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一等奖
阡陌之尽的歌谣
付裕裕
(管理与经济学部 工商管理专业 2020级本科生)
谨以此文献给我即将从壮年走入暮年的父辈,你们的故事应该被人知道。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上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史铁生
(一)
一九九三年农历十月末,一个寻常日子,恰逢节气小雪,天上笼罩着厚重的乌云,连接起远处依稀可见的地平线,一片灰蒙蒙的。几亩杨树林和无垠的麦田环绕着当中的马营村,这处小村落簇居着几十户人家,青砖瓦房和泥巴苇草糊成的土房星罗棋布,中间填充着几口大小不一的池塘。
彼时,马营村还一片静悄悄。
村头,一座逼仄的小院子里勉强盖着三间歪歪扭扭的老土房,里面正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宋岚像只瘦猴般在院子里乱窜,被追赶而来的奶奶撵到了门口。身后的奶奶已过古稀之年,只蹒跚跑出几步便浑身冒了热汗,气喘吁吁。宋岚没再躲,停在了门槛前,她刚洗的头发还淌着水,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滴落在脸上、脖颈上,流进洗得发白的绿衣领里。
身后的奶奶这才喘着粗气追上来,隔着几步,甩给她一块毛糙破洞的灰毛巾:“待会家里来人,你这熊样儿,净丢人!赶紧擦干净,别冻着了。”
“有啥丢人嘞,俺想咋样就咋样,谁也管不着。”宋岚接住毛巾盖在头上,不大情愿地胡拉几下。一滴皂角水不小心溅进了眼里,“嘶”,刺得她倒吸一口气,忙伸手去揉,没几下眼底就浮上了水色,有点泛红。
稍缓过来,待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抬头看去时,院子前的那条阡陌之尽,忽然现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来。她眨了下眼,凝神睁大双眸,奈何薄雾不消,难以辨清……
还不等她细看,便被奶奶一把抓住了肩膀,拉进屋子。“相亲要有个相亲的样子,换身齐整衣服,梳好头再出来。”奶奶用她仅剩的那只眼睛睨了宋岚一眼,“相一个不成,相一个不成,你再不上心,乱说话,就等着出不了门子吧!”说完,奶奶“嘭”得关上门,出去了。
宋岚扭过身去,嘟囔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俺还不想嫁哩……”
她低头看了看奶奶专门为她相亲准备的那身衣服:一件玫红色厚毛衣,一条有些褪色的军蓝色牛仔裤,这是她近两三年置办的唯一一套新衣服。不是她不想换,奈何这衣服实在是有点小,这天儿穿身上紧巴巴不说还死冷,但这也确实是她屈指可数的体面衣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一条打了三五个补丁的黑裤子,一件黄色的破毛衣,外面套着件绿格格的褂子,怎么也不像是要去相亲,而是要去下地干活。她擦干头发,拿起了衣服。
院子里响起了女人嘹亮的声音:“姨,吃饭没?”一个短头发,脸蛋泛着酡红的黢黑女人走进来,四十多岁的模样,一口黄牙在下面正中缺了一颗,嘶嘶漏着风,声音却是中气十足,有些刺耳。女人叫王玉英,是附近几个村子专帮月老牵线的媒婆。之前宋岚的媒都是她给撺掇的,不过,都吹了。
奶奶笑盈盈地迎出来,招呼着两人:“吃过啦,进屋坐,进屋坐。恁喝茶不喝?俺刚烧嘞红薯茶,还热着呢!”
女人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子,一直没吭气,垂眸走着。宋岚奶奶细细打量去,男子瘦高个,双眼皮大眼睛,鼻梁也高,嘴角向下微抿着,头发遮在额前,干净蓬松,裤子穿在身上显得短了些,刚和袜子接上。奶奶心里暗喜,今个这小伙儿不错,长嘞排场!可下一瞬,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小伙竟是个跛子,一路一瘸一拐的。
“别忙了,姨,咱今个就坐着好好说说话,快来坐吧。”那媒婆摆了摆手,领着男子在屋里的小矮凳上坐下,两个大人登时像是在地上蜷成了两团。
宋岚奶奶本来琢磨着给两人盛上碗红薯茶,可看见了那小伙的一条残腿,心里很不是滋味,满怀热情被浇了个透心凉,连青烟都冒不出来。她也走过来坐下,瞅着两人。
“姨,这是周寨西头顾家嘞小儿子,顾嵩山。”媒婆推了推男子的肩膀,“来,快叫奶!”
男子抬头,眼神冷冷,半点笑意也没有,像是完成任务一般,低声喊了句:“奶奶。”
“唉——当自己家一样哈!”宋岚奶奶虽仍是笑着答应,那只独眼却越来越幽深,眉头蹙得老高。周寨顾家,她倒是有些印象,她就是周寨嫁过来的姑娘。当年顾家在这一片条件算是不错的,家里有人读书识字,颇得村民敬重。不过,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她已经好多年没回去探望,整日被困在田间灶台,从早到晚磋磨在这一亩三分地。
媒婆似乎是察觉到宋岚奶奶的顾虑,咧嘴笑着,露出了红艳艳的牙龈:“嵩山刚刚下学,念到了高中,可是个文化人。他刚提说媒的事,我就给咱岚儿引来了。恁看,人长嘞周正,还有文化,人家上学的时候成绩可好啦,家里墙上糊嘞都是奖状,周寨没人不知道!”
闻言,宋岚奶奶脸上的疑云消减了些,心里生出了些喜爱之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谁个不敬重文化人。但毕竟是大半身子入土的老人,经历的事不在少数,脑筋尚活泛,她也不禁犯嘀咕:这么好的小伙怎么轮到了俺们岚儿,罢了,先看看吧。
王玉英喋喋不休地吹捧了好一阵,探头向着屋里张望:“岚儿今儿不在家?”
这是在暗示宋岚奶奶叫宋岚出来见人了,那会儿相亲,男方得先见过家里长辈,长辈觉得满意了,姑娘家才能出来见面。奶奶回应:“在,等会儿,俺去叫。”奶奶扭头冲门口喊了声:“岚儿——快来——”
“来啦——”宋岚掀开帘布,走出来,穿着那件玫红色的厚毛衣,里面衬衣的白领子翻在外面,一条乌黑的麻花辫耷拉在背后,踩着双布鞋百灵鸟般轻盈地飘飞出来,看着三人眉眼弯弯。“婶,你来啦!”她微不可察地瞥了眼王玉英身后的男子,第一眼觉得比之前的男子都顺眼些。
“岚儿,过来,让婶看看,”王玉英拉住了宋岚的手,“咱妮儿越大越排场!”
宋岚笑了笑,既没害羞也没得意,云淡风轻的。随后,坐在了奶奶身边。
王玉英给两个年轻人引荐了一下,把各自的情况分别吹了个天花乱坠,才消停下来,冲宋岚奶奶使个眼色,两人找了托词,到外面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宋岚和顾嵩山对坐着。宋岚抬眸瞅了瞅面前木桩一样的男子,心想相亲不都是男方先开口吗,这会僵持着算怎么回事?她不想再耽搁,先开了口:“你在县城里念过高中?”
这是顾嵩山第一次抬头看宋岚:“嗯。”
宋岚眼睛里点亮了星光:“你是不是会英语,是不是会算几何?”
“嗯,会一点。”
宋岚眼底浮出了歆羡之意,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打小聪慧,又喜爱念书,但因为她是女儿身,家中又供不起,三年级便辍学务农了。面前人虽沉默寡言、木讷老实,她还是来了些兴味。
接着问道:“你咋没考大学?以后打算弄啥?”
