这本不是场所的问题。开始时他们都是兴奋的,云图宽厚的双唇碰上她的腮如同一块海绵。他一对健壮的膀子甩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热烈地把她抱住,压住她的长发。明越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一只锣鼓在敲,那锣音起初只是远远地,渐渐近了,锣鼓喧天,喜庆吉祥,锣鼓的震动震响了她的胃部,那些胃液在踊跃着挣动,无数条鱼一起膨胀着,吐出一圈密密的气泡,撞击着她的胃囊,然后急剧收缩成一封毒药催她呕吐。云图的两只手才抱到她身上,她便扑到地上,全身猛烈地抽动着,胆汁都要翻出来。白色就是这时候降临的。云图被她掀倒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抬起头不解明越过于激烈的反应。水电局宿舍的卫生间如此干净洁白,晃得明越头晕目眩,她抽开窗闸吸了一口冷气吸了一束月光。那束月光那样锋利,仿佛要割断她的头发,她留了十余年的长发。次日她真的去剪短发,剃头匠手里的铡刀反出青白的光。我要最时兴的短头发。明越听到自己说。能够拢到耳后的长度。那头发柔柔飘飘地落到地上让明越整个人都轻起来,那头发像雪一样化掉了,被打扫地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影子。母亲看到她的短头发时并无太大反应,只赞了一句像个学生。可明越分明睇见母亲靠在椅背上打毛衣时膝盖焦虑地抖动——这个拥有敏锐洞察力的妇女呵。

  “那么,这样也好,只是不要像卫英一样叫人白白污了去——”玉玲姨妈的手从桌台上降下去,又从明越身上升起来。她们懂得这种沉默代表什么。天已经渐渐黑下去,窗台口攀爬进来的阴影挪挪肥胖的身体,顺着玉玲姨妈两弯寡淡的眉毛倏地迸泻下来,呼吸如雾一般静静地,默默无言。

  “衣服都收好了,姨妈。”明越拍拍她紧紧箍住自己腕子的手,夜的水流又舒缓起来。

  玉玲姨妈走后,明越给屋门下了两重锁。她躺在厚厚的床板上阖上眼却睡不着。偏屋的窗台临着大雁河,料峭秋风总弄起水潮声。床边的实圆木桌搁在这屋里十年,黄巾红袂的碧霞元君像也供在那桌头十年。卫英长得跟神像相似,都有一张白绷的面皮和温敦的腮,她喜欢那张色彩明亮的像,常抱明越在那张桌案上织织补补,拿着各色的毛线跟那画像上的颜色暗暗比对。冬天严寒,卫英姐就拿两只冒热的膀子贴住她因个子飞长而露在线衣外的脖颈,把她夹进自己怀里,两只手仍旧不停地翻动着毛线针。明越躺在那个怀抱里想起席树老先生养的鸭子那白白绒绒的鸭毛。后来那只鸭子被母亲换来给她炖了补汤。她捏着鼻子灌了一口下去,喉咙的反应比她的舌头更灵敏,她立刻吐出来,对着床边不停地干呕。母亲接过碗来替她抹抹嘴,说,吐了好,吐出来病就好了。

  那个中午母亲去捉鸭,她儿时的玩伴建新、六同和简序就趁母亲不备从明越打开的侧门里钻进来了。六同对着她挤眉弄眼,说:“晚上村北山窝的墙角,去不去听?”建新一巴掌拍在他青亮的头上,纠正道:“什么墙角,那是卫英姐的婚宴嘛。”六同嚷嚷着:“既是婚宴,我娘怎么不让我去作滚床童子?既是婚宴,为什么又在晚上摆酒?连喜糖也没!”建新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简序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她说我知道为啥。明越问她:“为啥?”她说:“我听我二爹给别人合八字的时候讲,第二次娶媳妇的人都要晚上摆酒,白天摆了新郎是要遭煞的!”六同简直仰慕地看着简序,惊讶于她的渊博。建新一撇嘴:“现放着泰山奶奶在这里,什么煞鬼敢出来。”墙上的碧霞元君仍静静地俯瞰着一切,明越怔怔地盯住她温敦的腮。她从前觉得那是被红巾彩带簇拥着的神灵,从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乍然一瞧才猛然震颤于她眼中非凡的博爱。六同仍然吵着要去看卫英姐出嫁的场面,几个伙伴互相约好子时三孔桥下见。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去。

