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海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就干一场吧。” 厉没表情的脸也跟着变得喜悦了。
大约一个月后,厉忙前忙后,终于申请了执照。他们在市里的一所学校附近开设超市。
那里原本租价就高,他们又什么都不懂,倒也因此被房主坑了一遭。但总归是有了工作!这一次创业,算是海下的血本。他一共投资十八万,而厉则是根本没有钱的穷光蛋,也掏不出什么钱来。
在开业的第一个月,海赚了不少。小朋友从校门出来,总喜欢买些吃的东西。而海的超市变成了一个合适的选择。也因此,海进的货物大都换成了小孩子的钟爱,这样,大人们则不便去这样一家“超市”。
海的超市利润开始下滑,是在开业两个月后。这样的速度够快的了!他们的利润在两个月后突然就低了。很少有学生出来买东西。这时候,厉也终于打听到是因为学校加强了管理,禁止学生出校门!毕竟那些人就喜欢这样子管制学生。
海想着是不是要给学校疏通关系,但厉尝试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效果。
“那就进一点平常家用吧?”阿海问厉。 “嗯,也只能这样。”厉声音很低地说。
海更变了进货方案,改卖日常用品。可依然不见多少人。其实,人们并不多愿意来这里,毕竟这并不像是一个正规的超市——缺少一种做生意的执着!大约三个月,海已经亏损了一万。厉看着无人光顾的超市,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阿海,振作起来!多少还有希望的。”
“大哥,已经亏一万了!”阿海也不是那副发呆的样子了。他们的收入大都来自于学生。可这样一来,基本没有挣钱的可能!兰之前来过一次,可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因为基本没有人!
四个月后——阿海选择破产了。他半个月前开始筹划转出店面,而等买家用了半个月。
这期间,阿海没有一分钱的收获,反倒又赔出去一万块钱。
至于转店的原因,按阿海的说法,是缘于厉走了。但厉走的时候并没有多拿走什么,或者只是抽走了这几个月的利润,五千块钱。当然,赔的资金一并算到阿海那里了——他可是个穷光蛋!厉走得很仓促,是趁着阿海要回老家取钱的时候。他原本想拿走一些商品后来觉得愧疚,便做罢了。可等阿海回来了,还是让他气得发昏!之后,阿海便在兰的帮助下开始要转店。再之后,便是回家……
一切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阿海回到家就沉默了许多,也不多跟兰说话。他总觉得自己被骗得好惨,一大笔赔偿金已经被耗去了一半。当他去银行核对余额的时候,工作人员拿着打出的凭条交给他,他可是震惊了——只剩下二十九万,只剩下二十九万!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年还未到自己就只是这么一点钱了!真是流水啊,流水啊……
“舅舅,真的要这样吗?”彭看着舅舅交给他的一张纸条,轻声地问,声音有点颤抖。
“还能怎么办?”这老人也没有一个好脸色,“想当初,是我找到那个‘被杀的人’ 才把那混蛋从监狱里弄出来的。可谁知道这家伙连一毛钱也不给我!亏我也算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这……可能犯法啊……”彭看着舅舅,却不敢这样子做。
“看你小子!当初跟你爸要够了钱,便不管你舅舅了!”老人有些愤怒,“我可听说那老头子又去开超市,没半年就倒闭了。就让他这样弄下去,六十万?一百万也不够他花的!” 彭看着自己这生气的舅舅,又想起结婚的闹剧,一时失了主意。