“……我学的不好,考不上。以后,唔……帮家里种地。”顾嵩山说完扭头朝外面望去,穹顶的浓云积得更厚重,天色沉沉。
闻言,宋岚微扬的嘴角顿时展平了,心底的思量差点脱口而出:“你咋恁没出息,高中毕业再不行也能在大队小学当个老师,你就回家种地!”还好被她紧闭的牙关阻隔在喉咙里,别人再没出息,她也没资格指摘。
不行,这个男的不行!她不能嫁给一个没有一点打算,甘愿一辈子老实种地的憨怂。她方才流露出的喜悦登时烟消云散,捋了捋肩上的粗辫子故作傲慢地开口:“俺嫁人没啥太高的标准,但俺要提三个要求:第一,俺不想生小孩;第二,俺不愿意一天到晚在家干活种地,伺候一家老小;第三,这个最重要……”宋岚停顿一下,瞥了眼顾嵩山,“俺还要学习,俺听说有什么成人高考,俺将来要上学。”
宋岚又拿出了她唬人的那一套说辞,先前那七八个相亲对象也都是这么被她吓跑的。宋岚家里虽落魄,但她模样出挑,又心灵手巧、吃苦耐劳,这一片老少没有不夸的。那些小伙不是没看上宋岚,而是宋岚不愿委屈自己,便想出了这三个匪夷所思的条件逼退相亲的人。
这三条,每一句都是大忌。你说农村庄稼汉娶个媳妇儿是为了啥?那最看重的就是能生胖小子,给家里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不愿生儿子?那大费周章娶个媳妇干吗!再说第二条,听听,一个姑娘家怎能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诳话。哪个男人娶媳妇不是想要有个人给他洗衣做饭,照顾老小,这些统统不做,娶回去当财神爷供起来吗?还有最后一条,简直是说笑,大字不识的小姑娘还大言不惭要高考,说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况且,娶媳妇就是要生子、干活,这些不需要女人有文化,甚至呐,越没文化越好。
宋岚等待顾嵩山赶紧打退堂鼓,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相亲。只见男人还望着窗外,不知道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半晌,顾嵩山从衣兜里取出一包烟,拿洋火柴点着叼在嘴里,深吸了一口,明黄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接着又归于晦暗。
“好。”
屋内落针可闻,宋岚呆愣地坐着,不懂那声“好”是何意。两人隔着有些呛人的青靛色烟霭对坐,都没吭声,只有烟草点燃的噼啪声一下下回荡。
顾嵩山的那根烟抽完,相亲也结束了,他如来时一样缄默着低头走出去。
顾嵩山和王玉英走远了,宋岚才迟疑着来到门口,眺望而去,仅见阡陌之尽那个摇摇晃晃的绰约身影,渐行渐远。忽而,细濛濛的雨丝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向大地,落在宋岚的发顶和颈项,带出沁人的凉意,倏忽间化为水气,消失不见。
看来,凛冬将至。
(二)
进入腊月,年关将至,镇上三天两头逢集。
宋岚裹了件漏棉絮的花棉袄和一条军绿色棉裤,臃肿成一团,蹬着那辆快跟她一般高的大二八洋车,载着一筐奶奶做的醪糟去了集上。
集市上摩肩接踵,人潮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宋岚找了个落脚地,挂了张写着“醪糟”的牌子也吆喝起来。这几年过年前,宋岚都会带点奶奶自己做的醪糟或是炒花生来买,挣得多了,老少二人兴许还能杀只鸡过春节,沾点腥荤。
宋岚家里如今就剩了她和奶奶两人。宋岚爷爷在宋岚十岁时就走了,老两口生了两个儿子。老大是宋岚她爹宋东河,她尚在襁褓时老爹就死在了矿难之下,完整的尸首都没挖出来。矿主赔了几块钱抚恤金和几张粮票,算是个交代。可那些钱还没等落到老两口手里,就被宋岚妈卷携着跟外乡的男人跑了,自此宋岚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全凭老两口养着。准确来说,是奶奶养着,她爷爷不大管她死活。宋岚还有个小叔,叫宋东林,今年三十出头,还没讨到媳妇,走南闯北地鬼混,混到头来半分钱都没落下,还时常饥肠辘辘地跑回村里,找宋岚奶奶要口饭吃。
待到中午,集市上人少下来,盆里的醪糟仅剩几勺,宋岚伸了伸有些冻僵的身子,蹲在屋檐下缩成花花绿绿的一团。仅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在街道上逡巡,忽而斜对面的一辆洋车子攫住了她的目光。
是顾嵩山,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记忆犹新。
因为啊,这个人准是她上辈子的冤家,今世狭路相逢,莫名吃了不少苦头。
宋岚本以为顾嵩山吞云吐雾中的那声“好”不过是说笑,谁知,两天后媒人又一次登门,喜上眉梢,说道:周寨顾家的小儿子说相中了恁家岚儿,让俺来问问岚儿是啥意思。
这一听,宋娟奶奶可乐坏了。之前一连相了七八个不成,反倒让宋娟那三条不像话的要求里里外外传了个遍,导致原本络绎不绝的媒人一下子不见踪迹,这半年来就这么一个看中的。这么一个大姑娘嫁不出门子,老人难免着急上火,如今有了家愿意要,况且小伙儿看着老实,长得也不赖,她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但宋岚却没答应,回了句:“俺看着不中,不愿意。”
闻言,王玉英原本红润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一双小眼睛瞪着宋岚,接着又冲宋岚奶奶吆喝:“岚儿奶奶,你看咋样,中不中?”
老人一扫帚抽在宋岚小腿,挂上笑脸:“俺看那小伙不错,我再跟岚儿说说,过两天给恁回话!”宋岚奶奶佝偻着老腰将王玉英送出去一里路,回到院里,脸上笑出来的褶子猛地碾平了:“你一天管管你那不中用的嘴,十九嘞人啦,马上二十,还嫁不出去,咋弄!”
宋岚奶奶抬起那只皱巴巴的、浑浊的老眼,看着面前像头倔驴一样的宋岚语气放缓了一些,好言相劝:“那小伙看着可靠,媒人也对他知根知底,还上过学,咋不行。正好人家也相中你了,定下来多好。”
“奶,俺不想跟一个就见了一面的人结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见一面咋能知道他是啥人,俺俩合不合适!”宋岚梗着脖子,脸颊通红。
“这年头谁家不是这样,恁现在相亲双方还能见面看看。俺那时候别说见面了,父母说啥就是啥,还由得了你。”
“恁是恁,城里人现在都流行自由恋爱,我也要自己找,不要相亲!”宋岚昂着头,嗓门老高,那双圆润的眼却噙着泪光,激动地泛起阵阵涟漪。
“你咋这么不听话!”说着,宋岚奶奶抬手操起扫帚,抽在宋岚腿上。“天天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名声都让你喊臭了,还搁着说!俺叫你说!”
宋岚避也不避,生生让扫帚抡在了大腿上,火辣辣的,泛了红。她身子颤抖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流下来:“结婚,结婚!为啥要结婚?一直说结婚是为了俺好,可俺也没见你结婚就过嘞好了!”
