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无罪释放
牛荣健
(建筑工程学院 土木工程专业 2016级本科生)
现在,他和老伴在郊外租了一个铁皮屋。
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发呆。虽然已经过了四年,可这样发呆的习惯却还是改不掉,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而即使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也始终是个无聊并且闲散的人他不会开汽车,只会蹬一辆三轮车。没有知识,也别妄谈什么手艺。他那矮小一点的身子更不值得称赞,虽然他还可以扛得动一袋子的大米。所以,他这唯一的消遣便免不了无趣发呆可以打发走时间,让一切都如同白驹过隙般。在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也只有发呆的方式像是河底的淤泥,怎么也冲不干净。他很少地去思考,那样子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反倒会给他带去更深刻的痛苦。
对于想不懂的事,就不该去想,他深信这一点。
有人说他像树上的老李子。他不懂那词,许是骂他的。但那又怎样,八成你们每个人都是老李子。他的时间是充溢的。更确切地说,人生的光阴对他来说,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所有的时光都显得太多余。不是那种时间的多余,而是生活本身,像一场让人越看越没意思的戏。
他喜欢发呆,像是一只老了的猫趴在门口,就如同当初每天都会蹲在铁栏子里去想象外面的风景。他保持了二十年,却是不容易做出改变。在这样一个变幻得太剧烈的世道,他也渐渐发现,这样最好,因为当其他人不想引起注意的时候,也会发呆,比他假装得真实极了!
“阿海,该吃饭了……”从里面的小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叫——阿……海……至于姓什么,他都觉得好遥远的记忆。只有一些烦人的警察才会一字一顿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其余的时候,他还从来没听人念过一次完整的名字。而他的姓也算是一个很罕见的字,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别人唤他叫海,或者叫他阿海,这样更显得自然。
听见女人的声音,阿海回过神儿来。迎着冬日里冷的阳光朝黑漆漆的屋里望过去,又颤颤悠悠地向里面走去。他老伴比他大两岁,但时间对她的摧残要比阿海猛得多。这样的女人一定是饱经沧桑的,因为生活好像一直在她身上刻画着历史——一个让人深感悲哀的岁月的体态。她才五十五岁,却有着七八十的味道。这样的女人,算不上是个多么招人喜爱的人。事实上,以海的标准,这样的女人不能算得上漂亮,平凡的相貌中都居于下等。可就是这样子,对他来说也是天赐的福分。他原本是无望的,可却交上这样的好运,却有个人陪自己安度晚年!虽然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与他认识的时间不超过两年,但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现在的他却是宁愿如此地毫无保留地去相信她。毕竟这世界已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的。
海总会回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天和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那些大多是悲哀的,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却足以让他心存感激,去祷念菩萨的善意。那一天的日子,距离冬天还有着两个月的光景。黄色的杨树叶子大片大片地从门前田边的树上落下,颇有秋天的味道。天空很晴朗,也很暖和,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海直直地坐着,坐在门口,从早上七点的时候。中午吃过饭,他转到门内,在台阶上晒太阳。正巧,当阳光刚刚掠过他那粗糙的脸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很厌烦的,但又无奈的,海开了门。可面前这人并不是他以为的小道记者,那人便是她。海很疑惑地问她:“你是……” 但那女人却抢先问他:“你是海吗?” 海点点头,把未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可以进去吗?”女人问他。
海并不回话,只是缓缓地开了道让她进来。在他眼里,沉默比一切都要好得多。
那一天,海与她聊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垂落的时候她也未说句告别。
她来找海是一种冲动。在进了这个人的新房子之后,她曾细细地看了看,眼睛不觉有点湿润。在进屋之后,她看着这个老实的汉子,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她先是无声地哭着,继而又发出轻微的声音。海看着她,却手足无措。他是不会哭的,因为泪水早已无用那些干瘪的泪腺一点用都没有!这也使他已经忘了如何劝慰一个人。便也只能让她哭得尽兴。
过了一阵子,她也安静了许多。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喊了一句 “大哥”,之后又带着些哭声。
她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命里没那份缘。更可以说她是一个苦命人——在活着的日子里,哪怕一点幸福她都是难以企及的!
