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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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稷坤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8级本科生)

  一

  是这样的,行刑的那一天,大家还是叫上了周杨。这件事情值得后悔。

  他已经不再需要坐轮椅,可喜可贺,虽然走得慢,但是总有人扶着他。其实外面人看不到行刑的过程,现在都是注射,早就过了午门问斩的年代,同事们带着阿荣的东西,希望他能够看到。

  周杨不能久站,大家陪着他在走廊里坐着。

  “是谁?”周杨问。

  “凶手。”支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提过,杜莺,记得吗?”

  “杜莺。”周杨重复。

  一尊巨大的落地钟报时,很快,可以离开了。钟声在空旷的周围回荡。

  “枪响了吗?”周杨问。

  “是注射,已经结束了。”有人答复他,“我们走吧?”

  “枪响了。”周杨看着他们,越过他们,看着那道紧闭的门。

  “我听见了。枪响了。”他说。

  别人推着他走出去。没有没有,他们否认,派一个人给医生打电话,周杨警官需要治疗,旁边人纠正他,还是不要叫他警官,怕刺激到他。他已经病退离开三个月。

  “您好?”周杨看着前方,“您好,您需要帮助吗?我是警察。”

  所有人也看着前方,那里没有人,一只麻雀飞下来,又飞走了。

  “您好。”周杨站在那里,在别人眼中他已经神智不清,如此年轻就陨落,他们摇头叹气。车到了,他们先把周杨扶上车,他还从车窗里看出去,看着那个女孩,他不肯回头。

  二

  杜莺。她的名字是杜莺。人们没有办法不知道这个名字,她铺天盖地。

  庭审是公开的,但庭审很无聊,倒回到刑警大队的羁押所,没有人能忘记那个晚上。被捣毁的据点里监控设备损坏,只留下一段不清晰的录音,被当成并不牢靠的证据播放。电流声像几百条蛇吐信,细碎地翻搅人的神经,在那些湿冷的背景音色里,每一次撞击都让人心惊肉跳。

  这不是证据,已经提到。但它足以使人恐慌。

  能够足以审判她的不是录音,而是她的供认不讳。

  “我先开了枪。可能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杜莺是被讯问的人,但是她很镇静,细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没有一下紧张的搅动。

  “然后我等着,他的血流出来,从枪口翻出来的肉里,一开始是热的,后来冷了下去。”

  “不够多,我认为不够多。所以我拿出了刀,它被你们找到了,是我很喜欢的刀。”她抬起头看着支队长,“我想让他再流一点血,我用刀划开他。刀刺进去,刮着骨头切开,再拔出来。可是他快死了,他的血流不动。”

  “他像冻住了,我觉得很有趣。”她笑了,面颊的肌肉抽动牵起嘴角,“所以我在想,他的脑浆是不是还在流动呢。”

  如果允许,没有人愿意听她说下去。但是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在恐惧的寂静里继续。

  “我拿了一条木棍,好像是椅子上拆下来的,很结实,上面还钉着一颗铁钉。我的力气不大,一下没有打开,所以我敲了很多下,我把他的头顶在桌角,用有钉子的那一端敲它。它终于裂开的时候像一个臭鸡蛋,里面的东西一点点流出来,粘在那颗铁钉上,黏糊糊的扯出一条细丝,这个我记得。”

  “其实裂了以后很好办,你们知道吗。可以一块一块敲下来,白色的很腻,红色的可以流出来,我好像全身都沾上了,其实我也觉得有一点恶心。我的头发都沾上了,很难闻的味道。”

  她比划了一下头发,手腕在手铐里转动,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而刑警们即使是身经百战,也很少遇到这样残忍冷漠的变态,她长着一张平薄但锋利的面容,从茂密打着卷的头发里射出玩味的眼神,她已然退无可退,但是毫无悔意,甚至甘之如饴。