宋岚奶奶还打算抽第二下,闻言,那只骨节变形突出的粗粝的手猛然顿住了,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嘴唇也颤抖起来。她扔下扫帚,迈开向内弯曲成椭圆形的腿,啜泣着回了东屋。
宋岚鼻头红彤彤的,抹了把眼泪,抽噎着抱起一捆柴火走进灶房。不一会,屋子里冒起了炊烟。宋岚做好两碗面条,破天荒地撒了点葱花,又拿筷子蘸了一滴香油在奶奶那碗面里搅和几下。她将那双筷子从头到尾嗦了一遍,放在案头,将面条端给奶奶。老人没吭声,看也没看她。
她识趣地安静走出去,坐在院子里端起自己的那碗面狼吞虎咽起来。连汤都喝干净后,她放下碗筷入定一般瞅着堂屋条几上的两张遗像,出神凝思。
第一张是爷爷宋高科的。老头是家里的小儿子,最是娇气,从小惯到大,本事没惯出来,养出了一副娇弱身子和古怪脾气。年轻时,家里的姐姐们都出了嫁,帮着爹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种庄稼,吃在爹娘锅里。二十出头那年,没出息的年轻人讨到个媳妇——隔壁村瞎了一只眼的闺女欧阳秀英。这姑娘样样都不差,本是件能沽出好价的“花瓶”,可唯一的瑕疵就是那只瞎眼——是十几岁缝衣服纳鞋底时没力气,脱手的大剪刀不小心戳瞎的。香饽饽成了瑕疵品,父母为了不砸在手里,哪怕是游手好闲的宋高科也愿嫁,毕竟能少一个人在家里吃饭。自此,宋高科离开了爹娘,自立门户,可也没短吃短喝,欧阳玉英像个陀螺一样田间灶台忙活,将他照顾得服服帖帖,只用农忙时下地瞅瞅,其他时候都背着双手在村里晃悠。
宋高科身体不好,压根没想到能活到六十多,大概这也多半出于媳妇欧阳秀英的功劳。宋岚的印象里,爷爷高高瘦瘦的,脊背板直,也不见很多皱纹,整天乐呵呵地叼着烟杆蹲在院门,和过往邻里总能聊上几句。倒是奶奶,浑身皮肤沟壑纵横,早早驼了背,骨头耸得老高,两条腿也变了形,一受寒、一逢雨便疼得脸色苍白。原本一米六几的人,硬生生缩成了一米五。饶是如此,活半分没少干,奶奶一个人能顶两个年轻小伙。
爷爷在世时,他们家里有三口人,爷爷排第一,宋岚排第二,奶奶则是末位。有时候饭不够吃,奶奶总是先紧着他二人,待刷锅的时候,佝偻着背缩在灶台前,舔舔碗里的油水,再咽两口面汤,便接着下地干活了。奶奶有个习惯,家里鸡下了蛋,拿去换钱之前总是先留出一个给爷爷。如今爷爷没了,这个鸡蛋就成了宋岚的,她给奶奶推让许多次,都不见成效。便想出了一个奶奶无法拒绝的办法,她装作不喜欢吃蛋黄的模样,将啃得坑坑洼洼的鸡蛋丢在桌上跑出门去。待她晚上回来,那个蛋黄还在,只不过供在了爷爷的遗像前。
第二天还在,第三天也在……
一周以后,仍在,不过生了虫,开始发臭。
大概,奶奶觉得她不该吃,或者不配吃。
宋岚瞅着那块早已没有烂鸡蛋的遗像想着:就算这样,奶奶也觉得结婚好吗?活一个人全揽,好吃好喝紧着他人,这就是奶奶口中的“好”吗?
不,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过得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像头老黄牛一般一辈子磋磨在家里家外,不见天光,没有盼头。
她又看向第二块遗像,是她爹宋东阳,十多年前便一劳永逸地走出时间的长河,支离破碎地长眠在坍塌殆尽的矿井之底。此时,这个勤恳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正朝她憨厚地笑着。她苦笑着想道:一个没享过一天福,英年早逝,还跑了媳妇的人怎么笑得出来呢?那遗像没有回答,只傻傻轻笑。这隔着生死的灿然笑意预料之外地传递给宋岚,她默默问道:大,你会希望俺真的开心,是不是?
拨云见日,斜阳探出云层,几束灿烂又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枝桠间斑驳的光束堪堪照进了堂屋破破烂烂的窗纸,映在男人高扬的嘴角和裸露的牙齿上,整个人都泛着莹莹的光芒,茕茕孑立在这片土地上。
宋岚原本干涸的泪水再次决堤,洒落下来,浸湿了莹润粉嫩的脸颊,辉映着西方的落霞……
视线再次朦胧,呼出的水气模糊了双眼,宋岚隔着迷蒙的水色看向斜对面屋檐下的那个颀长身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前些日子的事情。
最终宋岚的反抗以失败告终,奶奶不吃不喝在屋里坐了三天,她没办法只能被按着头认了这门亲事。如今,对面那个是她的——按城里人的说法——“未婚夫”。
宋岚虽答应了奶奶会嫁,但她反抗的火苗却决没有熄灭。拗不过奶奶,那就从顾嵩山这里下手,只要男方毁约,这婚照样结不成。宋岚眯起眼瞅着顾嵩山,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心思百转千回。
忽而,顾嵩山似乎有所感应般,向这边看了一眼,却视若无睹地扫视而过,双目空洞地盯着车水马龙。
宋岚盖好醪糟,推着洋车子,朝顾嵩山走了过去。停好车,她双手抄在袖口,站在顾嵩山旁边:“你也来卖东西,这里面装的啥,你盖这么严实,谁买你嘞?”
顾嵩山自顾自抽着烟,一言不发。
宋岚接着问:“恁家真同意俺嫁过去,不要孩子,不下地干活?”
顾嵩山似乎是觉得宋岚忒聒噪,抽完了一根烟,挪挪屁股起身欲走。
宋岚只觉得此人像锯了嘴的葫芦,她净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很有眼色地给顾嵩山让道。
忽然,顾嵩山屁股底下垫着的东西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本书。宋岚辍学后,把家中那几本小学三年级的课本都翻烂了,屋里墙上糊的报纸也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这片小村落再找不到其他的读物。宋岚正求知若渴。
“唉——等等,你那本书……能借给俺看看不?”宋岚咬了咬嘴唇,有些忐忑,那本书于她宛如大旱之际的甘霖,珍贵非凡。
顾嵩山低头看了眼拿在手里的高中阅读书,又打量了一下宋岚。显然,宋岚眼里的渴望和热忱让他意外。
宋岚见顾嵩山没吭声,左右看了看忙说道:“你借俺书,俺帮你卖东西,俺一会儿就能给你卖完!”
顾嵩山茫然点了下头,又重新坐回去。“给,你看吧。”他将书递给宋岚。
宋岚接过去,珍重地揣进怀中。她看清楚筐盛着的是炒花生,便开始招揽着来来往往的买家。
没多久,两人的箩筐里都见了底。宋岚神气十足地将一沓零钱交给顾嵩山,留下句:“书过几天还你。”
“没事,不急。”顾嵩山也起身推车。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大二八迎着凛冽的冬风往村子驶去。顾嵩山一条腿不方便,车骑得很慢,只远远看见阡陌之上宋岚的背影。
忽然,那原本渐行渐远的背影调转了车头向他飞驰而来。宋岚遥遥冲他招手:“你明天还去集上卖东西不?”
“去。”顾嵩山被冷气呛得咳嗽了两声。
“俺能在这书上写字不?”
“随便。”
“中!”宋岚喜出望外,展颜而笑,像只找到虫吃的快活的百灵鸟。接着,小鸟归巢般,蹽开细腿从车座上站起来,弓起脊背蹬着车飞远了,只留下一阵干爽的轻尘。
顾嵩山望着阡陌之尽,耳畔回荡着宋岚灵动清脆的笑声,有些失神。
(三)
第二日,宋岚不知疲倦地蹬着车就往集上跑。这回,她没有找个人多的位置卖东西,而是街头巷尾地穿梭着,寻觅顾嵩山。
一处犄角旮旯,顾嵩山就地坐着,像是隐在阴影里的一块死去的磐石,岿然不动、无悲无喜。
宋岚的到来打破了沉寂,她挨着顾嵩山的车停下来,掏出了揣在怀里早已捂热的书本:“俺昨天看了几页,好多字都不认识,比俺三年级的语文书难读多哩。你帮俺看看,这些词啥意思,咋念嘞?”