“这是当初给他办卡的时候我记的密码。那人不会开银行号,我替他弄的。”说着,老人指了指纸条,“你是他儿子,自然可以去取些钱。他也没话说的,谁让他没尽过当爹的职责!你就看着取吧。别抽完钱了,但至少要把舅舅的钱给拿到——十万!”老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彭看了看舅舅,又仔细思忖起这件事。他自己已经不需要父亲了,而且他也并不想这样子愚弄自己的生父,况且还加上犯法的风险! 他多少还是不愿和那人有关系的。虽然,那人没跟自己生活过;虽然,那人曾是一个囚犯;虽然,那人闹毁了自己的婚礼……但— —管他呢!别再招惹这人,对彭便是天下太平了!这些错,不是他的,也算不上自己的;如果彼此是陌生人,该多好啊…… 那天,彭很晚回的家,他一般不到这时间的。女人在门口等了很久。
在快到家的时候,他想了想,却不愿和女人说这事情。 “你怎么这么晚?”女人看着彭的身影,轻轻地问。
“没事。”彭走近妻子,身体却突然冷了许多。
“没事就好。”女人也跑来抱紧了彭。
彭仰起头,看着夜晚天空的星星。他觉得好美!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敢奢望的美!而一切,源于那个人。没有那个人的钱,他的生活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境遇?是,毫无疑问的,比起自己原来的日子,都是他!因为那个人,他在镇上买了房子,不必再寄人篱下地活在他继父的屋檐下;他也还剩余五万块钱,足够自己做些小生意;他有自己喜欢的人,不必再担心什么罪人的儿子……他现在已经好极了!可他不想和过去有牵连,就像不要回到十五岁时候被人追着打骂的日子。但那个人确实还和自己有关系,还值得自己去继承他的财富!那人不会经营自己的钱,却只会乖乖地送人!那么,还是送给自己吧。谁叫他有那么多钱!谁叫他有那么多钱…… 第二天一大早,彭便决定去阿海家里了。
这天是星期天,按理彭都会在家多睡一会的,可这天却是个例外。女人看着彭正要出去的身影,忽然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女人的直觉向来很敏感的。
“没有咯。怎么会呢?”彭笑了笑。
“我心里很担心。你怎么会那么晚回家?”女人并不信这样的话,“舅舅叫你有什么事情?”
彭看了看妻子,倒也笑了笑,“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我那老头子又气倒了!他让我去看一看他。”
女人脸色变淡了点,“那带一些水果去,你爹也挺不容易的。”女人说着,语气有些低落。
彭看着她,轻轻吻了吻,便出去了。
他并没有直接去阿海家里,反倒是先去了继父家里。
那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这个儿子。从彭进去之后,他便是板着脸,不肯看这个突然间就已经成家立业的大儿子。更确切地说,从认识彭的母亲开始,他便不喜欢这人毕竟他身上流的不是自己的血。
“我妈呢?”彭问正端坐在客厅的继父。
“在里屋歇着呢。被你爸那么一搞,至今还没好呢。”老人说话时,脸色有些愠色。
彭并没有和这老头子多说话,便绕过他向里屋走了。
“妈——”彭长长地喊了一句,身体便拐进了屋子里。
里屋的光线便不算明亮。彭进去之后也不大看得清母亲的脸色。但透着射进来的光,那女人脸色很憔悴。
“我舅舅让我去要钱。”彭不想转话题,便直接说了。
“要什么钱?”母亲显然不知道这事情。
“他说那人…我爸……当初没给他谢礼,现在想要点报酬。”彭毫无表情地说。
“那和我有什么干系!”母亲并不想管这事情,声音里也有点疲惫。
彭接着说:“那人最近去做生意了,被人骗了。想来也亏了不少。舅舅因此等不及了……”
这女人脸色有些吃惊:“那人去做生意?”她并没想到阿海还有这样的事。末了,她又停了停,说:“倒也符合你舅舅的习惯。”
彭看着自己的母亲,也终于知晓她对父亲是没有丝毫的情义的。
“那么——”
“那么,再等等几天去取钱吧。至少别接连打击那人。”母亲想了想,又说:“等他多少好了点再说你们的事吧。”
“那就这样吧。”彭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这样无情的母亲,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罪恶算不了什么。
