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次她更近了,周杨完全看清了她,但是她不说话。
周杨想要问很多问题,但是这是他的梦境,他的潜意识不能给他编造真正的答案,他只能再走近一步,紧紧看着她的脸,他发现她的左脸颊上长着一颗痣。潜意识同样不能编造这一点,但这并不是周杨奇幻的臆想,如果人们仔细盯着这个变态杀人狂的脸,也会发现她的左脸颊上确实长着一颗痣,只不过没有人敢于做这件事,看着她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恐怖。
周杨在梦里伸出手,他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她,她的鼻梁像刀背一样冷硬,而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也许在梦里他稍微找回了不被承认的丢失的记忆。他醒了。
小李开车水平不错,转弯都很稳当,周杨从后座上直起身,发现是回他家的路。
“可不可以去队里?我有东西在那。”他靠在驾驶座后面说。
“啊?他们没给你收拾好?”小李有点疑惑,“还有什么东西啊,着急吗,不着急的话哪天我给你送过去,你就别跑一趟……”
“嗯……很急。”周杨转了一下眼睛,“还是现在过去吧。”
他们赶到队里的时候是中午,午休还没结束,看起来今天也没有什么案子,有一大半人都不在。周杨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和支队长说,是医生要求他回来看看讯问杜莺的监控。支队长本应对此表现出一定的不信任,只要他给医生发一条消息,就会发现周杨完全是在撒谎,但是恰好,恰好支队长的孩子在学校发烧,他要过去接孩子回家,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了站在一旁的小李——小李在周杨的目光里点头,他改变了一切。
监控资料不算太长,特别是对于一个如此轰动的案子来说,甚至显得有些太过于单薄。少有的停顿都在于警察们的窃窃私语,或者他们尝试忍着恶心继续下去,相比之下真正应该感到恐惧的嫌犯——杀人犯——她冷静得像齿轮。
讯问里有一些小范围公开的信息,周杨听到支队长问,你是不是杜川的女儿,杜莺没有点头,但是她那张堆满厌恶的脸上出现了表情。
这样的话,周杨又要想起一些。杜川很多年前就落网了,他和他的妻子,这件事在当时也算很有名,那个时候他还是初中生。他试图从杜莺的脸上看出一些属于她父亲的印记,可能是邪恶的,躲闪的,或者甚至悲哀的,但没有,全都没有。杜莺的脸上只有更多的厌恶,她像是怨愤所有事情,这也是她的一种资格。
她天生属于犯罪的家庭,这让她变得可以被理解。社会在道德上不允许歧视犯人的家人,的确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约定,但是传统观念不会这样认为,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贩毒的父母总会教出杀人犯。但杜莺从未出现在之前的抓捕工作中,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去监狱提审了几个之前进去的同伙,也说从来没见过她,只是听说杜川有这样一个女儿。
周杨看到他们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她一律回答不知道,警察们也开始疑惑,拿起两张很久没有落网的头目的照片,她甚至说错了他们道上的名字。这让案件变得疑点重重,虽然不知道杜莺是不是在撒谎,但她的身上榨不出任何一点有用的东西,联系方式,通话记录,只能显示她孑然一身。在给他们多一些时间,他们也许就能找到其中值得怀疑之处,但时间最不能奢望——记者将案件的情况泄露出去,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网上辱骂他们办事的效率,这种畜生为什么不马上死刑?他们说,她自己都不否认!
