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流 亡
吴佳穗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9级本科生)
此刻,我躺在床上,窗外没有星光。
我被疾速奔跑的时光驱赶,穿着破旧衣服在记忆里流亡。
我确信自己的头已经不痛了,一遍遍向医生保证没有后遗症,要求尽快出院,并做个检查。然而医生摇头,不说一句话,把我锁在病房里就离开了。
几十天里,没有人跟我说过话,能听到的只有鸟鸣。要是可以和鸟进行交流,我的生活也就不会这样无趣了——每天,我只是在房间里睡觉、吃饭,走来走去(幸好房间足够大),排遣苦闷。窗外每一座高楼都与我的目光熟稔,房间里每一粒细小尘埃都带着我的气味。
终于,一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医院外的人。
母亲略微低着头,用愧疚的眼神望着我,又在我回看时避着,反复确认房间里没有第四个人,才从里衣的兜里小心翼翼掏出纸和笔,迅速递到我面前,塞进我的衣兜。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仔细端详,流下泪来,不一会儿就离开了,离开前特意指了指我的衣兜。
这段时间里,我以这封信为模版,在空白处填上自己的想象,拼拼凑凑出这四年里世界向前飞驰的轨迹。我总是在想,如果不是那一场车祸,我将会经历什么呢?
只剩我一个人时,我总是拿出信来,不厌其烦地翻看。
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但折痕整整齐齐,折痕处甚至像有深深的刻痕。接过信之前,我迫切地想询问一些问题;看过信之后,我的思路打了结,终于理解了父母来见我时的奇异场景:我滔滔不绝,而他们丝毫没有回应;之后相顾无言,缄默里母亲小声啜泣,父亲无奈叹气。
我的脑海中建起一座博物馆,陈列着这一个月以来的纸张音像。我首先是修复者,在吉光片羽中粘上想象,拼出完整的物件。再后来,我是解说员,也是参观者,展品星星点点从我眼前掠过。
一
母亲的信里说,我昏迷后不久,就有权威人物联合发布了一项研究结果,研究显示:地球空间不够了。
海报被张贴在世界各处,无论用表音还是表意文字,“地球空间不够”的标题都被放大,加粗,印成红色,附上三个感叹号。还特地用了手写体,仔细看似乎能认出笔刷特效的痕迹。整个设计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整个地球,怪兽的牙边已经滴下血来。
以它为论点,确凿的证据、数据和分析从天上往下砸,没有人不恐慌,要么被砸晕了,要么没晕,开始四处逃窜,却无处可逃。别说知识分子了,连农妇都在田垄间讨论解决办法。富豪们开始花重金在全球范围内征集地球拯救方案,特别是为富豪量身定制的方案,酬劳是天文数字,超出想象。有智慧的人们想了各种办法,每次方案一提出,三天内就会在全国选出代表,一周内就会进行全球投票。很多人嚷嚷着想要搬离地球,可方案每次一被搬上台,总有超过半数的人想要留在这个星球上,这是从古至今人们坚守的安土重迁。最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提出“简化世界”方案,这个方案在提出五天后以51%的投票率被世界公民代表联合票选通过。这是半年内唯一一个被通过的方案,被支持者们立即采用。
方案里设计的“简化”从简化信息传递方式开始。设计者认为,由于地球空间不足,为了未来考虑,人们必须放弃外物,而采用脑电波交流,当闭上眼睛时,脑电波就能传递和接收信息。尽管至今尚无人类尝试,但脑电波交流的研究早已在世界范围内进行,或许已取得一定成就。
人们迅速行动起来,一个月内,世界各地的人类被改造成了“新人类”——用脑电波交流而不用嘴交流的最最高级生物。医生为人们的嘴和耳朵做了手术,使得它们不再有任何功用,成了摆设和装饰;几番试验之后,脑电波交流成为可能,记忆存储空间与脑电波连线,大脑修整的手术也在全球内推广开来,没有一个正常人可以逃过。为了人类的长远发展,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为了崇高理想,为了……为了一切,没有人可以逃过。
随后,纸、笔、通讯工具等被立即收缴、处理,扔到了地球外面,承载着人们充沛情感和记忆的信纸、相片、聊天记录等在宇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此前人们的大脑已经充分读取了载体里的信息,能久久不忘,因此也就没有那么不舍。
当时我受到特殊的脑部创伤,正在昏迷,没有做手术,所以我是那么特殊,成了世界上唯一的“旧人类”……
其实我不懂,这么大的事情,人们都不计算、试验千遍万遍,也不知技术是否成熟,就马上把人类和地球都改造了,是怕再不动手地球就要立即毁灭了吗?