就这样,他退下了。
大约一周后,舅舅又在催彭快些行动。他没想到彭竟然拖了这么久。
彭先打听了他父亲这几天的活动。才知道阿海在生意失败之后身体便很差了,而这天也正是他和老伴一同去医院的日子。
阿海在一大早便和兰出了门,这也为彭的行动提供了便利。在阿海走了之后,彭偷偷拿出配好的钥匙进了门。在屋里翻了又翻,倒并不能找到海藏的存折。
“在哪里呢?”彭看着屋子里的东西,却疑惑为什么找不到。突然,彭看到了海房间里的挂着的一幅日历。在日历的一角,正露出一些红色的东西。
彭冲过去掀开日历。也正巧,恰好是那本存折子。
“是了,就是这个了。”彭心想着,却犹豫了片刻。他翻开第一页,那六十万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我这还是得要他的钱啊!”彭苦笑了一声,但还是抓起存折往外走了。
“谁叫他有这么多钱?谁叫他有这么多钱……谁让我是他的儿子!”彭一边走一边喃喃着。
“先生,您怎么了?您怎么了?”银行里一位小姐正在办理业务,却发现顾客脸色不对。接着,那人突然从椅子上翻下,跌在了地上。
“怎么可能!这——不会……不会的!”阿海看着周围的人群,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昏。
这个世界在变黑,在变黑……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阿海颤颤悠悠地从银行出来。他看上去憔悴多了!比起刚进银行的时候,他的精神一下子就靡了许多。
仰起头,他看着已经当空的太阳。这光芒已经有暑天的热度,直射得他睁不开眼。气喘息息地,他又艰难地俯身在台阶上坐着,眼睛时明时暗的。
他想哭,可他早已没有泪水了。这时候,他是比任何时候都绝望得多!那样的事情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当他走进银行的时候,他又哪里想得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一声不吭地偷走了十万块钱!
那是自己的命啊,是自己用一辈子换来的钱!他在监狱里呆了二十年,没有自由与快乐的二十年!如今他是出来了,却早已被世人抛弃。他只剩这么点钱了,可那儿子却、却就这样拿走了十万块钱?一声不吭的!他越想越悲伤,一股气血直往上冲,压得他手指也不由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阿海才又站起来。扶着墙壁,他晃晃悠悠地到车亭里。
这是他第一次坐车子,但那一刻阿海却是不管不顾了。他只是需要回家,在那个小屋子里平复自己的愤怒与失望。其余的,又有什么值得他信赖的?什么都没有……车子一直将阿海送到村口。他下了车子,便直步往家里赶。
打开了门,阿海却一下子瘫在地上。
“怎么了?”兰看着阿海惊慌的神情,很不安地问。
“没了,没了……”这老人也有些气虚了。
“没了什么?”
“钱,钱,钱……”阿海喘着气说着。
兰用力又扶起阿海,一直搀扶着到屋子里。
听了一阵子,兰才明白是彭抽走了十万块钱。他趁自己两人不在家,偷拿了十万块钱!兰看着这位老头子,一时觉得无奈,却只能安慰:“别太在意了。钱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了。”语罢,也是一阵子的叹息。
阿海五天之内没吃进去一口饭。他心里的怨怒都快要逼疯他这个人了!他想不通,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会这样子!他不想再见那个儿子了,那个无情剥削自己的男人!他也不敢相信这个仍在陪伴自己的人。有时候他连当初的案件也心生疑惑——他一定是杀了人的!他总是这样想,总是这样想!兰每天还是照常做饭给他。即使阿海并不吃,她依然还是放在了他的身旁。