顾嵩山随手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拼音,有些震惊。
“俺家有本字典,能查到的俺都查了,有些咋都找不到,你教教俺。”宋岚指了指顾嵩山车里的东西,“正好,你文化高,俺能卖东西,俺帮你卖!”
宋岚说话算话,不到半天,便招揽下不少顾客,将两人的箩筐一扫而光。两人这会儿正蹲在墙边念书,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接下来几日,两人都这样“互帮互助”,一个人卖东西,一个人教书。有了顾嵩山的帮助,宋岚看书流畅数倍,不几日就将书读了个滚瓜烂熟,认下不少字。
毫无所觉中,宋岚纯洁懵懂的青春之心对顾嵩山生出了一种奇异美妙的感情,那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顾嵩山教她识字念书时,朗朗又带些喑哑的声音总令她心惊肉跳;两人凑在一起时,顾嵩山身上混着烟草和泥土的芬芳味道让她沉溺其中;顾嵩山那与庄稼汉完全不同的修长结净的手指有时会轻触到她覆着薄茧的指尖,这也令她心跳加速。
她被这种莫名的情绪搅得心烦意乱,不敢再看顾嵩山的眼睛。她武断地给自己下了定论:自己是歆羡顾嵩山的博闻强识,绝无其他。得出此结论,宋岚那心猿意马的情思才再次回到书本上。
宋岚今日将书还给了顾嵩山,又撺掇着他给自己带本新的。顾嵩山似乎也被她求知若渴的激情打动,不忍拒绝,答应下来。毕竟那些书放在自己家中不过破纸一堆,只会徒增伤感。
两人收拾好摊子,打算回家,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最后一天逢集了。
“哎呦——这不是咱们学校的“大学生”顾嵩山吗!”一个尖锐揶揄的声音突然拦住了两人的脚步。
六个年轻男子勾肩搭背地走到顾嵩山面前,笑得意味不明,让人发毛。顾嵩山垂眸没理他们继续走着,却被人拽住胳膊往后猛地一拉,瘸腿没站稳,栽了个趔趄。
“嵩山,几个月没见,你咋还残废了啊!”打头的男子勾住顾嵩山的肩膀,“好歹同学一场,俺们好心跟你打招呼,你别装不认识呐。”
“金光明,我得回家了。”顾嵩山低声回应了一句,叫的应该是那男子的大名。
“嵩山,想当年你在班里可是第一,学校里面也是前几,年年拿大红花,老师给都盼着你考个大学,给俺们长长脸。没想到……”金光明故作怜惜地摇头叹口气,“啧,好好的大学生,残废了不说,还得一辈子当个农民,这滋味不好受吧?对了,恁爹是不是也瘫了?”
“金光明,你想干啥!”顾嵩山脸色发白,肩膀颤抖起来,眦目欲裂,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干啥?之前上学你是班长,没少找俺的事。今天俺哥几个来看看你这副鬼样子,开心开心!”金光明回头,冲后面的兄弟高声喊道:“是不是啊?”
一帮子人哄笑起来,连连应答:“是啊!”
只有一个看起来瘦小又精明的男子面色有些难看,蹙眉朝顾嵩山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动气。
少顷,一帮人的目光转到了宋岚身上,金光明吹了声口哨:“妮儿,你是俺嵩山兄弟找的相好?”
宋岚瞪了那群混子一眼,别过头去,她懒得和这帮二流子计较。
金光明对着顾嵩山挑衅道:“嵩山,你当年还报告俺们对女同学耍流氓,俺看你才是流氓,乱搞男女关系!”
金光明话音刚落,顾嵩山发了狠,一个拳头就砸在了他的鼻梁上,登时两缕鲜血汨汨滚落。“你!你敢打恁老子我!弟兄们,给俺打,弄死他个残废!”
金光明一声招呼,除了那个瘦小的男子,其他人都蜂拥而上,将顾嵩山团团包围,抡起拳头就往身上招呼。顾嵩山不要命一样,咬牙反击,全然不顾雷雨般砸下的拳头和踢踹。
宋岚见势傻了,待反应过来就看到顾嵩山满脸是血,像头要挣开枷锁的野兽左冲右撞,不断嘶吼。她下意识抄起车把上的箩筐,使劲砸在了一个男人头上。那男人后脑勺被宋岚打麻了,抱头蹲在地上,嗷嗷惨叫。
一旁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小个子着急劝架,却见母夜叉一般的宋岚也加入骚乱,彻底没了法子,也一头扎进去,不过,是帮宋岚和顾嵩山反击。
直到集市上的人跑过来将这几个年轻后生拉开,混乱才结束。宋岚、顾嵩山连同那个小个子都挂了彩,推着洋车慢吞吞往村里走。三个年轻人个个鼻青脸肿,脑袋肿成了猪头,而且宋岚和那小个子也成了跛子,东倒西歪的。不过,这三个人打起架来一个比一个野,对方那五个人也没得什么好处就是了。
“俺叫宋岚,流岚的岚,就是雾气的意思,你叫啥?”宋岚大着舌头问那个小个子。
“嘿嘿嘿,宋大姐好,俺叫周未来。”周未来嬉皮笑脸地卖乖,牵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谁是恁大姐,乱叫啥!”
“那俺把嵩山哥叫哥嘞,不得叫你姐嘛?难不成,嫂子?”
宋岚一把扭住了周未来的耳朵:“闭上你嘞嘴!”宋岚纸老虎一般,放完狠话就泄了气,鹌鹑般缩着脑袋,脸颊上热得通红。
“俺们村到了,先回去了。”宋岚从周未来手里接过车,冲两人道别。
“我送你。”这是顾嵩山一路上第一次讲话。
“没事,不用,俺不要紧。”
宋岚还想要说什么,就见顾嵩山不容置喙地从她那条受伤的胳膊下接过了车把。而他的车则到了周未来的手里。周未来立即三缄其口,识趣地给两人让道,而后冲顾嵩山挑了挑眉毛。
宋岚和顾嵩山走到了院门口,宋岚接过车:“进去坐会,喝完茶再走,俺奶该把饭做好了。”
“不用了,我得早点回家。”顾嵩山说完就果断地走远了,消失在夜色里。
翌日,大年三十,宋岚最后一天去赶集卖东西,她显得有些不同往常的兴奋。她想:自己大概是迫不及待想要顾嵩山带给她一本新书。
可惜,她在集市上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半点顾嵩山的影子都没见到,难掩心中的失落。她强打着精神卖完东西,在两人常待的地方等了好一阵,直到日薄西山,夜色四合。
她没等到顾嵩山,却见周未来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
“宋姐!你看没看见嵩山哥?”周未来跑岔气了,猛烈地咳嗽着。
“没啊,他不是没来赶集吗?”宋岚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跳。
“他今个老早就出门了,到现在也没回去,他大、他娘到处找他。俺想着嵩山哥可能在这,就跑来问你。谁知道这里也没人,这可咋弄!昨天那事……唉……他不会想不开吧!”
“俺跟恁一起找,分头找吧,俺去那边。”宋岚反应迅速,立刻跳上洋车,往东边去了。
她也不知道在哪能找到顾嵩山,就凭感觉走着。
镇子东边是条宽广的长河——金沙河。顾名思义,是用来捞沙子的,形态各异的船只行驶其上,昼夜不息。凛冬的夜风从金沙河上呜呜袭来,刀子般刮擦着她裸露在外的脸颊,一点点汲取她四肢的温度,俄而,她浑身都僵硬了。可她什么也顾不上,满心的担忧焦急,迎风奔跑起来,声声呼唤着顾嵩山。
她不了解顾嵩山的过去,但昨天那些人的话也让她明白了三四分。她不觉得顾嵩山会是寻短见的人,她相信困难不能打倒顾嵩山,他还有带给他希冀的东西——知识。这是顾嵩山教她读书时她切身体会到的——顾嵩山身上的热爱和理想。
又一阵大风刮起,沙砾尘埃迷了宋岚的眼,她用力睁大双眼,捕捉到河边孑然一身的人影。她高亢地呼喊起来:“顾嵩山——!”