二
从前是有星光的,从窗子望出去。特别是夏夜,搬把小竹椅坐在门外的空地上,一手挥着蒲扇驱赶蚊蝇,一手拿着片西瓜,汁液粘到手上滴到地上也不顾,只管和伙伴嬉闹追逐。
我和齐勰从小在这样的月夜里奔跑着长大。
现在,他是除了父母外,唯一来医院看望我的人。
一开始我根本认不出来进门的男人是齐勰——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从前的齐勰,意气风发,孤高自傲,穿着得体的衣服,侃侃而谈。但是进门的这个人,眉头紧锁,眉毛几乎要接在一起,额头上还长着一道道密密的皱纹,戴着顶鸭舌帽。摘下帽子后,我发现他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不仅长,还乱糟糟的,绺绺发丝打着结。黑衬衫皱巴巴的,沾着污迹,不知是懒得清洗还是忙得没空清洗。
愣了一会儿,我还是认出了他,因为他在床边自然坐下的动作复刻了我的老友。
我从床垫下摸出母亲的信递给齐勰。齐勰用一只手接过,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似乎想要说话,有吐出一个字的趋势,又收了回去。我猜他可能仍旧不适应脑电波交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信翻了面,让他在信的背后写下想说的话。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总是缺字,还出现错字,幸好按着对他的了解,我还能慢慢还原出他想说的话,并在脑海中带入了他说话的语气。
陈烬,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都没有人来看你?你的其他亲戚呢?你的旧日同窗、同事呢?不要觉得奇怪,他们只是不记得你了,真的,就算在街上遇到,就算你旧事重提,他们中大概也只有很少的人能再记起你。当你有自由抉择遗忘或是记忆一些事情时,当记忆堆叠,记忆空间拥挤时,你会选择放弃、留下哪些记忆?
“简化世界”方案被推行、“新人类”陆续被改造出来之后,许多弊端才真正暴露出来。因为脑电波交流过于便捷,每天的脑电波对话产生大量记忆,人的大脑容量根本不够储存它们,垃圾、冗余堆积在大脑中,压迫着其它重要记忆,使得人们很难把核心记忆保存完好——他们都被压坏、压扁了。记忆的自然规律被破坏,所有记忆都被划上等号,失去优先级,这还被专家说成了“记忆公平权”。很多学生因此被老师批评,因为连简单的诗句都记不完整;很多上班族996,却还是逃脱不了做不好工作的命运——他们不是做不好,只是经常忘了有什么任务要完成。但有没有被狠狠地骂也要看运气,因为老师和老板们有时也会记不清布置过什么任务或者布置给谁,也会忘了要批评谁。
他们在“极度明晰”和“完全遗忘”的混乱、无规律的记忆中流亡,忍无可忍开始反抗。他们走到人最多的地方“游行示威”,用尽力气,把脑电波向四周散射,入侵别人的“记忆宫殿”,在里面堆满重复的“抗议”,就像……从前的“刷屏”。没有人能够避开,因为没有人能永远睁着眼睛,一眨不眨。(手术出现了一些问题,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发射脑电波。)其他没有困扰的人也开始感到困扰,全世界掀起抗议大潮。权威们终于也感受到了这些弊病,开始提出新的建议。
于是好些新的医生类别应运而生。比如,暂时删除记忆的、永久删除记忆的、删除部分记忆的、全部更新记忆的、定期监测修理脑电波的、给“记忆宫殿”装防火墙的……这个新医生行业像二胎政策出炉时的幼师行业那样热门,有过之无不及。哦,二胎,你知道自己有了个弟弟吗?在你昏迷时出生的,叫陈尽燃。你爸妈怕你再也醒不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很多职业的人都失业了,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比如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吓了一跳?我还是那个初心,可是环境好像已经不似从前了。
学医热潮兴起,人们都为了金钱和利益,选择“弃商从医”“弃师从医”“弃工从医”……人们把什么都弃了,因为没有一个现存行业比“医”更有发展前景,由于刚刚起步,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领头羊,而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毫无疑问,只要学了医,就可以是那只“羊”。还因为,也没有一个行业比“医”服务的人更多,全世界的人几乎都需要按时上医院看脑袋,多大的市场!
但是后来,好多事情更变味儿了。唉,还是那些俗事。“记忆宫殿扩大科”医生建立了新准则,越有财富、越有权势的人就有越多扩充记忆宫殿的机会,美其名曰“物尽其用”,他们坚信自己在模拟“物竞天择”的法则,给人类优劣划分作出贡献。为了人类的长远发展,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为了崇高理想,为了…… 为了一切。
现在正在闹这件事情呢……
我迫切想要出去一趟,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成了什么模样。齐勰有些无奈,但也完全理解我的情绪,让我换了衣物伪装成他。我拼命压低帽檐,想要疾步走出医院,但没有路标,没有任何字和指示,走错好多次,又悄悄绕回来,我不敢回头看一眼。幸好没有被人发现。
终于站在阳光下,一切都暴露在我眼前。
这几乎是一个完全“未来化”的城市,没有任何破败的痕迹,所有房屋同样,新得发着光。摩天大厦耸入云霄,天梯、空中花园、空中跑道将空间利用得完美,可是天空破碎了,像镜子被摔出一道道裂痕、碎片。我慢慢在街上走着,试图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可是失败了。直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童年的尘土气息蹿入鼻腔,龙型古街的形状历历在目,我认定这是自己从前居住过的地方。所以……老屋,连着老街一同消失了?