每次,阿海都会看着这个人,想这样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看上自己?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理由使她接受自己!当他做梦的时候,他也总会梦到那女人偷了他的存折,去银行里换了现金就这样走了,并且再也没回来过。他时常因为这个在梦里惊醒,之后就再也没睡着过。阿海不愿吃兰的饭,也不肯让兰随意进自己的房间。他时时地乱发脾气。
“当自己没钱的时候,她也会离开自己的。”阿海一个人总会这样子说。
“老头子,别这样。”当第六天的时候,兰终于开口对阿海说话了,“他们只是把你当成钱罐子,谁又懂你的心呢?” 阿海抬头看着这个女人。
“其实,我也常常想着为什么要嫁给你。我都一个人拉扯孩子那么大,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可是就觉得心里面想来找你……”兰声音变得抽噎,眼角也露出几滴泪花,“我不是贪你的财,不像那些人为了钱就什么都不管了……再说我个老妇人有什么理由要这些东西呢?我又花不了那些钱!” 阿海眼睛也开始湿润了。
“我不想要个孤零零的晚年,一个穷人还能期望着女儿来照顾自己吗?”兰语气坚强地说:“这世界是认钱的,其余的都排了好远。我都看了一辈子了。什么时候变过!就没变过的!”兰泪珠滑落,要俯下身子抱阿海。
阿海也终于落泪了。
两位老人相拥而泣,哭声悲凉又凄清。
之后的一天,阿海开始收拾行李。
“你要干什么?”兰疑惑地问。
“我们换个地方住。”阿海回答。
“换个地方?”兰看着这个男人,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几天后,阿海带着兰走了。留下的东西很多。阿海只是带了些日用衣物;兰也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其实她来时也未带太多的东西。
“去哪里?”兰轻声地问。
“出了这里,到深圳去。”阿海说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地方,但他想要去这最南边,远远地避开那些让他伤心的回忆。
回过头来,阿海看着自己这遗留的新房子。当初是政府出资替他盖的房子,可如今自己却又要仓促地离开这里了。一时他却觉得可笑至极!
兰也看着这房子,当初她就是这样来找阿海的。可想想也觉得可笑!但她还是就这样子接受了。她算是一个怎样的女性?按她的生活,却像是一个从来不知道索取的人——只知道付出,为女儿,为这个人活着,却从不为她自己……
在阿海离开的时候,又遇见那位来他家的老人。老头子在街上散步,看见阿海便叫了一句:“老弟,干什么呢?” 阿海并没有吱声,只是笑了笑。
就这样,阿海从这个曾经的家乡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或者说从此不再留意这个让他失落的地方了。深圳的天气总归是热的,但已经没了江南地区的闷热。温度猛着劲往上升,一直飙到四十二度才止住了。可就是这样,却也非想象的那么热。这里雨水很丰富,几乎天天下雨但雨水一过,就又是大晴天,地上几乎存不了什么水洼。
海是喜欢这里的天气的。对于他生活来说,这样的日子在北方少得很。他看着雨水从屋檐上流下来,像是溪流一样汇聚在街上,形成一条薄薄的河,然后一并又被冲走了!这样的乐趣,就是单纯地坐着,也着实心情舒畅!
在这里,阿海和兰谋了个店面,卖一些夏天的水果。兰负责看摊子,而阿海则每天用买来的二手三轮车子去进一些原料。
没事的时候,阿海就靠在门槛上看这个才认识的城市。虽说深圳已是大都市了,可这里的闹市区依然很繁杂。各种小贩都聚在一起,卖凉菜的、卖茶叶的、水果的、辣椒的……为着谋生,无数人聚在这样一个南方的城市。可他们却不是简单的打工仔,而长期定居着,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他们做着些薄利的生意,从而在这新生的土壤上过活。
因为很频繁地要出去,阿海每天都要和这些人打招呼。倒不是他很喜欢这样,反是这里的老主顾都热衷于这种事。人与人总是要贴近的。而在陌生的城市里,即使并非一处的打工人,只要不是本地人,也会彼此贴近许多……
