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9月11日凌晨,一封电文突然在智利陆海军的诸多部队之间开始传递,电文内容颇为简单——“圣地亚哥在下雨”。接到电文后,包括“普拉特”号巡洋舰在内的参加联合军演的八艘舰艇突然折回,并在凌晨3点于瓦尔帕莱索港登陆,登陆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抵抗,驻在瓦尔帕莱索的海军司令梅里诺在睡梦中被叛军逮捕。总统针对军队的调令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完全失效。军港和港口城市的驻军指挥官在接到前日下午的电文后,便仿佛接到了一张白纸一般,将总统的命令扔到一边。
叛军登陆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早已串联好的其他军队,首都圣地亚哥、主要都市康塞普西翁的广播电台、电视台、市政机构和警察局迅速被叛军占领。而此时,阿连德仍然在睡梦之中。
早晨6点20分,睡梦中的阿连德终于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叫醒,找他的是国民警卫队副总司令豪尔赫·乌鲁蒂亚:“总统阁下,在昨夜3点,海军参加UNITAS军演的舰艇叛变,登陆瓦尔帕莱索港,目前圣地亚哥、瓦尔帕莱索和康塞普西翁的所有市政机构和警察局基本已被全部占领,联系不上这些城市的任何驻军,大概率已经参加叛变。”阿连德听闻此事,顾不上任何社交礼貌,立刻挂断了乌鲁蒂亚的电话,随即向话务员接通国防部长莱特列尔,要求莱特列尔通知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并配合皮诺切特加强首都圈都市的防御,尝试收回市政单位和警察部门的控制权。在挂断电话之后,阿连德打开收音机,收听圣地亚哥的官方电台,只听到电台里连续不间断地播放着智利雄壮的陆军军歌,间或有播音员强调“军队正在控制局势”。心急如焚的阿连德随即主动联系皮诺切特,但始终联系不上。放下电话后,阿连德喃喃自语道:“可怜的皮诺切特,他一定是被叛军绑架了。”
此时,阿连德又尝试用电话通知昨日幕僚会的与会官员,除了卡洛斯和几位心腹之外,其他人均拒接了阿连德的火线来电。卡洛斯在电话中仍然坚持昨天的观点:“总统阁下,我再次认真地建议您,您现在如果出国避难,还来得及。据我所知,控制首都机场的部队仍然忠诚于您。”在静默了大概两分钟后,阿连德带着疲惫和几分纠结回答说:“我不会离开拉莫内达宫,因为我是这个伟大共和国,唯一的合法民选总统。”数声咒骂打断了阿连德和卡洛斯的对话。十分钟后,收音机公布了叛军的最新战果,莱特列尔和卡洛斯已经落入了叛军手中。
而此时,阿连德甚至连谁是叛军的头子都不知道,他仍然相信叛军仅仅是海军司令梅里诺控制下的部分军队,国家的局势仍然是可控的。
早晨7点,阿连德第一时间收到了瓦尔帕莱索全城已经被叛军控制的消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阿连德带着自己的家人和总统卫队来到了拉莫内达宫,同行的还有23名总统侍卫队战士,他们都是智利精锐部队的退伍军人。考虑到情况特殊,阿连德要求所有的侍卫队成员在原有的武器之外,每人配备一支自动步枪。整支侍卫队还配备有两支轻型机枪和一支苏制火箭筒,以备不时之需。阿连德仍然执拗地穿着平日里从不离身的总统礼服,带着一顶钢盔,还带着一支特制的AK47步枪。这支AK47步枪由阿连德私交甚笃的古巴共产党总书记菲德尔·卡斯特罗以私人名义赠送,枪体镀金,还铭刻着卡斯特罗送给朋友的话——“赠与我战斗中的朋友和同志,萨尔瓦多·阿连德”。
在到达拉莫内达宫后,阿连德首先给自己未能同来的妻子打了电话,他同自己的妻子说:“目前的形式的确比较严峻,但不能说已经无法控制了,事态还没有发展到绝望的地步。虽然海军已经叛变了,但我相信我忠诚的皮诺切特将军仍然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控制局势。”他再次尝试与皮诺切特和其他高级将领取得联系,但仿佛整个军队体系都对总统保持了静默一般,没有任何一位将领接听了阿连德的电话。
阿连德紧张得开始在自己的办公室左右踱步,每走几个来回,便拿起话筒,向话务员要求接通皮诺切特的电话,可是,无论是公务电话还是私宅电话,回应他的,只有那边无限的静默。
7点45分,阿连德要通了前些日子还无比慷慨激昂的阿尔塔·米拉诺的电话。阿连德问:“目前党内主要干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在哪?你对政变的情况清楚吗?”