  “我开枪打了另一个,他倒下了,然后我用枪抵着他的头。他甚至求我……求我不要开枪,哈哈,他请求我。”她的笑容冻结成一种疯癫的狂喜,“我很满足。真的。”

  从那一刻起这件事开始不可控制地疾驰下去,如果能有人从恶心、悲痛和恐惧中稍微抽离出来,或许他们会得出不同的结果。但事实是很快头条就挂满杜莺的脸和名字,民众激愤,记者不能公布她详尽到刻骨的作案过程,只选取了不足以引起公众恐慌的部分,然而仅仅是这种程度,也能够让她在所有人的手机里被诅咒。

  她无处可逃,毫无疑问,一切最恶毒的言语都附加在她的行为上,人们期待看到正义的降临。

  她被处以死刑,就在那一天。

  三

  周杨认为自己能看到,虽然没有人认同他,但是他不渝地相信。他能看到杜莺站在他面前,出现在他到的每一个地方,他的床前,他的窗外,他的桌子的另一面,他的每夜的梦境。支队的人不让他接触和案件有关的东西,他自己在网上找到了庭审记录,记住那张灰色的脸。

  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诊断——正常现象,正常治疗。你很快就不会再看见她了,他们说。

  这让周杨感到有些烦躁,他一个人住,地址被保护起来,没有人去他家里看望他。能够看到幻觉也并不太坏,他有时候会思索,为什么杜莺是一个那样的人,其实他不应该好奇,他应该仇恨,但她已经死了。

  他应该仇恨,因为他应该记得,但是他已经忘了。

  杜莺的陈述从未被完整地公开过,大众能了解的部分是冰山一角,那些词句里都喷射着鲜红毒液的过程,曾经真正地在周杨的眼睛里上演,他如果能够记得,就会回想起属于阿荣的,迸溅在他脸上的血液,它的温热。

  医生认为他的的记忆确实受到了损害,但他醒来之后对此毫无意识。十八岁进入警校读书,二十二岁毕业进入刑警支队,二十四岁成为卧底,二十五岁到了现在。他甚至没有忘记自己因为进入毒枭的据点而需要对外宣布他的“死亡”,他记得一切,外人问他,也可以对答如流。

  他唯一模糊的记忆在于最近的这一段,他在据点里被发现,被威胁,他看着自己的兄弟惨死,他被打穿肩胛骨,他被劫持用来胁迫支援的警察。这些是别人讲给他听的故事,他像是听见了另一个人裁剪下来的人生,对此一无所知,仅有的记忆在于红色的晃动不清的人影和枪响,未经处理的,生硬的枪响,他记得这些。

  这很难解释,他没忘记什么,医生也不好强行说他一定忘了。事实上这是一个悖论,他不会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能看到杜莺,杜莺时时刻刻陪伴着他,他开始熟悉这种感觉,除了夜晚,夜晚的杜莺会走进他的梦境,她举起枪,无底的枪口把他吞没。

  他向医生承认这条现实,又得到正常现象的答案,像往常一样接受治疗,能看见杜莺的次数越来越少。

  “但是为什么我会请求她?”周杨问,“我不能理解。在梦里我在请求她,我好像跪着,我请求她不要开枪。”

  “也许你在害怕。”医生示意他躺回去,“也许你确实请求她不要伤害你。这很正常,哪怕是警察……”

  “不会。”周杨打断她,“不会。只有一种可能我在请求她,就是让她杀掉我。我不会害怕。”

  医生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这位年轻的警官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勇气,才会被派去当地盘卧最久的毒窝,从他的同事们就可以看出,他变成这样确实很可惜。她摇了摇头。

  “我还是希望你考虑继续住院,或者请一个护工到家里。家人呢?有没有人能和你一起住?”

  周杨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得缓慢而清晰,“我家里有人。我不是一个人住。”

  医生端详他的脸,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让同事过来接你吗,还是上次那个小李?”她拿起手机。

  没有人回答她,周杨闭着眼睛。他很快又见到了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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