“她丈夫是杀人犯!”别人这样说的。
那时候她才怀孕半年,而她丈夫正在村里替别人盖房子。后来却传来她丈夫杀人了。因为他和另一人吵了一架,之后那人却自杀了,在家里上吊的。不知什么原因,人家说是她丈夫害死的。之后便被判刑了。人是在秋天死的,死在监狱里。她没去看他,因为怕动了胎气。不久之后,她生了个女儿,这时候婆家显得很不高兴。她也明白,自己应该生个儿子才好继续待下去。最后是她丈夫的弟弟赶她和女儿走的,因为那房子多少应该是他们家的。被扫出门的场景她至死也不会忘记,只在那心底冒出一股一股的凉气,煞人得很!她多少算是坚强的,独自抚养女儿二十年。可当看到海的故事后,她突然觉得心里很乱,便不由分说地来找他了。
夜深了,她问阿海自己能不能借住一晚。
海没说话,却是笨拙地从柜子里掏出一条崭新的被子,为她铺好了偏房的床。
夜里,那女人凑到他门口,问他:“我能嫁给你吗?”
海并没有回话。虽然他听到了,每个字都清晰得要进入血液。但怀疑的滋味同样充满了他的身体。他只是一个刚刚自由的家伙,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幸福吗?又或者那只是贪图他的身家钱财。他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望着天花板,他细细地听着外面,但那女人没再说话,应该又回去了。
海叹了一声气。
清醒着,他多感谢这样一个人来向自己倾诉。但心里突然又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那瞬间,他的记忆像被瞬间拽到了二十年前——一切都像是噩梦一样地被无情改变了——昏暗的小房子里,晃动的电灯,还有那些烦躁的踩踏的双脚,一股子血的滋味,竟让他可以忍受下来——他那时正有了自己的孩子,等着美好的明天——可自己连一丝的希望都没争取到!他原是无期徒刑。那一刻,生命的火苗就一点点熄灭了。他不明白!在他当红卫兵的时候,也没那么无理地欺负一个人!但时代过去了,他却要在一群人的拷问下承认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实……可这样的受苦,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庆幸——他没赶上窦娥一般的冤情还能在生前被无罪释放,得了六十多万的赔偿金。假如再早上十多年,他只会被枪毙,而不是蹲到如今的日子反过来有人要嫁给自己!突然地,在他那早已枯萎的双眼里,竟汩汩地流下了泪。
第二天,那女人早早便起了床。在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经有一桌子的粥饭了。
“这是家吗?”他的心颤抖着,但身体却还是没有丝毫的异样。当他坐下的时候,那女人说:“提前做了饭。毕竟我也是个女人。”
他看着这个只见了一面的人,还是很怯懦地端起粥来喝。这是他在监狱的陋习,又或者说是被迫接受的习惯。可在那女人眼里,却觉得踏实,好像自己可以落脚歇一歇了。
“我…我……很感谢了。”阿海结巴着说。
也就在这时,她顺着桌沿伸过去手。
“谢谢!”阿海也伸手抓住了她,死死地攥在手里。
“不行——”彭狠狠地吐出这些字的时候,脸也跟着变得扭曲了。
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从来没觉得光荣。从他有记忆开始的那一刻,他已经被告诉说那个整天抱着他弟弟爱不释手的人并不是他爹,他亲爹是杀人犯!从小到大,别人也都是一种避而远之的态度,好像他会遗传他父亲杀人的过错。这是多么地荒诞啊!但世人就喜欢相信这些。一个人又岂能摆脱株连的可悲,就算那个人他从来没有记忆!可现如今,那人来了,他的亲生父亲算不上杀人犯,他是被冤枉的。但有什么理由可以接受呢?当他舅舅要把那个男人接回来的时候,他活了二十岁的生命第一次落泪。“他所有的不幸只是一场笑话?他所有的不幸只是一场笑话……”他还是忍住了。可现在,谁又可以接受!谁又可以允许这样一个男人,害了自己未来的人,竟可以…竟可以比自己过得更好!才刚刚一个月而已,他的这个“父亲”,便摊上了这样子一个不要礼金的妻子!这世界一定是疯狂了!他又想起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六十万块钱,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了他。
“难道你看不出那人是贪恋你的钱财?就你这样的老头子还可以吸引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老太婆!”彭看着自己的生父,但他并不在乎这样的话有多难听,他受这人的罪过也不少了!