洛是阿海店面旁边的米粉店里的小孩子,已经十五岁了。他父母是做凉菜生意的,每天都会收拾一些菜品。洛在附近的中学里学习,放学后便会急急地赶回家里,来帮着做些小事情。可他父母却倒不希望洛来帮忙。却总是催促着小孩子要以后上大学。每次这样子说的时候,他父母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自豪感。他们的孩子在学校表现总是很优秀,虽然只是借读生,成绩却一直很靠前。这也难怪他父母会有一种骄傲感。
阿海也常常看着这孩子,确实可爱得很。每次他看着这小孩子抱着厚厚的书来看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感到幸福。洛星期天是没事的,他本人也不喜欢总是学习。他父母的店面很少用到他,也因此,没事的时候洛总会来阿海的水果摊子。
“怎么?喜欢上这里的橙子了。”阿海在熟悉了这里的人之后,也变得开朗了许多。看着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摊上的橙子,开玩笑地问他。
“才不是!”小鬼头打辩说,“我家以前院子里也有橙子树的。只是,后来被砍了……”洛轻声说着。
阿海拿起一只橙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了。
“海大爷,你们怎么来这里的。我爸说你们是北方人。”洛一字一腔地说。
阿海并不想回答,但又不想拒绝,便挠了挠头,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就这样子走了。”声音稍微低了点。
“是因为钱吗?”洛睁着大眼睛问。
“算是吧。”阿海并不想多说了。
接着洛便要起身离开,但起身时又抓起一个橙子闻了闻。
“拿走那个吧……”阿海冲这孩子喊着。但洛并没有拿走橙子,只是说不好意思。
之后晚上的时候,洛跟母亲说:“隔壁的老大爷好像很伤心呢!是因为钱。” 他母亲想了想,又觉得这对老夫妻不容易。便擅自调了一盘子的凉菜,要洛送给他们。
洛拿着一袋子的凉菜走进他们的店,喊着是送给他们的。
兰从里面的小房间走出来,也高兴极了。但他们却不好意思接受这样的馈赠。
“不用吧。”兰轻声说着。
可洛还是放下就跑走了。
兰看着搁在桌上的菜,不由地笑了笑。以后的日子里,两家店也是彼此照应着。洛有时候都会帮忙看一下阿海他们的店。可一年过去了,正在夏季又露出点热度的时候,洛一家的凉菜店却关门了。阿海没事的时候便呆坐在店门口,看着隔壁的店。
一周之后,洛的父亲回来了,但脸色难看得很。他开始着手要转走店面。
“怎么了?”阿海盯着这个又回来了的汉子问。
“没事,就是不开了。”那人脸色黑着,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走的时候,洛的爸爸又从阿海的店里买了些橙子。阿海并不想收他的钱,便不要钱了。
那人见这样,却还是欣然接受了。
“洛一家就这样子走了?”阿海想着,心情不免悲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兰说洛好像有病了,他母亲在街上乞讨呢!阿海一听,心情显得有些抑郁,“是什么病?”
“街上说是白血病,要换骨髓的。”兰轻声地说。
阿海一时没了吃饭的兴趣,草草地出去了。
大街上叫卖的声音很杂乱。依然是以前的光景,但阿海却觉得生活悲凉得很。
“为什么无辜的人总要遭这样的痛苦?这不公平啊。”他心里的苦水又倾泻出来,回想种种往事,他又怎么可以对痛苦感觉释怀呢?这世界总是变了的,不认识了,不认识了……第二天,阿海起床的时候对兰说,想为洛捐点钱。
但兰并不同意,只是说自己管不了那么多。
海犹豫了一阵子。毕竟他自己的日子也是一笔糊涂账,说什么帮助别人都是没资格的。
可越想他心里越是觉得苦涩。一个星期之后,阿海又跟兰说起这事情。
“你一定要捐钱吗?”兰有些气愤。
“咱们也还剩十五万钱。不如救助一下那人。我觉得心里过不去。”阿海哀求着兰。
兰看着这个男人:“那你捐多少?”