这是否是一份值得利用的坦荡,警察们并不清楚。如果不把她和毒贩联系在一起,又没有办法解释她是如何绑架了两个卧底警察这件不可能的事,队长在讯问里多次提到,如果提供有用信息的话可以将功赎罪,交代作案动机,或者指使她杀人的人,都最少能争取到死缓。
但她始终对此一言不发。
最后她的故意杀人案被定性为暴力犯罪,基于一定程度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这是心理医生迅速诊断的结果,她暴戾,冷漠,对自己犯下的罪过毫无愧疚。
终于来了,她关于作案过程的陈述。周杨紧紧盯着屏幕。
这是很有趣的现象——在场的三个人里,有一个已经死去,在没有其它证据的情况下,真相只能由另外两个人一起拼凑,而在周杨空缺的这一段时间里,杜莺一个人掌握了所有的真相,她所说的真相就是真相。现在事情即将变得不一样,周杨的残破的记忆也在真相里开始登场。
一切都没有错,这个过程,周杨所能够记忆的部分至少是正确的,一声枪响,阿荣倒在地上,然后他的血流出来,然后他的头被打烂,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是他自己。没有问题。
问题是后面。他的生命和记忆随着血液涌出他的身体,他泡在自己的血里,已经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东西。他被自己粗重的喘息吞没,杜莺像是没有声响,从后面伸出冰冷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她的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这个时候警察赶来了。
问题在这里。对,在这里。周杨发现自己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警察赶来了。
他知道自己没做过这件事。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有一个专门发送紧急信号的老年机,在他走进那个房间的那一刻,就被他们搜了出来,他没能碰到过它。但是警察赶来了。
他站起来向外走,他很长时间以来都不能自己走得太好,但是今天他迈开了脚步。小李看见了,从自己的办公位上跑出来扶他,他一把捏住小李的胳膊,镇静又紧张。
“那天你们赶过去,是因为收到我的信号吗?”他看着小李的眼睛,“我的紧急信号。”
小李回忆了一下,他并不能接触到这个层次的命令,“我去问问队长。但是我觉得是……至少没有人报警。”
他让小李去问,自己下楼走到鉴定科,楼梯在他眼里扭曲了起来,他差点绊了一跤。在走廊的冷风里,他好像又感觉到杜莺的手,冰冷的,触碰他的皮肤。
为什么?他不明白。她不应该知道警察要来。但是她就像知道一样,她拿起枪严阵以待,她没有逃跑,就好像早就准备好迎接她的审判。
他敲开鉴定科的门,其实他不再是刑警,科员不应该放他进去,但他今天看上去不太一样——都说他已经疯了,时常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可是眼前这个人除了手控制不住地抖动,完全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从眼睛里射出一种黑色的勇敢。
“我发送信号用的手机,有没有找到?000053。”他问。
“找到了,需要我拿出来给您……”
“指纹,指纹是谁的?”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科员翻出当时的鉴定记录,神情古怪。
“指纹……是您的。”
这不可能。周杨确定自己没有在能够活动的时候发送信号,不然警察会到得更快,他后来被绑住手脚,直到被解救出来的时候都是那样,他为什么会拿到手机?
门忽然打开,小李风风火火跑了进来,“确实是你的信号!发出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小李进门的时候冷风也被带进来,周杨感受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寒意,好像他的温度一下被从身体里抽走,他被上涌的记忆钉在原地,那些恶鬼低语的声音。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警官”
“这是你的东西吗?这个手机?挺精致的,哦,你的号码……阿荣说,你们会发送自己的号码。”
“警察现在过来的话会看到什么呢?可能只会看到你,会有人替我们查监控……我们现在要去换身衣服……都是被你弄脏的啊,周杨警官。”
“需要把你的手解开吗?恢复成我们原来的样子。枪也要给你吧?警官?你不会真的崩溃了吧?打起精神,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周杨陷入了和当时没什么分别的恍惚,他凝视着门外模糊的空间,看见一双浑浊的眼睛,和它们之后的隐入黑暗的面孔。他们走过他的身旁,他们带着微笑,他们握住他的手,那部无比熟悉的手机,按键的触感冰冷坚硬。“你不可能逃过去的,警官。”声音从遥远的深处传来,他终于抵达了真相。
“毕竟是你杀了人,对不对?”