  这是明越后来才知道的。明越庆幸自己的幸运也庆幸自己的不幸。建新吃过晚饭后便全然忘记这件事,在大雁河秋潮的催眠下倒头大睡。简序一回到家就被父亲抓去考校功课直到半夜。六同倒是积极履行约定,可惜他母亲是个精明人,早看出他今天魂不守舍,在他打算出门时把他揪回房间骂了个狗血喷头。那天晚上母亲看她高烧退了便回了屋。明越从午间睡到傍晚,月光把她照醒时子时已快过了。正赶上母亲次日去上大集,院门的大闸没落锁,她轻悄悄地把小锁掰开,耳朵向后听听,心脏擂鼓似的跳。明越从三孔桥上溜到大雁河最北头的小屋侧面。这幢残破的土瓦房甚至连院墙也不搭一个,她很轻易便到达了窗边。横在床上的是卫英姐的红双鱼袍,上面死死压着一贯死肥膘的横肉,那是终于娶到她的葛屠生。她立着眼寻找卫英姐,却瞟见那双鳞白色的臂膀从红袍子的袖管里伸出,她原来是在那衣服里的。明越后背冒上一股冷气。葛屠生身上的急汗如煤油般带着黑灰滚到白蓬蓬的床单上,涅下满床肮脏的印子。卫英姐背后那颗梅花扣已经被撕拽地脱了半寸线。他的脸上浑暴着青筋,拿红粗的萝卜手指边揩四溅的唾沫边指着她咒。卫英充耳不闻,她只是穷极力量挣动着如一条首尾翘起的搁浅的鱼,月光就透过这这窗流泻下来流泻到乳白色的鱼鳞上。秋天她们在大雁河一同捉到许多红鱼白鱼那些各色的鱼都挣动着摇曳着,卫英姐对她说那些鱼在挣命,为了逃走为了活着为了再看一季秋天。她脸上的五官散掉了,散到驳色的床单上,她伸出那对鳞白色的膀子向前去够什么,在黑洞洞的床头柜旁被压着的什么。葛屠生提着她的腿把她掀了个面,想要对着那张脸来上两个耳光,那只肉瘤般的手举起来欲挥的时候让出了那盏惨白的灯。明越看清楚卫英姐右手里攥着一把血红色的大剪。

  卫英姐猛地将身体沉下去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月光从葛屠生的胸口迸发出来喷溅了她满脸,满脸都是银色,她被河水装满的眼睛像枯干的河底倏地迸发出滟滟的火光。明越的眼睛在那一刹那跟那团火对接,明白色的火,月光永永远远浇灌下来浇不熄的火递到她眼眶里烙出焦焰。她看见了我,那只刀死死地插进葛屠生的横肉里。时也命也。明越想。绵白色的鸭毛抖抖烁烁。她看见了。背时,背时薄命呵。母亲的叹息响起来。大雁河水孕育着鱼,那样多的命运如鱼。屋子里仿佛息音了,墙根下传来枯叶沙沙的碎声。

  回过头去,她望着白得结霜的三孔桥,从未觉得月亮如此艳旎。

  “骛、骛、骛。”明越猛地睁开眼睛。那是有人敲响侧门的声音。她跳下床去囫囵套上一件绒衣,向那个方向试探地喊道:“谁?”

  “姐姐,我是乌云。”门外一道细细的嗓音越过门来,飘飘渺渺。

  明越把侧门的闸锁打开。门口果然站着乌云。她的半个肩湿着,脸上洒了些泥水点子。看来刚刚过来的路上下过小雨。乌云踟蹰着不敢迈步进来,明越只好拿来一条白毛巾把她的脸仔仔细细擦过。

  “你找我有什么事?”明越顺着那蓬草似的乱发摸上摸着她瘦骨嶙峋的小臂,太薄了。她心想,这姑娘应该再加件衣服。

  乌云没有回答她,只是拿两只眼睛定定地把她望住,那汪眼睛里乘的水还灵透清澈。半晌,乌云说:“我有事求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明越扭头瞄一眼桌边的熊猫腕表,十一点过,已经不早。乌云会有怎样的事情拜托她?那只抓住她的手白得令人心疼,青绿色的血管突出来,仿佛马上就要枯萎的叶茎。门外几乎无光,树影乌乌窦窦地狂舞着,翻搅黑水一般的夜。霜露忽地粘上她的额发仿佛要张口噬咬。“你”字,多么私有的缠绵的不带任何差别的称呼。任何人仿佛都会被这个姑娘叫作“你”。明越决定,无论,无论这是件什么样的事情都答应乌云,至少在这危险的夜里先将她安顿下来,至少尊重这年龄之外的平等相称。明越说:“那么我答应你,你讲吧。”