阿海想了想,“一万吧。”
兰无话可说。罢了,却是一句——“那就随你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阿海抽着一个星期天去给的钱。他打听了洛住院的地方,把钱交给了当班的护士,接着便走了。
收到钱时,洛的父母突然间就哭了,泪水廉价地下滑。 “多谢了,多谢了……”那男人仰着头边抽泣边喊着。
大约十一月份的时候,兰突然接到女儿的电话。她原本就想念女儿,却又觉得女儿生活不易,从没刻意地打搅过。如今收到女儿的电话,她却也着实感到意外。
女儿说想她了。听见母亲的声音,她直接在电话的这一头就哭了。
兰最疼爱女儿,听到女儿的哭泣也不由地悲伤起来。忙问她有什么事情。她预感可能是些不好的事情——这算是女人的直觉。可女儿并没有多说,只希望兰回家一趟。接着哭得更伤心了……挂断电话,兰便跟阿海说要回家的。阿海看着兰焦急的表情,便问是什么事情。
兰也不大清楚,只是跟阿海讨要车费回家。
阿海想了想,从小屋子里的抽屉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了她。
兰是当晚便要回去的。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她正恍惚着,却看见一对夫妻。他们正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而那女人是落了泪水。兰觉得面熟,便靠了过去。
“你是——”兰试探性地探过身子。
那女人抬起头来,却是洛的母亲。
“是你?”兰大吃一惊。
男人也注意到是兰,便问:“你是要去干什么?”
“回趟老家。”兰看着这夫妇,可没有洛的影子。便问:“你们儿子呢?”
男人脸色变了变,却没有说话。女人可是一下子哭出了声。
“难道?”兰心里想着,也不再多问。
接着,男人自己说出了经过。原来阿海送过去钱后,洛的病情只是缓了缓。可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后来癌症又发生变化,洛也因此没命了。这次上火车,是送儿子的骨灰到家乡去。
兰看着这对苦命的夫妻,感叹着:“多好的人啊……”接着,便和这对夫妇一起坐下了。
洛的父母是在江苏下的车,而兰的终点还有很长的距离。下车的时候,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只保命符递给兰,“原本为儿子求的,但没用上就死了。看你这也有急事,希望能保佑你。”接着便合手表示祝福。
兰接过符,也合手对着他们。
紧接着那夫妇便离开了。车子再次启动的时候,兰望着那对夫妇走远的地方,又看了看手里的保命符,一时眼泪又涌了上来。
当太阳又接近黄昏的时候,火车终于靠站了。兰递着行李匆匆地下了火车。冷的风猛地扑打在她的身上,只吹得她身体发颤。
“这不像是好事!”兰暗自思忖着,接着又紧紧握了握放在口袋里的命符。
女儿并没有在火车站等她,因此她也必须转车到女儿家里去。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兰打通了女儿的电话。女儿让她等着,说自己马上过去。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了一个女子,她的女儿。
“妈——”女儿一见母亲,眼泪便往下落。
兰看着自己已快两年未见过的女儿,也更是触动了心弦,眼泪从眶子里流下。
女儿带着母亲去了县里的医院。
“还是出问题了。”当兰看见医院夜里仍在闪亮的十字,也终于知道女儿家里出事了。在病房门口,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保命符,紧紧握在手里,闭眼默默祈祷了一下。
“进来吧。”护士清晰的声音传来,女儿示意母亲进入病房。
生病的是兰的外孙,已经有五岁了。兰站在病床前看着这小家伙,只见孩子脸色苍白,身体也显得很虚弱。
“怎么了?”兰仓促地问。
女儿并没有说话,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看着已经失控的女儿,兰也无心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外孙,眼睛渐渐生出一层水雾。
第二天的时候,男人回来了。看见兰已经在病房门口了,却也没什么话可说。
“你回来了……”兰很疲倦,却也是贴心地问他。
“妈——我……”这人却是结巴了许多。
兰看着这男人,说:“我已经知道了,是心脏病了。”
“嗯。”男人咬着牙说。
“需要多少钱?”兰并不想拐弯。
“大约五万,还是初期费用。”男人眼里滚出泪水。
兰听了这话,也是一怔,“还差多少?”