这位天生的演说家,此时已被吓破了胆,以至于阿连德要把听筒紧紧贴到脸颊上,才能听到他颤颤巍巍的声音:“我……我目前什么都不清楚啊,总统阁下,您要多保重,我打探到什么消息都会及时告知您的。”
放下电话后,阿尔塔随即要求自己的司机带着自己奔赴机场,并在当日离开了这个国家。
8点15分,空军副官罗伯特·桑切斯给阿连德打来电话,桑切斯带着南美军人的直率,单刀直入地说:“总统阁下,我受命通知您,陆军司令皮诺切特和国民警卫队总司令塞萨尔·门多萨已于今晨组成军事委员会控制局势,要求您立刻辞职。”
这消息犹如当头一棒,阿连德身体猛地一沉,仿佛中了一枪,倒在了总统府的沙发上。他深深的吸气,嘴唇抽搐着,嗫嚅着,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终于,他支起了自己已经快沉入沙发的身子,正色道:“我拒绝。”仿佛怕对方没有听见一般,他又重复一遍。
桑切斯没有理会,又补充道:“空军参谋长加夫列尔·范·斯霍文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一架飞机,总统阁下您可以选择搭乘它飞往任何一个您想去的国家。”
阿连德忍住心中的绝望感,保持了最后一点作为总统的体面,以礼貌的口吻回答道:“罗伯特先生,请您转告加夫列尔将军,人民选择的智利总统绝不逃跑,他知道怎么履行一个战士的职责,他也知道怎么去战斗。”随即坚定的撂下了电话。
总统的身体,如挂上的听筒一般,深深地倒在了沙发里。皮诺切特并不算是一个磊落的人,在这之前,他的城府和他的忠诚在军队中同样出名。而如今,他的背叛虽然证明了后者的虚假,但阿连德从未怀疑过前者的真实。皮诺切特既然能够把政变计划从几个月前瞒到现在,他就有十成的把握把它完成。
阿连德心里很清楚,这场战斗,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翻盘了,他已经被智利军队完全背叛了,无论是陆军、海军、空军还是国民警卫队。从现在开始,他只要走出总统府一步,就有可能被当场枪杀。
仅仅十五分钟后,8点30分,收音机中的军乐戛然而止,阿连德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皮诺切特,这位“忠诚”的老部下的声音。
“阿连德总统,圣地亚哥已经被完全占领,您已经走到了人民的对立面,我代表军事委员会,要求您即刻辞去总统和执政党党首职务,并向军事委员会移交政权,高举双手,放下武器,走出拉莫内达宫,向周围军警投降!”
在侍卫队和家人面前,阿连德一个词都没有说,仅仅是对着收音机的方向,比了一个中指。
五分钟后,皮诺切特的电话打到了拉莫内达宫,这位叛军首脑完全没有阿连德想象中的高傲和居高临下,反而倍显谦卑:“尊敬的阿连德总统阁下,我代表军事委员会,诚挚地请您辞去总统职务,届时我等军警保障您和您家人的生命安全。”
阿连德冷笑了两声:“皮诺切特将军,我曾经相信你的忠诚,相信你会忠于国家,忠于这个国家人民所选举出的领袖,但你让我失望了。试问我如何相信你,不会在加夫列尔将军安排的飞机上安放炸弹?不会在我登机时下杀手?不会在我乘机离开智利之时,用导弹把我打下来?”