她冲开呼啸的夜风,逆流而上,朝河边的顾嵩山奔跑而去。“你咋在这?这么晚还不回去?”
顾嵩山像是一座清冷的冰雕,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回去又能咋,我就是个废物,连卖东西都不会。”
“你有文化,读书识字,有真本事!”宋岚坚定的声音即使是夜风也没有吹散。
“有文化也没用,俺大瘫了,我今年错过了高考,俺家现在也没钱继续供我读书,这十多年算是白学了!”顾嵩山像是被激怒的走兽,双眼赤红,歇斯底里。
“咋就白学了,那灌进肚子里的墨水还能拉出来是咋!不能考大学书就白念了?亏俺个庄稼人还羡慕你念到高中呢,还觉得你可能,还……还相中你了,俺看你还不如俺,傻嘞不透气!”宋岚一急,埋在心底的剖白一股到倒出来。
闻言,顾嵩山眸光一滞,低头注视着到自己肩头的宋岚,顿时哑然。
“书里有句话咋说来着……对了,‘功不唐捐,玉汝于成’。还是你教俺的,啥意思你不懂?需要念给你听吗!”宋岚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相当于表白的话语,猛地拽住顾嵩山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两人鼻尖抵着鼻尖。
“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话你也不懂了!俺就相中你了,你给俺好好活着,最好活出点样子来,别让俺嫁给你以后后悔!”宋岚鼻尖红彤彤,一双眼睛闪着灼灼的光华,发了狠地攥着顾嵩山外套的领子。
顾嵩山高大的身子瘫软下来,肩膀颤抖着哽咽了。他用手遮住脸,决堤的泪水却从指缝潺潺流出,滴落在宋岚的手上,那泪水是温暖的,甚至是炽热的。
宋岚用柔软的双臂拥住了顾嵩山,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
“……好……好……宋岚,我好好活着。”顾嵩山像初来到这世上的孩童,流泪满面,泣不成声。
那日,两人坐在河边,促膝长谈,像是相识许久的故友,亲热又相敬如宾。
宋岚缩在顾嵩山的怀里,听着头顶喑哑的声音梦呓般低语:
顾嵩山是三年前周营村唯一一个考到县重点高中的,学校还给他颁发了一朵大红花,鞭炮响了很久,十分有面儿。不论严寒酷暑,顾嵩山背着一周的干粮往几十里之外的县重点高中跑,虽然艰苦,但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还是班长,老师同学都很喜爱这个淳朴又谦和的乡下孩子。没有因为他的拮据贫穷而轻视他,而是打心底喜爱他。当然,除了前几天的那帮混混,他当班长时时常帮助被他们欺负的同学,结下了梁子。
今年七月初,不几日就要高考,学校给学生放了假,让他们自己做好准备,参加考试。顾嵩山被分配到离家五十公里的邻乡考场,骑自行车也得四个多小时。他本来打算半夜就出发,去考场。但他大怕这样睡不好,影响他发挥,就那几天临时给人家盖房子,想多挣几块钱,让他做一次大巴车。
可命运弄人,高考前一天,他大给人家干活时,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砸在一堆砖块上,折了腰,头也出了血。他大被村里人抬回来时,看着已奄奄一息。顾嵩山吓得扔了手里的书,背着他大就往镇上的医院跑。医院里却说伤得太重,治不了,叫他去市医院。他没办法,问医院要条床单,把他大捆在背上,带去了市里头。折腾了一天,人还活着,不过腰断了,颅内出血,下半身彻底瘫了。
这去一趟医院,花了大一百,顾嵩山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些钱,他便去向雇佣他大的那个包工头要钱,这是工伤,该有人赔偿。可谁知,他好说歹说别人不认这个理,死活不管,打算赖账。顾嵩山一想到还躺在医院没睁眼的老父亲,红了眼和那群人厮打起来,对面人多势众,他被打得血流不止。混乱中,还被人一板砖拍断了腿。
看他那不怕死的模样,包工头直觉麻烦,在衣服口袋里摸出来几张皱巴巴的毛毛钱,扔在他脸上,让他赶紧滚。他拖着那残躯又赶紧往市医院跑,那点钱出完路费,就够给他大买碗热粥喝的。
等他再次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地坐在他大身边时,已经是第三天晚上,高考三个小时前就结束了。那条腿也因为拖着没治,彻底废了。他没哭没闹,看着他昏睡不醒的爹,坐了一天一夜,木桩子一样钉在阴暗的墙根。
三天后,他爹醒了,他又用来时的那条破床单将他爹捆在背上,带回家去。父子俩走在月亮地里,一字没说,只各自偷偷地哭,那哭声混进了风吹苞谷秸秆发出的沙沙声中,半点回响也没激起。
皎洁的月光映照出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单薄身影,落在泥土上,融进池塘里,随无人问津的夜风摇曳消散去。
“我去镇政府告过他们,但那包工头早跑了,跑去了外省,这事也就一了百了。”顾嵩山的泪都被寒风吹干了,凝在脸上,晶莹莹的。
宋岚伸手轻抚在顾嵩山的脸颊,替他抹干净眼泪,又用她柔软的手臂将他拥住,传递给他温度。
顾嵩山那枯涸干裂的心田好像再一次被春风拂过,淋着甘霖,幸福充盈起来,重新焕发生机。是啊,他还有希望,他还可以读书,他还有这么一个姑娘打心眼里看得起他,盼他在这破烂光景里翻腾出点样子来。
从医院回来的半年,顾嵩山把家里掏空了,付了住院费。这一瘸一瘫的父子俩彻底烂在屋子里。顾嵩山更是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度日。老两口眼看原本的准大学生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便商量出一个好对策——给他找个媳妇,成家。
学是上不成了,年龄也正好,年近五十岁的老两口打定决心,豁出老命也要给顾嵩山寻个媳妇。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顾嵩山重振旗鼓。况且,说得不吉利些,哪天他们不行了,也能毫无牵挂地撒手人寰。
庄稼人的一生,自呱呱坠地到埋入黄土,不外乎挥霍血汗,与天挣命;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最后,看着儿孙长大,安然入土。活下去,让子孙后代活下去,就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全部盼头。
顾家一下子垮了,邻近的闺女们都不愿嫁,便来到旁边的马营村说媒,谁知钱和房子宋岚都没要,就提了三个要求。老两口一听,高兴坏了:中!中!快去给媒人回话,咱娶!
顾嵩山叼着烟,透过缭绕青烟看着父母眼里的晶莹泪花,只应了句:好。
老两口打着算盘:要求归要求,嫁过来就由不得宋岚了。活可以不干,孙子却是一定得抱的,到时候他们多哄哄新媳妇,明年孙子都能下地跑了。老两口如是想着,乐不可支。
“扑哧——”宋岚兀自笑起来,“恁大跟恁娘算盘打得怪响,那你咋想嘞?”
顾嵩山将宋岚脸颊旁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而后看向宋岚月牙般的眼睛:“本来,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让他们伤心失望,便答应了。但我知道你是认真的,那三条要求不是开玩笑,他们的愿望注定要落空的。”
宋岚伸手捏住顾嵩山的鼻子:“算你识相!”