  “齐祥林。我要去齐祥林。”乌云抿了抿嘴。明越看见那嘴角翘出一个温敦的弧度。

  “是现在吗?”明越有些惊讶,“可那里是坟地呀。你——”

  “就是现在。”乌云飞快地说,“时间就快要到了,明天是我娘的忌日,我要去看她。我想——我想你陪我一起。”她愈说愈小声,但明越全听清了。

  “再穿一件雨衣,我们就去,好么?”明越把她卷挟进屋里,揭开藏衣的桧木柜门,那动作使乌云联想到初生的婴儿被揭开襁褓,带着神圣的爱慈。

  林立的屋墙像一幢幢影子守在夜晚的大雁河旁。现在正是冒冷的时候,阴湿的岁气丝丝向人骨缝里钻。白日里被锣音鼎声拥簇着的婚房此刻销声,院前地上掷着几线灰草蛇似的鞭炮花子,同早被雨涅湿的土泥在一起,看不清颜色。周遭灯几乎全灭,只有桥头简家宅院里仍然亮着一盏皮灯。明越记起简序那双飞凤眼眉飞色舞地对他们描述高僧建寺青蛇引路的文典,她猜测她们如今走向玉女峰的这条桥道也许是祖师曾走过的那条。时间流走得飞快,但这些草这些树这些生灵似乎不曾大变,蛇仍旧是蛇的样子,暗纹环尾,俏皮地贴住泥地。

  明越偏过头看三孔桥,忽地想起徐鹏叫出乌云名字那一幕。明越问:“为什么找我一起呢?徐鹏哥他也会陪你来么?”

  “徐鹏不是我哥,我不会叫他哥哥。”乌云争辩道。

  “那为什么你愿意叫我姐姐呢?”明越停下来,用手指把她的乱发梳到耳后去,心里不由得生出亲近。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一个女孩子,如今她的发冷的腮就贴着自己的手背,鬓边细细簌簌的绒毛在月光下愈发摇动起来。

  “我的姐姐也叫明月。”乌云一指淋在半空的月亮。那月亮只是浅浅淡淡的一弯,光芒晕散着,两头却簇尖,“你们的名字读着一样,不是么?”

  明越在乌云脸上悲哀地察觉出一种天真的思念,两只眼一径向月亮直望过去的天真,错误地钦慕那虚幻的银光。她想要问乌云你的姐姐去哪里了?你的父亲去哪里了?可是乌云那双漆黑的眼瞳映着白光,那白光阻滞住她,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穿过前面这扇畦地能看到玉女峰顶,齐祥林就如璞玉般嵌在山腰窝。明越牵着乌云立在齐祥林园口的时候天已经沉出乌紫色,从这里能够轻易看到影影绰绰的碑像。她一直想为卫英姐立一座碑。可那天父亲对着卫英家的破落院墙抽了一夜的烟,仍然不许。他想起他那狠心的弟媳伙一个日本厨子勾搭上连夜奔逃,独独遗下这么一个孩子独门独户过日子,想起卫英紧紧绞住的那双手和垂下的杏眼,想起她待明越的那份好——可夭殇投水是不许立碑的,何况她还是那样死状,连个尸身都未寻着,只在大雁河下游的嶙石间捞着一把随水凫荡的长发。这孩子薄命呵。面相就看得出来呢。父亲喃喃着把烟熄掉,火光却迟迟不灭。青白脸,薄命呵。把她的遗物就葬在齐祥林吧。数把铁锨扬起来,卫英姐的头发抛进去,拱出一个小小的土堆。

  乌云径直向前走,停在一个灰白的矮碑前。齐祥林的雨似乎下得更大,脚下的地皮散发出一股霉腐的草腥味,幽幽随湿气沆荡着。明越默默地立在她身后读着那座碑,前几个字已被山风磨刮得识别不清,借着月光勉强可阅见碑主名:雪林。

  乌云低低地对着碑絮语:“……姐姐两个月没有寄钱回家了。爹急得很,上周问简先生要了橡胶厂址,出去现在还没回来。院墙又破了,我补不住,晚上赖波总是来院后头转,眼睛贼伶伶地瞄我,我只好整夜打着灯——”

  乌云掏出揣在左边兜里的一个起团袋子,里面装着三包绑成极小方块的黄表纸,展开后里面夹着些暗红的纸条——是一把用黑油笔写过的红砂纸。她小心将那些长条的红色黄色压在祭砖下面。风从地上卷起些草叶,碎碎地发出啸声,那些黑色的字迹仿佛要蠕动起来。