海低头对着彭。他没想到反对的声音这么强!他儿子已经大了,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依然疯狂地长大了。但那份亲情是稀薄的,比最高的山峰的空气还要微弱!他明白自己没尽过责任,永远亏欠着这个他爱的儿子。但他还以为自己这样结婚是可以让儿子放心的,至少不用以后麻烦他的。可机会来了,他却进退两难。
“你凭什么非要结婚,她只是贪你的钱!”彭怒吼着。
说实话,海也没有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坚决。许是太孤独了。可他不愿意一直这样,他不想自己到最后还是一个人,这不该属于他的!
“我是你爸!”海低声说着,但并不是多么有底气。
“但你没尽过你的职责。”彭反驳他。
海一下子又颓了。他没尽过父亲的职责!
“我还没有结婚,而你却要安享你的晚年?”彭看着这个木讷的男人,又戏谑地说:
“至少是我先结婚了,你才可以!”
“我是你父亲。”海语气低沉,不带一丝情感,但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父亲?难道只会强调你的身份吗?我在你的阴影下生活了二十年,难道……”彭语气强硬,“到头来还是,还是猪狗不如……连自己的爹都比不上……”
“那你要怎样?”海看着这个曾属于自己的骨肉,他也知道自己是愧对他的。
“我要结婚!”彭仰着头说。他顿了顿,又说,“大概要二十五万。” 阿海头猛地一怔,像是被清空了似的。“二十五万?”他声音惊颤,手指抖得不行。 “需要这么多吗?”他弱弱地问。
“至少还不这样的数字?”彭并不愿看他,或许没有这样的父亲,他早当孩子他爹了。
海并不知道说什么,但攥紧拳头。末了,他还是说:“那好吧。”接着长长地舒了口气。
彭看着这个男人,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就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
海没再看这个儿子。他只是知道那笔赔偿的钱要少一大部分。那可是他用一辈子的牢狱之灾换来的。每一份钱都是他的心血啊!可如今却要忍痛割爱了,这又怎么不让他伤心!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海低声说着,毕竟都用在他儿子身上了,毕竟是用在他儿子身上了。
那天,海是半夜才回的家。那女人不在,说是要回去看她女儿。她女儿才结婚不久,嫁给了一个农村孩子。那人挺正直的,但就是穷了点。当她向海要钱的时候,海不舍地给了她一百块钱。这应该足够她往返的了。
海无力地打开了门。
清冷的月色薄薄地铺在地上,显得特别惨淡,像是垂死的人苍白的脸。而这已经快要入冬的冷风也着实让他打了个喷嚏。
“唉……”像是老牛一般的叹息在空中飘散开来,直刺得人想哭。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海望着那圆月,心里顿生苍凉。
当年厉先生和他同年入的狱,也警告过他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但他看不开。自己盼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出去吗?不就是为了能够再肆无忌惮地抽烟喝酒吗?他出来了,可是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好。
他是个无用的人了——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从来是个犯人,就没改变过!