顾嵩山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清冽的夜风,嗫嚅道:“现在,我真心想娶你,宋岚。”
(四)
凛冬已逝,鸟雀呼晴,成对悬挂于枝头,缠绵在许久不见的春日里。
天气回暖,人心也暖洋洋的。
与宋岚结亲后,顾家冲散了霉运,日子一天天有了起色。顾嵩山开始认真过日子,学种庄稼,跑县城做生意,曾经的准大学生做这些也是一把好手,学得快,脑经活,又踏实可靠。那时候没结婚的男女不兴太过亲昵,那样显得不规矩,但宋岚和顾嵩山两人倒是特立独行,不避讳也不逾矩,坦坦荡荡。
宋岚和顾嵩山刚从县城做生意回来,在村头,就见奶奶蹽开两条干瘦又扭曲的腿像老牛一样从田间的泥路上赶来。她不明所以,拦住气势凌人的奶奶:“奶,你这急着去弄啥?”
“找媒人,退婚!”刚入春,奶奶还穿着一身深红色的棉袄,一双粗壮的手紧紧蜷在袖口里,捏得死紧。
宋岚一时间懵了,当时是奶奶硬逼着她嫁人,现在怎么又要退婚了?“咋啦,你咋想一出是一出?”
奶奶着急上火地摆摆手,睨了眼顾嵩山:“那媒人净说瞎话,啥文化人,家世好,他大都瘫床上半年了,你嫁过去弄啥,伺候他们一家子人啊!不行,咱家再穷也不能让你嫁过去活受罪,俺去找媒人,再不行,俺直接去找他大和他娘!之前,是俺老糊涂了,才让你嫁过去啊……”
这下,宋岚算是明白过来了。奶奶应该是听人说了顾嵩山家的情况,担心她嫁过去跟着受苦受罪,要去悔婚了。可她现在是自己愿意嫁的,她不在乎这些。“奶,俺现在就相中他了,不管他家啥样子我都嫁。俺是嫁给顾嵩山这个人,又不是嫁给他爹娘。”
“你糊涂啊……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不能再让你犯糊涂。恁俩让开,俺去找媒人!”
“奶,你别——”
“奶奶,”宋岚还没说完,顾嵩山开口道,“我知道您疼岚儿,不愿意让她受苦。但我是真心想要娶岚儿,我们家现在是穷,但我不会让宋岚嫁过来受累吃苦的。”
奶奶停下脚步,伸手点点顾嵩山:“你嘴上说要对俺岚儿好,你现在……现在啥本事都没有,家里也没有能扛事儿的人,净靠一张嘴,俺咋信你!”
奶奶长吁一口气,拔腿要走。宋岚阻拦不住,急出了眼泪,抽抽噎噎地求她奶奶别去。
祖孙俩正胶着,却见身后高大瘦削的顾嵩山轰然跪倒在地,低着头哀求:“奶奶,我没本事,如今遇上宋岚是我上辈子、上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我会拼尽全力挣钱,让岚儿过上好日子。她在恁家没吃过苦,那来了我们家我也会把她捧在手心上。奶,请您信我!”话音刚落,顾嵩山以头抢地,在泥土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宋岚和奶奶都僵愣在原地,纠缠的手脚也一动不动,两双眼睛都注目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年轻后生,看着他虔诚又执着地叩首在黄土之上。奶奶嘴唇抖了抖,一时失语。宋岚原本噙在眼中的泪水无声而落。
老人失了力,两条胳膊耷拉在身侧,晃了晃,唇齿间发出“啊啊”的声响,最后终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步步颓然消失在田野尽头。
顾嵩山始终跪着,晌午的阳光映照出他单薄又坚韧的身影,一直延伸,延伸到阡陌之尽。
宋岚走上去,搀扶起顾嵩山,一拳砸在他精瘦的胸膛,闷声作响。顾嵩山默不作声,全部承受。宋岚锤了几拳,脱了力,战栗着伏在顾嵩山的胸口,低声啜泣。
顾嵩山抬手轻抚在宋岚温热柔软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岚儿,遇到你是我的福气,我不会负你。”
这一年间,顾嵩山在邻近的城市走南闯北地做生意。盛夏,他跟周未来,还有同村的几个年轻后生凑钱租了辆大车去几百公里外的乡下进西瓜,拉回来在城里卖给赶集的人。这些卖瓜的年轻人轻易是吃不上西瓜的,赶上有客人让他们把西瓜当场杀开,就地解决完,把西瓜皮扔到一旁的沟渠里,他们才能用渠水涮涮,把瓜皮挨个溜上一遍,解解暑气。冬天,他们就去卖醪糟鸭蛋,蹬着二八车缩成个鹌鹑,在村镇小巷子里高声吆喝:“鸭蛋——醪糟嘞——”
日积月累,顾嵩山挣了些钱,但一家三口全靠他一人,解决完吃穿用度也没剩多少。就像是一个破了口的麻袋,任你怎么装也赶不上漏掉的。老两口节省,顾嵩山比他们更精打细算。他这个年龄个头还在往上窜,他硬是没给自己添件像样的衣服,裤子都盖不住脚踝,袜子前后开口,冬天里,他的脚冻得青紫,肿了好几圈,像是吃胖了。可你看他的脸,瘦得没二两肉,像是一根竹竿子摇摇欲坠地杵着。他把省下来的钱都小心翼翼塞在衣柜最下面那个破荷包里,他有自己的用途。
一九九四年晚秋,顾嵩山和宋岚结了婚。
所谓婚礼,就是一串大红鞭炮,一个穿红袄和蓝裤子的新娘子,一个穿着不合身的黑色旧西装的新郎官。顾嵩山没钱办酒席,能给宋岚买身新衣服,再给自己租一套西装已是捉襟见肘。那天没啥旁人,就三五个亲戚朋友,周未来混在人群里闹腾得像只山里的猴子,见他嵩山哥结婚比自己结还高兴。宋岚奶奶站在门口,一直揉着浑浊的右眼,强打着笑,可明明笑得比哭还难看。宋岚鼻头也一酸,没作声,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坐上了顾嵩山的洋车后座。
顾嵩山感觉宋岚搂紧了自己的腰,便蹽开腿蹬车。洋车摇晃几下,碾着泥路上的一层白霜,颤巍巍地走远了。人影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一条由曲到直的凹痕,不多久,又重新覆上了一层薄霜。
两人成婚那晚,顾嵩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压在箱底的钱交给宋岚。两人依偎在糊着报纸的泛黄的墙壁上,红蜡烛发出明黄的火光,将两人摇曳的身影投映到窗户前哗哗作响的红双喜上。
宋岚低垂粉颈,乌亮的长发泛着莹润的暖光,她双眸倒映着顾嵩山的模样,嘴角绽放出柔和笑意。顾嵩山正挥着双臂比划,神采奕奕地讲述着:以后攒够钱要给宋岚置办个小卖铺,让她只管坐着收钱,没人了就能念书写字。又说:宋岚这样聪明,以后准可以考上大学,他会挣钱供她。
宋岚问:“那你呢?”
顾嵩山回过头来,眨眨眼:“我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让你、我大、我娘、你奶都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个我干啥都行。”顾嵩山深凹的眼睛浮出了灿烂的光芒。
年后,周未来来找了顾嵩山一趟,两人蹲在池塘边抽烟。
“哥,俺哥叫俺去西安,他在那里开饭馆,能挣钱,叫俺也去。你识字、会算数,脑子也好使,出去准能赚大钱,你跟俺一起去不?”
“……我不去了。”
“俺哥在那,有人照应,不用担心没地方住。嵩山哥,现在年轻人都开始往城里跑,你就甘心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辈子?”周未来将短到拿不住的烟嘴踩在脚底,有些着急。
“我去不了,你能带着我去,能带着岚儿吗?能带着我大、我娘,还有岚儿她奶吗?这一大家子人都在这,还得靠我,我走不了。”顾嵩山幽深的眼珠望向未知的远处,吐出一口烟圈,辨不清他的神色。
周未来噤了声,长叹口气。“哥,俺这个弟兄不会忘记你的,以后挣了钱把恁一家都接过去!”