五
警校算是坐落在郊区,离工地两公里远,比起进到市区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警校的学生更愿意骑自行车去更近的镇子,镇上的小摊兜售新鲜水果,沿街的小店家常菜也总好过学校的食堂。顺着那条长长的中环路下坡,白色的衬衫吹起,路边的野花随着车铃的声音摆动,细小的花瓣飞上飘起的衣角。
周杨愿意相信,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哪怕他还很年轻,他也不需要再经历就懂得。人像被推入湍流的小舟,在水中漂流的时候,还能够回忆起岸边一棵青色的稻草,她曾经紧紧缠绕我,她把我留恋在人寰里。
他每星期日去镇上吃饭,帮小卖部的阿婆搬汽水,在回到环路的路上,路过一片低矮的民居。小路歪歪扭扭地从楼房的缝隙里伸出来,一直走到深处,能看见被晾衣绳和滴水的衣服切开的晴空,沿着水渍的方向和小猫的爪印,他来到二单元的门下。
杜莺在那里等他。
她沉默地蹲在路边,头发从侧面落下来,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手里有一口食物的碎屑,小猫伸出舌头舔来舔去,很快她收回手擦了擦,小猫还躺在她面前翻着肚皮。
周杨把带来的火腿肠和水放在地上,小猫马上甩甩尾巴跑过来,杜莺从膝盖里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以后我给它带吃的。”周杨指指那只小猫,“你自己都不够吃。”
杜莺又把头埋回去,摇摇晃晃地往旁边挪了两下,正好把阴凉让出来,自己蹲在阳光里。
周杨偷着抿嘴笑了一下,也走到杜莺空出来的位置上蹲下。他们已经认识三个月,起源于一次烂俗的英雄救美——后来周杨意识到,其实杜莺并不需要他的搭救,她从小长大在侮辱和非议里,早就学会了像动物一样野蛮反抗的方法。他跟着她拐进一条条小巷,在后面追着喊让她跟自己去医院,她都像聋了一样大步流星。
最后周杨把眼睛一闭——我受伤了!我为了救你受伤了,你都不看看我,怎么会有这么没良心的人啊!
这真的有点恶心,但是没办法,人民警察为人民!周杨看她终于停下了,马上跑过去给她看自己有点红肿的手腕,其实根本不严重,他偷偷从背后看她的表情,发现她还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时候,甚至开始有点紧张。
但是后来他知道了,杜莺就是这样的,给自己上药,没有表情,喂猫,没有表情,看着一次次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周杨,没有表情。他多少从街坊邻居那里听说了一点,说她父母早就被抓进监狱,养她的外婆前几年也去世了,这样在外面混大的孩子还能有好?整天像鬼一样冷着脸。
她住在离二单元不远的烂尾楼里,有时候人们会找到她的“房间”,然后在水泥地上泼油漆,用红色写她父母的名字,她就再往上住一层,直到这一层也被淹没。烂尾楼没有门窗,半夜有男人爬上来,她把自己锁在柜子里,听着男人拍打柜门的声音,天亮以后再从里面爬出来。她就是这样活着。
周杨问过她,要不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认识学校里的几个女同学在外面租房,可以让她也过去住一个房间,房租也不算很贵。但是杜莺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表情看着他,她那张没有波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点类似于神情的东西,夹杂着厌恶和鄙夷。你可以去奶茶店打工,或者在小卖部当收银员,哪怕是在路上摆摊,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对不起……周杨也开始小心翼翼,虽然他幼稚得不知道自己在做出怎样无用的劝解,但他还是学会了稍微收敛着不去提这些事。
不提这些事情,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可做,周杨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小镇上,没课的下午就骑车过来,死缠烂打地把杜莺从烂尾楼里拽出来,她不愿意出去,不愿意别人见到她的脸,周杨就每次都带着自己的鸭舌帽给她戴上,上面别着一枚银色的警徽。他们摘路边树上的果子,那些东西周杨都不认识,他从小长在城市里,有一次随手在银杏树上掐了一把,擦了擦就放进嘴里,正觉得不怎么好吃,杜莺突然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不动神色地咳嗽了一下。
“怎么了?”周杨傻傻地张着嘴,“不会是有毒吧?”