但他是吗?他,他不是。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一个苦命的人,不小心抽到了最烂的牌!他这一生是没有价值的,至少对他自己是没有的。他对别人是可以利用的。儿子需要这个人去结婚,前妻可以借此讨要一笔生活费……他并没有价值,有价值的是这些钱!可他又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呢?不该的,他是这样一笔钱的拥有者,他可以就这样支配他的财产!海又看了看月亮,心里的悲凉已平静了许多。他还是个父亲,应该为儿子着想的。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女人回来了。看上去脸色很憔悴,但她并没有对他说什么。
海看着她,也是无语。过了会儿才说:“我要娶你。” 女人听了笑了笑,却很苍白。
“我儿子要我二十五万才让我娶你。可我还是想要你。”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清淡而无力,仿佛是抽走了肌骨。
女人脸色稍好一点,但听了那么一大笔钱,还是很惊讶。“你真的这么给他了?”她疑惑地问他。
“他终究是我的儿子!”海仰天又叹了一声。
晚上,女人在自己房间叹息,但又有点庆幸。自己终究还是有着落的。
再过了两天,彭来了他家。这天他穿得很新,像是要去相对象。而实际上,这次也算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了。
他在门上敲了敲,里面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开了门,他看见一个身披围裙的老妇人。
“我爹在吗?”他并不看这人。
“你说阿海?他一大早就去银行了。”那女人告诉他。
彭也不见外,况且他也不算外人。进了屋,他看着这个新盖的房子。他也未料到这房子会这么好。比他继父家里的要好得多。可越是好,他心里却越是难过,越是有种看不顺眼的感觉!“你是哪里的,却非要嫁给他?”彭看着这个老妇,心里滋生了许多不爽的情绪。
“原是湖南人,离这里挺远的。后来到这里打工,就在这里定居下了。”
“也因此要坑害我爹——”彭紧紧地接了过去。
那女人听了这话,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你什么意思?”她斥责道。
“谁还不知道?就你,也能这样子不知廉耻!”彭冷冷地说着,“人都老了,还可以如此荒诞,不得不说老一辈比我们脸皮还要厚!”
女人看着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愤怒的感觉像毒蛇一般地缠绕在心间。她不为自己感到可悲,却觉得阿海像个傻瓜,像个傻瓜!有这样的儿子,又凭什么为他结婚捐钱真是个傻子!她看着这个后辈,说:“那老一辈,也包括你妈啊!”
彭一下子攥紧拳头,却并没有站起来。他是来讨钱的,其他的,又何必放在心里。
“当真是后生可畏!”女人说着,便出了门。
大约快十点的时候,海才回来。他是步行去的镇上,怀里兜着二十五万急急地往回赶。
进家门的那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儿子。那人穿得很帅气,但他却并觉得可骄傲的。
“拿来了?”彭看着自己的父亲,心里一阵欢喜。
“嗯,你要的。”海轻轻地说。
“那我走了。”彭看着他手里的包,却不愿再多待片刻。
“就这样走了?”海看着儿子,苍凉地问。
彭看了看这人,说:“那还有什么?”他看了看门外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了,我不会反对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夹着些嘲讽。
“那你走吧。”阿海不再看那人。
彭悻悻地离开了,经过门口时,又瞥了一眼那女人。
许久,海扭过身子问她:“那人走了?”
“嗯。”女人轻轻地回答。
冬天总归是雪的季节,但实际上却已很长时间没下雪了。可这一年的雪花却早早地来了,比平常要早上一个月。
“瑞雪兆丰年”——曾经的喜谚依旧常挂在人们嘴边,却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这些零星的雪根本不起作用。在这样的日子,人们只是窝在自己的家里围着火堆闲聊。生活的乐趣也就这些了。
看着一早上就下的雪,海罕见地开了大门。门口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如今却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的风景太让人怀念了!二十年前也便是这样。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了。要不是那时候吃不好,谁也不会这样子地珍惜雪天里的风景。那时候孩子们都会偷着吃雪球,毕竟饭是吃不饱的。可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瑞雪兆丰年——”海轻轻地说着。但事实上,海却是没有田地的,当初的田也早就分给了其他人。他只有一大笔钱,足够他养老的一笔钱。可看着这样的雪花,他却依是不舍地说了一句“瑞雪兆丰年”。这是他的家乡啊!