“两万。”
“没什么了……”兰有气无力地说着,拖着身子向外面走去。
“妈——”却是身后传来女儿的声音。
兰并没有回头,却只是顿了顿,静静地又走了出去。
在医院的外面,兰打通了阿海店里的电话。
“阿海,是我。”兰尽可能放平心情。
“怎么了,走得那么匆忙!”阿海接到电话,也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需要两万块钱!”兰咬了咬牙,吃力地说。
但对方却是一阵子的沉默。
“阿海,阿海……”兰持续地喊着,却没有收到阿海的回话。
这一头,阿海已经想放下话筒,可听着对面的声音,还是不忍心放下去。
“是,是我女儿……我女儿的孩子生病了……”兰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她能想到的就只有他了…但她也清楚,这人可能会对一个陌生的孩子捐钱,但对于自己的骨肉他很可能是另一种表情!亲情是信不过的——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真相!
兰最后也没有听到阿海的声音,倒是报刊的老头子说时间有点过了,兰才挂了电话。而阿海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心里也是像碎了似的,突然就悲凄了许多。
那一晚,阿海失眠了。一整晚,他都支着躺椅坐在水果店的门口,仰头看着天空。月光从天边一泻而下。柔和的银光漂浮在他那沧桑的脸上,却不着一丝热意,反是一种轻盈的抚摸般的感受,像是天使的味道。可他却已感知不到这样的温存。他在月下坐着,只是痴痴地回忆往事。他在监狱里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人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月色;被亲人欺骗的时候,也是有这样的月光的……可如今看着这样的月亮,却和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那个女人向自己要钱了!而之前她从来没有要过钱的……”阿海念叨着,又觉得愤恨,“为什么找我的时候都是因为钱!”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了,他已经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钱还是一个人,又或者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钱、钱、钱——好让人心痛的名词啊!只是因为赔偿金,自己活得反而失去了意义!这世界,难道非要把人毁了才甘心……阿海越想越悲痛,可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除了钱,自己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也许自己活着就是因为钱吧,没有钱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可是钱啊,却也是唯一证明了自己的东西……在这无眠的夜里,风显得更冷了。
第二天兰又打过电话,声音依是那样。
阿海怔了怔,问她是什么病。
“心脏病。”兰一时悲戚。
阿海叹着气说:“那好吧,我寄钱过去。”
兰听着这人的回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大约下午的时候,兰收到阿海汇过来的钱——整整两万块钱。她捧着才到手的钱,慌慌张张地送给女儿的病房。
女儿看着母亲憔悴的容颜,也是紧紧抱住了兰。
之后便是手术的日子。虽然问题出在心脏,但手术倒也并没有太大的风险,只是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可能需要长时间的康复。
兰在外孙进手术室前,从口袋中取出命符挂在小孩子的脖子上。
“许愿这上天保佑他,保佑他……”兰靠着墙壁低声祈祷。
兰在做手术那晚上便走了。她怕女儿的哭,也不敢在那样的地方停留,反被女儿发现自己身体上的毛病。在车上的时候,兰艰难地从包里掏出一瓶子的药粒,小心地磕了几粒之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排解这几日的担忧与辛劳。
第二天中午,兰在深圳东站下了火车。第一次接地气的感觉消散了她坐车的疲倦。急急忙忙地,她打了一辆小车便往店里去。
到店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了,阿海正在店门口坐着。