杜莺抿了抿嘴。
周杨马上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一边掐着嗓子干呕,一边伸手去抓杜莺手里的水瓶,杜莺很自然地把水瓶换到更远一点的手里,看着周扬气急败坏的样子,竟然露出一个像笑一样的表情。她的嘴角轻轻提起来,眼睛下面涌起几条愉快的细纹,一阵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她微微偏过头把水递给周杨,看上去好像还笑着。
周杨有点呆愣地接过水,杜莺已经恢复了平淡的表情,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
“所以说真的有毒,你也不告诉我。”周杨灌了一大口水,“吓我一跳真是。”
“我可没说。”杜莺挑了挑眉毛,在此之前周杨都不知道她那里的肌肉还会动,“就是生吃可能不太好,但是死不了。”
周杨嘴里还鼓着水,差点一口又喷出来,但是他看着杜莺,她重新开始生长的表情,像所有阳光里的人一样正常又鲜活。他所坚信的这个人并非天生冷血的事实得到验解,他能够为此高兴很久,哪怕只有他一个人抱有这样的相信。
他并不了解杜莺被定义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过程,他当时看到这条冰冷的诊断,只是把它随手翻过,她在那个时候完全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像抽去掌纹里缠绕的一条细线,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他不记得她的一切。周杨曾经以为,如果他能够记得,他会想起杜莺是怎么在他面前杀死阿荣,想起他永远不能消解的怨恨,但她开始回到他的脑海,他看见她近在咫尺,遥远又清晰的笑容。
现在又回到了关于真相的有趣的现象——杜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的两个人中,一个已经死去,一个神智不清,他们都不被相信,所以她留给这里的样子,要由许多的别人来书写,在她生前和死后,她从未真正被看清。
她说她感觉不到,别人对她的什么看法,周杨知道她看起来是这样,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问,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可能这就是她要做的,周杨想,她一定要我留在这里,而我要感受她没有的痛苦。
周杨不得不回到家里,鉴定科的科员摇摇头,原来他确实没有痊愈。医生接到了消息,在家里给他又诊疗了一番,然后她出去和客厅里的小李沟通,连带他们队里另一个领导——她几乎没和周杨说一句话。
你别担心,他们最后通知他。最近我们轮流过来陪你,医生说给你安排去国外治疗,费用也别担心,单位都给你解决。他们是很好的同事,周杨也知道,但是他快要看不到杜莺了,她现在很少出现在有别人的地方。
小李回家取自己的换洗衣服,他自告奋勇今天留下住,另两个人端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周杨听不见的话题。他感到沉闷,现在他需要安静的理智,但这些人不会给他机会,他又一次断开,回到了他迷失的荒原上。他一个人回到卧室,关上门,轻巧的一声落锁,他看着自己的房间,杜莺就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来找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卷进来?”
杜莺抬着下巴看他,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是在说他去做卧底之前的事,他知道。连他自己的父母都以为他死了。
“可是我杀了人。”他自虐一般地抛出这一点,“你看到了,是我杀了他。”
不是这样的,他并不想这样。他和阿荣排演过无数次,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需要杀死同伴以向毒贩证明自己的忠诚,他们都会向对方开枪,为了最后的,更远大的胜利。他没有因为杀死阿荣而崩溃,你看,他甚至曾经忘记了这一点。
“你没有。”杜莺看上去无比坚定,“你是警察,你怎么会杀人?我才会。我是毒贩的女儿,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对此再熟悉不过,肮脏的猪狗为人父母,是如何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不要这样,杜莺,不要这样做。我会跟他们解释,等到能出去的那天,他们会相信……”他不再说下去了,杜莺露出她那个厌恶的表情,他知道这是觉得他幼稚。
“即使是这样,”杜莺撇了撇嘴,“即使像你说的这样,你能活着出去,等到他们全都落网的那天,大家都相信你是为了正义不得不杀了他,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承受。”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不能承受?”周杨开始有些生气。
杜莺冷笑了一下——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学的这个表情,“你刚刚不是差点就坚持不住了?”她用脚尖指了指地上阿荣的残骸,“觉得恶心吗?”
周杨没有顺着看过去,他认输了。
没有哪个缉毒警会因为简单地目睹自己的同伴死去而无法完成任务,被派去做卧底还能成功潜伏这么久,他更不是那样容易被击垮的人。杀死阿荣,是他亲手开了枪,他能够确定他已经死了,不会徒增他的痛苦。
但他的死没有换来任何事,没有换来他们对他的信任,他们只是笑着把他绑在椅子上,在他的眼前,让他看着他们如何用刀划开阿荣的皮肉,把他的白骨剖出来,让他的血流到不再流动,让他看着他们敲碎阿荣的头颅,每个人都上去用木棍抽打那一块凸起的躯壳,直到它最后变成一滩红色与白色的软烂血肉。周杨,他终于又一次记起噩梦。
“你知道他们没有证据吧。”杜莺漫不经心地开口,“他们根本没法证明是你杀了人,监控不好用。哪怕是他们拍下了证据,你也可以解释,像你说的那样解释。你是迫不得已。他们才不想那么多,什么判不判刑,他们只是想毁了你而已。”
周杨低着头,他不敢想下去。
“那为什么我还要顶替你呢?啧,别低着头了,我都死了,你还没想明白这个?”