顾嵩山笑笑,拍拍他肩膀,又递给他一根烟。
宋岚到底没守住自己那三条要求,小暑时节怀了身孕。才两个月,还未显怀,顾家老小却乐开了锅,许久不曾这样有朝气。顾嵩山他娘还宰了一只鸡给宋岚补身体,瘫在床上的他大也歪着嘴嘿嘿笑起来,胳膊不住地抽搐几下。
晚上,顾嵩山贴在宋岚平坦柔软的肚皮上,咯咯笑起来。宋岚揉揉他乱茸茸的脑袋,哂笑道:“能听见个啥,净犯傻!”
顾嵩山这才抬起身子,扶着宋岚躺下:“我去渝阳瓜田进些西瓜,你在家里好好养身体,别太累,也别磕着碰着。等我一个月以后回来,肚子里这个又该大些了。这个夏天卖西瓜挣了钱,就能给咱孩儿买衣服鞋子了。”
“知道啦,你就放心去吧,家里俺给你看着。”宋岚将手盖在肚子上:“你说是不是啊,孩儿?”
顾嵩山他娘不让宋岚干活,但她却闲不住,摘了一筐家里种的黄瓜去了集上。
日头毒,宋岚坐在地上,拿草帽不停地扇着风,却见面前有一双脚停了下来。她仰起头看去,似是受到惊动,悚然动容。
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胖乎乎的,一双小眼睛正怯生生地盯着筐里水灵的黄瓜。他面相有些……骇人,一条深紫色的舌头又粗又大,占了小半张脸,吐露在外,撑开了嘴角,一刻不停地流着口水。街上的人都远远避开他,遮遮掩掩地瞄着这个异于常人的、丑陋的年轻人。似乎察觉到周围人探究的目光,他缩了缩脑袋,用手捧起那条大舌头往嘴里塞,口腔里却装不下,再次耷拉下来。
看到面前这一幕,宋岚不由得脸色一白,有些害怕。
那后生又看了眼筐里的黄瓜,不敢再逗留,擦了下淌到胸前的口水,转身要走。
“哎——等下。”宋岚压下脸上的异色,唤道。接着,她拿出一根黄瓜,擦干净递给愣在原地的年轻人:“给,拿去吃,拿着呀!”
看后生不动作,宋岚走到跟前硬塞给了他,亲切地朝他笑了笑。
下一瞬,后生的那双小眼睛猛地湿润了,哗哗流下眼泪来。他拿起黄瓜塞进嘴里,因为舌头的缘故,他无法正常咀嚼,只在嘴里翻滚两下便囫囵咽下。他一边吃一边哭,眼泪和口水混在一起,洇湿了胸前的大片衣服。宋岚递给他一块布擦擦嘴。
那一根黄瓜似乎不太够年轻人吃,宋岚便招呼他多拿几根。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肚子还咕咕叫着,就不再推脱,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宋岚听不大清,只听见年轻人叫她大姐,以及自己姓刘之类的。
后面一连几天,宋岚来集上卖东西总能碰到这个年轻人,这时候她会仨瓜俩枣地送他些吃的。虽然路人看到这个年轻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宋岚却不甚在意,大大方方地和他待在一处。
一周后,年轻人就不见了踪影。宋岚准备的死面饼也没送出去,她忽然响起了那年轻人昨天哇啦啦说出最后一句话,“姐,俺明个儿就要走了,出去闯荡,等我赚了大钱回来孝敬你,你一直是俺大姐!”
六月的天儿说变就变,傍晚时分穹顶阴沉沉的,不多久大雨便瓢泼而下,溅起氤氲的雾霭。宋岚急匆匆地收摊回家,顺便去邮局取了一封信,是顾嵩山寄来的。
她夜里点着灯读信,信里所言无非是询问家里情况,要宋岚照顾好身体之类。最后一行别别扭扭地写着“思家心切”四个大字,“家”字前涂了个黑疙瘩,下面隐约可辨是“岚”字。其实顾嵩山想要写的是“思岚心切”,但这就是他,越是珍视的情爱越是难以诉诸于口,对宋岚尤其如此。宋岚嗤笑一下,还好她都懂,这个别扭鬼。
宋岚折了信打算睡觉,却听见爹娘的房间里传来“哐啷”一声脆响,在深更半夜尤为惊心动魄,她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她披上衣服就往西屋赶去,却见她大倚在墙上两眼翻白,四肢抽搐,吐着白沫。他娘跌在地上,正费劲地爬起来。
宋岚神色一滞,随后发疯一样爬上床,背起她大就往外跑。她在院子里找了辆板车,把她大放在上面又拿车上的麦草盖严实,冒着雨,蹽开腿往镇医院飞奔而去。
雨夜漆黑一片,道路翻浆,遍地泥泞,她只能踉踉跄跄地凭借记忆走,好几次差点掉进池塘里。村口有一片白杨树,宋岚一个没注意被树杈子绊倒在地,她顾不得疼一骨碌站起来,继续没命地赶路。
终于在雨幕中看到了镇医院苍白昏暗的灯光,直到把她大送进手术室,她才脱力地瘫软在地。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头昏沉沉地有些睁不开眼,是一名护士的尖叫声将她惊醒的。
“血——这有人流血了!”
宋岚低头一看,才发现混合着泥水,顺着自己裤管流下来的鲜血。但她实在太困了,睁不开眼,下一瞬便没了意识。
宋岚一觉睡起来,她大还在,但她肚子里那个小的却没了。
她奶和她娘两个妇人拉着那架板车将宋岚和她大又囫囵个儿载回村子,四个人都沉默着,以此祭奠那个没能出生就夭折在娘胎里的生命。
麦地里的风实在是大,吹散了四个人哭丧的声音,吹起金黄的麦浪沙沙作响,淹没了这一家子人。
一连三天,宋岚坐在床上,大夏天盖着厚重的被子,不吃不喝,不吭声。他娘送来的称得上奢侈的饭菜她一口没动。
那天,他娘下地干活,宋岚硬撑着给老两口做好饭,送到瘫在床上的她大那里。却见她大正举着一瓶黑色的液体,要仰头灌下去。宋岚扔了手里的饭菜,红着眼扑上去,一把挥落那个黑瓶子。那瓶子咕噜在地上滚了一圈,露出“敌敌畏”的黄色标志,碎了。
宋岚哭着吼了一句:“大,你死了让嵩山咋办?他回来看到小的、老的都没了,他要咋活!”