腊月出头的时候,他和那女人结了婚。并没有什么人来祝贺,只是两个人吃了一顿肉。
两人对坐着,各自吃着自己的碗里的饭菜。也是那一天,他知道那女人全名叫兰凤琳。可好听的名字。但她依然让他叫自己兰。她也依是叫他阿海。
大约几天后,村里人传着彭要在镇上的酒店办婚礼。是隔壁村里的一女子。这是村里的头一遭,毕竟之前没人在酒店里结婚,大都是简单地摆个宴席,吃吃就过去了。
海并不知道这事,是兰从外面买菜回来的时候告诉他的。他很惊讶,一直生气,连午饭也没吃多少。晚了,他又问她:“我要去吗?” 兰看着这个老人,却不想多说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他不会说谎,脸上就是所有的答案。他想去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又怎么可以没有自己呢?但她比他看得清,他不该去的。没人会希望他去的。
兰神色忧伤地说:“你要想去,没人拦得住你。毕竟你是他爹,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掩盖这层关系。再者,你也是爱他的……”
海看着这个女人,脸色变得舒展了。的确,他该去的。他想着,想着他那儿媳。就算以后不认自己这个爹,到底是自己的儿媳,又怎么可以见外呢?接着便安心地躺下了。
兰却并没有睡好,她侧身躺了一夜。她想着这个世界,确实太可笑了……
婚礼是在腊月十九,选的日子已经离过年不差几天了。彭在镇上包了一个大酒店,并且给村里面到处发请帖。该请的人基本上都收到了彭的邀请。有几家的大人甚至羡慕彭有这样一个爹,比自己这当爹的要厉害得多!毕竟自己拼死拼活挣的那些票子还赶不上生活花费的用!
但海的门口很冷清,没有人送请帖。一直到十八号的时候,才有个当年的邻居姗姗地来找他讨要喜糖。可一进屋,才知道阿海并没有一点儿子结婚的消息。
“什么?你儿子结婚都不知道!”这老人愤怒地说。
阿海却低着头,很久也没说话。
“老兄弟啊,你命苦。可怎么连儿子也这么无情!”老头子又说,“我听说是你给儿子掏的钱。又怎么可以连个消息都没有呢?”
“我没有出门。”海静静地说,声音很沮丧。
就在这时,那女人也进屋了。她也是受不了这位老大哥的口气。
“兰啊,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小子怎么可以不请他老爹呢?”老人又转过头对兰说,语气也有点不满。
“我怎么好打听呢……那人爱请就请。谁又不稀罕这口饭!”转过来又对着阿海,说:“阿海啊,没事的。他又没来看过你,又怎么非要去凑他那张冷脸呢?” 阿海没有说话,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说完,那老人也要回去了。毕竟喜糖没讨到,却败坏了心情。喃喃着,这老人走出了门。
兰看着这个男人,又出门看了看天空。阳光直刺得她泪水在眶子里打转。
“兰,我要去的。”阿海轻声说着,但语气相当强硬。
“你真的要去?”她看着这个人,疑惑地问。
“嗯。”
第二天一大早,阿海便出了门。他不习惯坐车,因为有种被关押的恐惧。因此,他总是从家里一路步行着去镇上的。
路上风很大。在这末月里的风较平时就要猛得多。海想起自己的遭遇,不觉心中凄苦。
可今天是他儿子的婚礼,伤心是不合时宜的,是败兴的!他忍住心中的苦涩,慢慢地向前走。大约快八点的时候,他终于快到了镇上。
沿途还有几辆挂着彩球的汽车从他身边掠过,好漂亮的。
“现在人结婚好奢侈啊!”阿海感慨道。他也知道那应该就是他儿子请的车了。“但愿你们夫妻过得好!”他心里想着,又继续赶路。
当他到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坐着大巴车到了。他们手里挥舞着红色的请柬,正要排队入场。阿海凑了上去,但并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穷酸的老人。
“梁,五百。”
“张,五百。”
……
门口,一个身穿红色礼服的侍者正喜洋洋地报着每个人的礼钱。一位老妇人也身穿红妆地在门口接待各位来宾。
“那人应该是女方的母亲吧!”海看着那一位妇人,却突然生出一阵厌恶。就是这样一对父母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自己的儿子,用一个曾经罪犯的钱!在人都稀稀疏疏地进去之后,海凑到门口。
“你是谁啊?里面在结婚,今天去别处吧!”那侍者生气地说。
“我是孩子他爹。”海轻轻地说。
侍者一愣,却往里面看了看,“那人早来了。”
“我是男方的爹……”阿海以为那人弄错了。
侍者又转过头来说:“都来了,你这骗子,滚别处去吧!”