皮诺切特机械地回答道:“我个人承诺,保障您的生命安全,您相信与否,不在我的……”
“闭上你的臭嘴,皮诺切特,你不配我的信任,倘若我先去了地狱……对了,我是马克思主义者,并不相信这一套。那烦请你委托一个人,在你被人民推翻之时,到我的墓前报告一声!”随即,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几分钟后,时间还不到上午9点,轰隆隆的声音从拉莫内达宫破损的花窗传到了总统办公室,阿连德小心地从窗户探出半个脑袋,发现几辆坦克,已掩护着大批叛军部队,将拉莫内达宫包围得水泄不通。考虑到拉莫内达宫有限的弹药,阿连德下达了他今天第一个有效的军事命令——“除非叛军开火,不得开枪。”
双方对峙了半小时后,9点30分,皮诺切特的军中好友,海军中将卡瓦内尔再次打来电话,要求与阿连德直接对话,阿连德拿起话筒,还没等那边说话,便直声呛道:“罗伯特副官和皮诺切特将军都已经和我通过话了,难道你们海军还有什么与空军和陆军不同的花样?”
卡瓦内尔没有搭理,说到:“总统阁下,您对我们的合法需求不作回应的话,我们可能将会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来达到我们的合理要求!”
阿连德讥讽的问到:“卡瓦内尔将军,你们动用军队,有联席会议授权吗?”
还没等到回答,阿连德便继续追问,“那有国会授权吗?最高法院修订过宪法允许你们军队夺权吗?啊,那想必是总统本人,也就是我,授权你们来推翻我?”
卡瓦内尔沉默了一阵子,回答道:“总统阁下,到这个时候了,我们没有时间陪您玩这种哑谜,如果您不愿意辞去总统职务,我们可能将于11点轰炸拉莫内达宫,您能承担这样的后果吗?”
阿连德没有一点犹豫,旋即回答:“是,智利总统阿连德完全能承担这样的后果,此外,我以个人名义回复将军你一句话,随便干吧,去你妈的。”
10点15分,经过简短的准备,拉莫内达宫的电工在屋顶搭设了一个简易广播站。阿连德走向总统办公室阳台,阳台上安放着一支麦克风,随着高处激荡的风,在半空中无力地摇摆着。从宽大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拉莫内达宫前整个宪法广场,往日热闹的广场上,此时正空无一人,只有广场不远处阴森森的坦克炮口和步枪,齐刷刷地朝向这位孤独的总统。阿连德看着黑洞洞的坦克炮口,对着他曾经无比热爱,而今却不见一人的智利人民,发表了人生最后一次演讲:
“智利全体人民,全体同胞们,我绝不投降,绝不辞职。我将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一切方式进行抗争,哪怕以生命为代价。外国资本和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和反动势力的联合,他们染指了我们的国家,污染了我们的文明,玷污了我们的军队,使得曾经无比光荣、无比忠诚的智利军队放弃了他们的传统,发动了政变,威胁到了这个国家的存续和安全。但是,我仍然执拗地相信,且将一直相信,智利的人民不会被外国资本和帝国主义所污染。公民们,我对智利,和他的未来,以及他的人民充满信心,人民将会克服叛变带来的阴暗和痛苦。智利万岁!人民万岁!劳动者万岁!我将会在今日,为祖国和理想而牺牲,但我相信,我不会白白牺牲,我相信,这至少给大家上了一堂道德课,是对犯罪、懦弱和叛国的斥责。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被推为使徒,我也不是天生的弥赛亚,我只是一个履行职责的社会斗士。我不是殉道者,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会退后一步,我不会离开拉莫内达宫,除非我完成人民交付给我的使命。”
当阿连德总统说出最后一个单词后,刺耳的杂音也随之从监听器中传来,叛军已经切断了这个简陋广播站的所有输出信号。他所心爱的人民,已经再也不可能听到这位共和国总统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