“回来了?”阿海惊讶地问,他并没想到兰会这么急地就回来了。
“嗯。”兰轻声说着,便放下包回屋里去了。
晚上的时候,阿海问兰要不要回北方去。
“怎么了?”兰疑惑地问。
“只是问问。这地方都没见过雪的。”海语气苍凉。
“北方也不多下雪的。”兰回答道。
“那就去东北,去长春。”
“你怎么了?”兰有点搞不懂了。
“那就这样了。”阿海说完便不再说话,之后阿海便开始收拾要到长春去。兰看着这个男人,也拗不过,只能顺着他的心意。
半个月之后,他俩人便乘火车去吉林了。
窗外风景过一段路程便换一番风景。过江苏的时候,有掉落的树木了。到辽宁的时候,天空正飘着小雪花。等到长春的时候,窗外与窗内已不是一个地方的温度了,远处更有残留的雪花。
海一直靠着窗子坐着,看风景换了一处又一处。他也不和兰说话,很长时间都是沉默。
直到下车的时候,他整了整衣服,并且招呼兰要下车了。
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阿海看着周围已经结冰的风光。这地方是他第一次离家去的地方啊,想来却也是自己最后来的地方了。一时间,阿海有些悲怆。
然后,阿海和兰在长春一个报刊亭租了一个铁皮屋。
每天,阿海都在盼着下雪。他也不管兰去干些什么,只是坐在门口发着呆。有时候,他也会伸手希望摸着点雪花。但长春却也是半个多月没有下过雪,大大地冷落了阿海的心意。
一天,阿海正起床,却听见兰说下雪了。海急忙出去看了看。雪花正从天空里飘下,倒不是那种细碎的雪粒,鹅毛一般的雪花很快便覆盖了大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白色的世界。
阿海看着雪花,很释然地笑了。“终于等到雪花了!”他很高兴地说着。
兰看着这个男人,却觉得可笑。“跑这么远,只是为了一场雪。”她也不由地笑了一下。
“今天要吃火锅的。”阿海冲兰笑了笑。
“那好吧。”兰觉得这人像是一个孩子,看到雪花就年轻了不少。
但家里便没有食物,看着愈下愈大的雪,兰便冒着雪出去买配料了。毕竟雪大了,出去一趟会很不容易的。
海看着走掉的兰,淡淡地笑了笑……
出去一趟确实很不容易。很多人都排着队在买食物,而兰虽然去的早了点,倒也是颇费了些时间的。等她回去的时候,雪花已有老厚的了。
“唉,这老头子。”兰却也不责怪这人,只是受不了这人的折腾。可是她也不想怪他,毕竟那人一辈子很不容易的。
直到下午一点的时候,兰才迟迟地回了铁皮屋子。
“阿海……阿海……”兰气喘吁吁地喊了喊。
但屋子很安静。
“阿海!”兰扔下东西闯进屋子,可屋子里并没有人。
“阿海……”兰来回转悠,却看不见阿海的影子。“那人,不会出事情了吧。”兰心里一下子变得忐忑不安。
……
每年的春运都是最恼人的,为着一张车票很多人都要挤破脑袋。尤其下雪后的冬天,这样的票就更不好买了。但好在雪停了几天,倒是为回家的人减轻了一点负累。
兰立在火车站前,望着一列车缓缓驶来,眼睛里泪水奔涌而出。她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知道有谁会像她这样子无奈又痛苦。
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世界却给了她所不应该遭遇的伤痕。当初她一厢情愿地来找这个男人,如今却使这人阿海走了,多么可笑的举措啊!
在那个下雪的日子里,海一个人出去,躺在雪地里含着安眠药就永远睡了。当警察打电话告诉她时,她久久无语。“这人就这样走了?”她想不通!想不通!但她还是清醒了之后她去认领尸体,阿海的身子已经僵硬。看着这人的脸,兰不由地泪水滑落。
“他留了一封信,是给你的。”一旁的警察说着,“还有一个存折,也是在他口袋里的。”接着便递给兰这些东西。
那是存折的密码,却也算不上什么遗书。
“谢谢!”兰轻声说着,语气低沉。
兰拖着身子向后走,才走了几步就倒下了——是心脏病发作了!
之后警察送她到医院。在待了几天后,兰身体渐渐恢复。然后她给女儿打电话说要回去了。女儿并不想母亲回来,因为儿子才刚刚治好,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的。
“那人留了十万给我。”兰低声说着。
女儿却是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接着,兰处理了一下丧事,便要回家了。
她是赶着春运回去的。上车前她看着周围欢笑的乘客,心里既悲哀又失落。别人是回家团聚的,而自己却像是寄人篱下!这样的对比,真、真是荒诞啊!
“本次列车下午七点启程——各位乘客请不要携带……”列车员的声音在过道里响起,兰提着包随着人群进入车厢。
看着拥挤的乘客和他们脸上依然灿烂的笑容,兰闭上了眼睛。接着,一滴泪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