  明越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臂膀也簌簌抖颤,似乎要抖下什么。赖波。下游陆梅村里有名的流氓。他竟然也好意思拿那双歪斜的吊眼钩小女孩子么?葛屠生那张奸肥的面孔和赖波那张干瘪的脸重合在一起,卫英姐躺在大雁河边衣衫散乱的身体又向哪里流淌去?乌云跪在地上背对着她。明越眼睛死盯着那片矮矮的碑,可那碑似乎罩上一层霾,令人看不清楚,依然看不清楚。她走上前去,两只手从背后环住乌云的脸。那张皮色青白的小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腰际,头发绒绒地,饱含温度。她顺着乌云的脖颈向上摸,那里的筋脉微微颤动着,跳动着生命的暗火。卫英姐从背后环住自己的时候也会感觉到那是一束火吗?她们就那样一同坐在碧霞元君像前,仿佛变成两座同炉而铸的燃火的钟,一方震颤另一方便有知觉。明越紧紧把乌云抱住,那团火从她的身上流下去仿佛传递到墓碑上,鳞白色,月光倏地跳动起来,背时薄命呵。那样一句谶语。

  “乌云,要我陪你来这里是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吗?”明越听到自己说,她看不见她的表情。

  乌云嗫喏道:“并不为这个。因为,姐姐,因为——从没有人,像你那样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路过卫英姐的葬地时明越低下头去致哀,牵着乌云的手。明越心中默念:卫英姐,如果在这世上真正有灵,那么请你对我托梦一次吧。我会告诉你省城里秋天要暖和多了不必穿袄子,建新哥娶到一个水灵漂亮的山西媳妇,还有云图,蒋云图昨天在车站向我求婚——这些你都知道么?也许你知道,可我还是要说——

  风猎猎地,明越感觉风裹着什么贴在她的额上,冰冷地湿润地刺人,仿佛一片飘舞的鱼鳞。她伸手一触,那片鳞就这样融化掉成为一滩水迹沾在她的掌心。她紧一紧握着乌云的手,嗓子无知无觉的哑住:“雨要下了,我们……走吧。”

  穿过糟青色的树田,夜仍然沉沉地,撒下一片疏疏的白毛针,雨并不大,气温反而渐升。大概到了天初亮的时间,厚厚的黑层云却不透一丝光,只洒下来一层灰烬。明越领着乌云沿着大雁河下游向上游走去。在朦朦的雾色中瞧见陆梅村的木匾时她突然说,乌云。

  乌云抬起头来看明越,有两粒雨水凝成的水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我们下次看见赖波,从地上上拾一把土沙子,扬到他的脸上去!”

  这句话混着大雁河涨潮的涛声。乌云说,好。明越抹了一把她的脸,那张、薄薄的青白色的小脸露出了一个笑容,明越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笑容,辅着两孔漾在两腮上浅浅的笑涡。她看得清楚。明越的眼睛乌云的眼睛,她们看得很清楚。

  大雁河的雨潮仍然洞洞地响着,水声愈烈。一丛一丛浮头的鱼就在这时候弹出水面了。金红色银白色油黑色相争着挤跃在水面上掠起巨波,迎面淋着刀锋般的斜雨。它们的鳞片硬挺地簇张开,首尾甩动着,两腮暴突的红肉不停地打转。双鳍箔箔舞起水来让明越想起云图卧室里那幅“波尔卡圆舞曲”。

  “它们在跳舞呢。”明越举起乌云的手,“它们在雨里跳圆舞曲——我来教你,好不好?”

  明越将两臂平平地向外展开——那幅画就画到这里,但不要紧,她就在这雨里,在这大雁河纯白的浮头涛声中,轻盈地转起圈来。乌云同她一起。

  明越放开乌云的手她便开始旋舞,残存的月光霎时变得明亮,灼灼地流在那只翻转起来的瘦白的手骨上。她的速度愈来愈快,雨的倾轧已跟不上那波澜的衣裾。乌云缕缕濡湿的头发如鱼尾有力地甩动起来,水滴凝聚着,欢跳着。

  明越的眼前跃动起一片白色,天云水地中的白色向她们罗织过来。那一丝一丝流泻的月光,一句一句入命的谶语,都随着无法落到乌云身上的那些雨——那些白色的鳞片剥落着,剥落着,终于汇聚成一条首尾挣动的白鱼,洄游到永不止息,饱含生意的大雁河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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