我正思索着,突然发觉自己被许多目光黏住了。过路的人好像都认识我,迎面走来的人注视着我,擦肩而过的人回头看我,走过头的路人甚至倒着走回来欣赏我,还有好多人在马路中央站住,闭眼。我知道,他们在用脑电波交流了,但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在熙熙攘攘的车站前排起队来。人群中,一股力把我拽到角落,我极力挣脱,但被紧紧抓住,怎么都逃不开。
“别怕,朋友。我来自‘流亡者组织’。”
我听到了醒来后的第一句人声。
“我们是漏网之鱼,和几个不满现状的‘新人类’保持着密切联系,一直在人群中伪装,加入我们…… ”
感觉到束缚我的力突然解除,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身后的人奔跑着,藏匿到一栋建筑里。再后面,一队着装整齐的人往我们的方向追来。我察觉到危机,向着医院狂奔。
三
我回来的时候,齐勰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因为太久没有运动,我跑得气喘吁吁,但齐勰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出现。但我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立刻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缓缓转过身:“没错,我怕吓到你,才一直没有说话。其实,我加入了‘流亡者组织’。我们在暗地里行动,想要……至少让新生命们不经历违背自然本身的改造,不必经受在文明的代代相传中不断流落的疼痛。现在是医院人不太多的时段,我再多跟你说几句吧。我和其他一些人花了很多气力逃开那场‘杀戮’,不过也没有完全逃开。我可能比你更特殊一点,因为我既可以用脑电波,又可以用嘴说话。但我的听力也在渐渐下降了…… ”
“嗯?他们又来抓人了?”
他激动起来,压低音量继续说:“呵,那些人啊。那些人,看起来维护着社会稳定,但其实是刽子手的帮凶,他们把一切与文化有关联的东西都毫不留情地销毁了。好一个‘极简主义’!
“你昏迷之后,不过几个月,世界的科技、研究领域有了巨大成就,一切都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进着,人们非常得意。那时候我也很高兴,对未来有过无限多的憧憬。他们想用极速发展的技术建造一个完全理想的世界,可是真的有百分之百理想的世界吗?他们重构了世界模式,房屋建筑再设计,所有旧的文明被新科技完完整整记录下来。但是,一切都被完整地记录了,一切也就被心安理得地销毁了。因为文明记录在册,随时可以重建,连古建筑上烟熏、风吹雨打的痕迹都可以完全复制,为了未来——又是为了未来的人们,有更好的生活环境、更多生活空间、更多从事科学创造的机会……文化界的人极力反抗,可是人们仿佛昏了头了,都栽到‘理想世界’与每个人都可以参与重造自己心目中世界的幻想中,票出了这一决定。
“唉,还有,你不是问为什么街上的人都认识你吗?因为‘陈烬之辩论’。
“什么?!”我很是惊讶,发出了较高的声音,被齐勰瞪了一眼,赶紧捂住嘴巴。
“‘陈烬之辩论’是世界上最后一场有声辩论,以你的名字命名。是因为在你昏迷期间—— ‘新人类’改造计划还未启动时,围绕严重昏迷的你是否应当被改造的问题,一场全球规模的辩论闹得沸沸扬扬。你本来都要在昏迷的时候被改造了的,这有极大的风险,你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永远醒不来,然而世人容不下异类,很多人还是死死抓住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几率,希望‘新人类’的纯度达到百分之百。那时候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最后……最后,多亏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在电视里——那时候还有电视呢——讲述着你是怎么一点点长大的,讲述着一个母亲仅有的微弱的愿望,这让许多母亲落泪了,尤其是孩子远在异乡的母亲。他们见不到孩子就像你的母亲见不到你醒来,只能日日回忆着你的过去……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这段时间,就是你被关在医院里的时候,医生们一直在讨论是否应该为你做手术,把你改造成‘新人类’。然而‘新人类’改造计划几年前就已经结束了,这部分医生已经全部变成了其他科的医生,尽管‘记忆档案’里还有着如何改造‘新人类’的方法,但没有医生想要用这个记忆置换别的记忆,人人都聪明,只能赚一次的钱哪里比得上能赚很久的钱。而且做一套记忆删除、记忆添加的手术还要花不少钱。呵!”
……
睡着前隐隐约约想起齐勰跟我一起出去的那一天,我们走在大街上,建筑内嵌着的屏幕播放着高大建筑、先进科技和新人类的图片。(尽管地球上不再需要电视,人们的大脑就可以接收到任何一个频道的画面,但出于宣传需要,街上还是放着许多滚动播放的大屏幕。)由于我只能看到画面,接受不到声音信息,齐勰为我翻译到:
“我们无比骄傲,人类正在走向未来化,没有一个人掉队……”
梦的对岸或许会是真正的未来吧,别怕。火种正在燃烧,我们一定会拼尽全力,即使风吹过只留下灰烬,它也能证明我们曾经燃烧过;如果能留下生生不息的永恒歌舞,就更幸运了。晚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