“我来参加酒宴的!”海理直气壮地说。
侍者又看了看,觉得这老人太有意思了,便说:“交钱就行,没请帖的要交上两千块钱的礼金!”他趾高气昂地说,希望能赶走这老头子。
阿海一时气愤,却无可奈何。其他人早已进去,就连那老妇也进去了,又怎么证明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着的钱,一个人又细细地数了数,交给了那人。
侍者惊讶地看着这个人,他觉得见鬼了。毕竟不会有人这么做的。
阿海看了看那人,便迈步进去。在门口的时候,又顿了顿。回过头来,对着这身穿礼服的小伙子说:“为什么不点我的名字?” 侍者忙问他名字。“海先生,两千——”他牟足了劲喊,因为还没有人交这么多钱的。
酒店里,人们虽然乱,却还是听到了这样的报价。彭看向门口 ,脸色一下子白了。
“不是不让给他请帖吗?”他拉过弟弟轻轻地说。
那小鬼也反驳说:“我没给他。” 话还未完,海便进来了。他看着里面的人,那些人也看着他。一时间全场寂静!
彭看看母亲,她也很惊讶;而继父更是怒气直上,在座位上身体颤抖,接着便一气之下离座从后门出去了。亲家的人不明缘由,却也是被吓到了。他们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交上如此一大笔钱。这一定是做梦!
海看着周围,他没想到自己准备给儿子儿媳的红包竟然要提前交掉,真是该再准备一个以防不测的。
接着,彭颤颤地从中央位置走到海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海并不回复,过了会儿才轻轻地说:“你结婚,怎么可以不叫你爹呢?特意为你准备了两个红包,一个已经被收了。”说完又是淡淡地一声惨笑。
亲家的老妇在门口见过这人,但却未料竟是他父亲。不对,那之前那位是谁!她回头看的时候,彭的继父已经走了,只剩下他母亲还在发呆。
“亲家母,这是怎么回事?”老妇人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那是——孩子的亲爹——我还以为他不来呢!”彭的母亲也受到惊吓。
这妇人语气变低,又轻声问:“怎么回事?” 这位受到惊吓的妇女看着自己当年的丈夫,一时竟至于悲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那人,那人……被判了刑,一直关了二十年……”
她未说完,亲家已经吃惊了:“什么?——是个罪犯!”但她显然没注意到当场这么多的人。
这样的惊讶当然也传到了海的耳朵里。他最听不了这样的话——这是他的禁忌。
“我是被冤枉的——”海用他最大的声音说“——我没有罪!”可之后,却突然觉得晕眩,双腿不由自主地要往下掉。
“天哪……”彭的母亲一声长叹,哭得跌在地上。 “请问,海先生住在这里吗?”一个戴着布帽的老人抓着村里刚出来要去打牌的人问。
“嗯,是村头那个新盖的房子。”说着,这位刚要出去的人又指了指远处那栋房子。
这人看了看,说了句:“谢谢。”
厉是过了年才出来的。他早就听说海回老家了。对于那起冤案,他原本还不信,以为是诓骗他。直到阿海被无罪释放,他才愕然明白这人是被冤枉的。但他的刑再等等也就没几天了。不过听说海得了一笔赔偿,他还是为阿海觉得值。
在门上敲了几下,并没有什么人开门。“不会没有人吧!”厉暗自思忖着。
但等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来开门了。
“你是——”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心里充满警惕。
“请问阿海是在这里吗?”厉抢先问她。
兰点了点头。
厉发现没有走错,便说:“我叫厉,是当初,嗯…嗯……是当初…阿海的狱友。” 兰一听说监狱,心里却是反感,正要关门。
“谁啊……”正在这时,里面传来海的声音。
“是我,厉……”厉也应声回答。
没有办法,兰不乐意地开了门。
厉又看了看这女人,整了整帽子进去了。
“老兄弟啊……”一语未了,他却见那人竟躺在床上,转而改口,“你这是怎么了?”