周杨还是没有抬起头,他在恍惚里把杜莺塑造成一个眉飞色舞的女孩子,但是她本人并没有这么深刻多变的神态。
“因为你是好人,周杨。”杜莺轻轻说。因为你是好人。像是一道从远方传来的谶语。
周杨在这一刻看到了刹那的因果轮回,善良是他最容易被击垮的软肋,他无法背负这样沉重的歉疚活下去,今天晚上有两个人要为他而死,他看着杜莺,觉得她也在远去。
“不要让我再承受这些了,加上你。”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个飘渺的轮廓,“为什么?”
“我觉得是我还给你。”杜莺坦荡地笑了,笑得已经很熟练,“你记得为什么你要当缉毒警吗?”
周杨觉得自己的视线已经被眼泪模糊了,他在一片交融的彩色里,看见了烂尾楼楼顶的星星。夏夜的晚风吹起她的头发,星辉镀在他们身上,他觉得自己也拥有了星星给予的勇气,再困苦的未来都能看见一片灿烂的光明。他们在星空下许愿,都不懂得愿望不能说出来的规则,杜莺听见他说想当缉毒警,装作开玩笑地问了一句,啊,可别是为了我。
后来周杨想过许多次,他不能说是完全为了她,这是实话,但即使是为了更多的正义,也开始于他遇到杜莺的时候,想要更多的人被拯救,想要他们拥有幸福的家庭和美好的人生,想要他们不需要像你一样,在不公的痛苦中生存。但是他不能说这些,可能杜莺会觉得幼稚。
所以他说,嗯,为了你。
“现在再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是不是来不及了?”周杨近乎乞求地看着她,“你会觉得我幼稚吗?”
“嗯,幼稚。”杜莺看上去很释然,“所以我要保护你。”
她消失了。
这一部分是否是真实,周杨已经无法再辨别,在记忆的混沌里,他手中的手枪被拿走,他又被捆起了手脚,跪在房间的地上。如果真的给他这么长的时间,可能结果就会不一样,他也许能够说服杜莺,他真的可以承受这些,哪怕是不公的非议。
但他像杜莺一样清楚,他的确不能。当他再次清醒的时候,杜莺已经举起枪对准了她,他们散步的时候他曾经给她讲过,要怎样上膛,怎样扣动扳机。
这就是最为刻骨铭心的镜头。
周杨从来没有那样请求过别人,不属于他的血液和泪水凝固在一起,他声嘶力竭地疯狂地嘶喊,几乎没有听见警笛逐渐靠近的声音。不要。不要开枪。杜莺。求你了。不要。
枪响的时候他终于不能发出动静了,比疼痛更快到来的是僵硬,他好像被钉在原地,凝视着杜莺没有波动的眼睛,他从肩膀开始凝固,变成一尊倒下的,悲壮的雕像。
他在后来的时间里常常回忆起杜莺挟持他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上面还带着血的粘腻,连同她冰冷的温度一起渗入他的骨骼,可是除了这样的一种感知,他终于逐渐发现他们靠得那么近,甚至从未那样贴近过,杜莺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耳边。他们一起面对着门,严阵以待。
门开了,带来一阵强烈的喧哗,在那之前,在他们独处的最后的寂静里,他知道杜莺在和他告别,她亲吻他的耳朵。
周杨完全明白了。那才是射向他的最后一颗子弹。
六
小李今天把车开得很快,他怕他们赶不上飞机,提前二十分钟赶到了周杨家。队里来了人帮着搬东西,周杨自己站在玄关,整理自己的警徽。虽然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出国治疗还要穿警服,但是医生不在,也没人敢对他随便提意见。小李把车停好,匆匆忙忙进来接他。
“我们之前去看的行刑,是谁的?”周杨忽然没来由地问。
“是杜莺啊,那个凶手。”小李接过一个包裹,想让周杨快点收拾,没敢张嘴,只能转移一下话题,“您还有什么东西要拿?我们快点。”
“没了。这个我自己拿。”周杨给他看手里的信封。小李如果是真的好奇,他就会看到信封上写着周杨的名字,一封沉重的自白,载着他从未消减的善良和勇气。但是小李没有——他走开了。
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周杨想,你总会错过重要的一些事。当时我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那是普通的一天。他看着窗外飞起的麻雀,好像又听到了钟声,杜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他凝望着那个模糊的方向。
他们觉得我在看着空白,但我知道我在看着你。
他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