“被儿子气的!”兰没好气地说。
厉看了看女人,又问:“这位是?” 海看了看当初照顾自己的老大哥,却是无力地说:“我老伴,兰……”语气很是虚弱。
“你老伴?”厉却很惊讶,毕竟他也不信会有一个人甘心等他二十年。
兰看了看阿海,脸色稍微有点苍白。
海并未多说,许久才慢慢缓过来。问厉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才出来没多久,过年后才出来的。”
“哦……”阿海却是一阵长叹,很长时间没再说一句话。
厉在阿海的偏房里住下了。这人是海以前的大哥,整天也都是他去疏通和看守的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阿海才特别放心这个人。海也着实需要有个人让他一吐为快,而懂他的人也只有当初那些一样的人了。
晚上,兰却并不觉得这人可信。他只是一个刚出监狱的小老头,又没什么本事,来找阿海干什么?她的心忐忑着,不知道是福是祸。
厉在偏房住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见兰已经起来做饭,便敲着阿海的房门要和他说话。
“阿海,听说你得了赔偿金。有六十万呢!” 海却并不显得高兴,脸色也显得有些愤怒。
“小老弟,别想那么多了。都是给子辈们花了,心疼什么!兰都告诉我了,你气火攻心才这样子的。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就当场死了。剩下的钱,还不都是他们的……”厉语气哀凉地说。
“还不如直接死了呢!”海没好气地反驳。
厉却不大在意,接着说:“这社会早已认钱不认人了!你又何必这样。人心也不见得都是肉长的,有那些不要脸的家伙除了钱啥都不认!”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小老弟,钱没了可以再挣,你也不能坐吃山空啊!” 阿海眼睛突然变得闪亮了。对啊,总该想办法挣钱的。
“你有什么办法?”阿海急切地问。
“可以开个超市。我听说这工作现在很吃香的。”厉说着,把纸递给了阿海。
“我们没有经验。”阿海表示担心。
“经验什么的,也不是生来就有的。可以慢慢攒。关键是——”厉稍微顿了顿,“关键是资金!”厉看着阿海,又轻声说:“我已经打听好了,万无一失。只是要有十五万的投资。应该很快就能挣到钱的。” 阿海脸色有喜意,但也有点担心。
“小老弟,你可不能坐吃山空啊!现在钱可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厉又轻轻吐出这样的话。
阿海看着这位昔日的好友,又想起自己这些境遇。确实,在这样一个社会,钱只会贬值。也许到自己临死的时候,连个棺材本都买不起!阿海脸色更加难看了。
“让我想想。”海看了看厉,犹豫地说。
晚上,海跟兰说了这事情。但兰并不赞成。
一个刚出狱的家伙能摸清这个社会吗?她是不信。但阿海却信。他又没什么心机,自己又少了这么多钱,任何可以把握的机会他都愿意试;再说了他还有那么多钱呢!
“你一定要去吗?”已经上了床,但两人都没有睡。夜深了,兰轻轻问他。
海并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子,正对着兰。
“我只希望找个人好好过个晚年的。”兰说着,“我并不想冒险。”
海一下子睁开了眼,“所以你要我安静地无所事事,为你女儿留遗产吗?”他语气强硬。
兰看着这个男人,忽然觉得害怕。他像是一只被束缚了很久的狮子,在获得自由的时候又暴露了被压抑的兽性。
“我懂你怎么想的。”兰说这话时,并不想多辩解了,“你只是不甘心!有些东西放不下的。” 海看着这个女人,叹了声气,又翻过身子睡去了。
“他是个什么人?”兰心里想着,不知不觉也睡去了。
第二天厉很早便起来了。起来之后,却未见兰在做饭。其实她还在睡着呢。
厉也无事,便在院中散步。他看着这才建的新房,心里其实悲苦得很。他那老房子早被征用了,母亲也入土很久了。家族里的亲戚也了无音讯。再说,自己也无脸面去见他们他出来之后才知道,原来外面确没有里面舒服。在监牢里他有伙伴,有工作,有吃的,有喝的……可现在,只剩一具躯壳,还得为生活打拼!厉一声感叹,眼泪却哗哗地下流。大约八点的时候,海才起床,精神已经好多了。但兰并不想起床。海也未敢勉强。
“决定了?”厉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