这一句嘶吼震得瘫在床上两年的男人身子猛地一颤,抽搐几下,嘴角咧着流出涎水,哑然噤声。过了许久,屋里响起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低低的哭声。
那天午后,顾嵩山迎着毒辣的艳阳往家赶,一派喜气洋洋,正所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还有个亟待出生的小生灵在等待他。
“岚儿——我回来啦!”顾嵩山捧着给宋岚带回来的零嘴,急不可待地撩开帘子跨进屋子。对上宋岚那双空洞泛红的眼睛时,他欢快的脚步迟疑了。
“岚儿?”顾嵩山再次轻轻唤了一声。
宋岚没说话,脸颊拧巴成一团,咬紧了嘴唇趴伏在被褥上呜咽着哭起来,压抑的声音宛如困兽的嘶鸣,悲怆摄人。
“哗啦——”顾嵩山怀里的糖果饼干散了满地,滚得到处都是,破碎不堪。
顾嵩山给宋岚做了碗面条,抚着她的脊背,喂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随后看着她缓缓睡去。宋岚的喘息平和,忽然似是沉入了梦魇,呜呜地抽噎起来,嘴唇微微颤抖。
顾嵩山垂着头看不清眼眸,守在角落里,伸出手轻轻拍着宋岚,哄她安眠。
傍晚,蛐蛐的叫声回荡在村子里,顾嵩山蹲在院墙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许久没停,烟头将他围困在中间,烟灰纷纷扬扬攀上他的裤脚衣袖。一切都沉寂在黑暗里,只有一明一灭的火光映在顾嵩山的脸颊上,展露出他的面容来又湮灭在漆黑夜色里,一时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面带悲苦。
那天,顾嵩山打定了一个主意,以后在不能离开家中半步,他得好好守着,守住他最后珍爱的人儿。哪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最没出息的农民,他也得卑躬屈膝地认命。
后面两个月,顾嵩山卖完西瓜赚了不少,但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那一车西瓜是拿他孩子的命换来的,也夺走了他初为人父的希冀。宋岚上次流产,伤了身子,医生说再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就算怀上了也很难保住。
(五)
八月初的一天,顾嵩山赶在鸡鸣之前起床,把攒的钱从箱底取出来,给宋岚在村头张罗了一间小卖部,点上一串鞭炮,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从此,宋岚可以一边看管小卖铺,一边用赋闲时间来学习。小卖铺赚来的钱顾嵩山让宋岚自己留着,家里的开支用度都由他来承担。
顾嵩山买来两只猪娃子养在猪圈里,又在年后买了两头羊,让他娘每日赶到村后头的野地里喂养。他则一边在自家几亩田地里劳作,一边给村里盖新房的人家砌墙、刮大白。如今,他穿着一件墨蓝色的衣褂和一条军绿色的涤纶裤子,高高挽着裤腿,头上带着一顶自家编的苇草帽,俨然一副地地道道的农民模样了。原本白净的书生模样早已不见踪迹,他的皮肤像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样,焦黄粗粝,几乎融于泥土之中。他那双执笔十多载的手也已不再修长细腻,关节粗壮,皮肤皲裂,前一天的伤口还没好,就因为第二天的劳作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初冬,百木凋零,雁群南飞。天幕之底,一轮殷红的落日隔着苍茫萧索的暮色悬挂在光秃的枝桠上,被乌黑凌乱的树枝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红。
斜晖暮色之下,宋岚回了一趟娘家,挎着个箩筐,给奶奶带些红薯和自家擀的面条。远远看见池塘边的那个小土房院门大敞着,一丛青靛色的炊烟袅袅而起,风一吹摇晃了几下。
家中来了客人,不知是何人?宋岚抬头眺望一眼,加快脚步。
眼前的人宋岚有些熟悉,却怎么也认不出来,只听见奶奶唤了那男人一声:“东林。”她幼时早已模糊的记忆才散去一层白雾,现出些许的碎片来——眼前快四十岁的男人是她的叔叔,宋东林。
宋东林脸颊干瘦暗黄,眼眶深凹着,眼睛如钩子一般。他头发卷曲凌乱,覆着一层尘,张扬在那顶灰色的线帽外,嘴边的青色胡茬也同样乱糟糟。他缩在一张矮凳上,脊背高耸,宛如一座倒扣在地上的黑色的瓮。他看见走进来的宋岚,裂开干巴巴的嘴唇,露出一口黄牙笑起来:“是宋岚吧,好多年没见,长成个大姑娘啦!”他说的不是河南话,而是普通话,但因为口音不纯正听起来滑稽又奇怪。
“叔——”宋岚放下手里的箩筐,有些不自然地答道。这个男人在她脑海中印象并不深,而那为数不多的记忆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事物。
她十岁出头时,宋东林总会隔个两三年回家一趟,回来就是要钱,可宋岚的爷爷奶奶哪来的钱呢?但这毕竟是他们老两口如今唯一的儿子了,他们总会砸锅卖铁凑出些给宋东林。宋东林回来也只待上三五天,大吃大喝一通,卷着钱一声不吭就走,一走就是几年。他最后一次回来,是六年前。那日他风尘仆仆、神色慌张地跑回家,要宋岚奶奶给他一天内凑出来三百块钱。宋岚奶奶说没有,他便红了眼在家中翻箱倒柜,把挂碗瓢盆全砸了个稀烂,还真让他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破钱包。那是宋岚奶奶当年嫁来时带着的一个妆奁盒,里面塞着一个缝着牡丹的荷包,里面一毛一分的装着厚厚一沓烂糟糟的纸币。宋东林两眼泛着幽绿的光,抓着就要跑,被他娘从身后抱住了左腿。
他使劲踹了几脚,可他娘纹丝不动,两条苍老的胳膊死死钳着他。他觉得他娘老了,好骗,哄一哄兴许有用,便道:“娘,我在外面找到个好买卖,能挣钱,一天就能把这些钱都赚回来。你快松手,我先把之前欠他们的钱都补上,再接着跟他们玩……不对,是接着把搭进去的钱都赚回来!”
若是之前,宋岚奶奶总会答应的,可这一次不知为何,老人没在向她的小儿子让步,只趴在地上嚎叫:“那是给恁大治病的钱!你不能拿,拿了恁大就没命活了!”
“我拿这些钱是去赚钱的,过不了几天就能把俺大看病的钱赢回来,你快松手!”宋东林挣了几下,见老娘怎么也不肯松手,磨着牙眼泛血色,用另一只脚狠命踢在他娘肚子上,又俯下身子薅住他娘的头发一把甩在了桌腿上。只听得咚一声闷响,他娘手脚抽搐了几下,歪倒在地,没了声音。
宋东林看到他娘不再阻拦,开心地大松了口气,咧嘴笑起来,哈喇子也顺着嘴角留下来。他没回头看一眼,将钱包揣在怀里,像只野鬼般逃之夭夭,赴他的锦绣富贵梦。
宋岚放学回来,看到的就是奶奶额角流血昏倒在地上,她害怕地晃了好久,奶奶才晕乎乎地苏醒过来。她问这是怎么了,奶奶只噙着泪说了几声:“家里进了贼……进了贼……”
可她似乎懂了什么。
那以后没多久,宋岚和奶奶就把医院里的爷爷接回了家,第七天的时候,她爷爷就去了。饿死的,食道癌,吃不了饭,只能吃流食,可没钱住院哪来的流食给她爷爷吃呢。没几天老人就宛如一根枯木棍,笔挺挺地裹在被子里没了声息。宋岚和奶奶把爷爷抬去坟地时,她只觉得轻,轻得令人心惊,风一吹就好像要飘走了。
但其实,随风飘走了也好,飘到天上去,也好过在这人间活受罪,像她奶奶一样。
“岚儿,你吃了没?”
她叔叔那瓮声瓮气的询问让宋岚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她看着面前这个隐在阴影里的男人,手脚冰凉,天地一瞬间在她的眼里变成了黑白色,只有天边一轮血红的残日斜斜挂着,宛如一滴血。“……吃过了,给俺奶来送点东西。”
“听恁奶说你嫁人了,好啊,改天叔得去看看恁这婆家,可不能叫他们觉得咱这边没男人,让咱岚儿在那边受委屈!”宋东林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抽出一根别再耳朵上。
“……是。”宋岚有些恍惚,她还没见到她奶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格外害怕宋东林,小时候的畏惧似乎不会随着时间和成长消弭,而是一直蛰伏在记忆深处,一经触发便会再次鲜活起来。
直到半路碰到出门来迎她的顾嵩山,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落到实处。顾嵩山握着她冰凉的手,询问道:“我看天都黑了你还没回来,就出来迎迎你,你咋啦,魂不守舍的?”
“嵩山,俺叔回来了。”宋岚握住顾嵩山温暖的手,抬眸看去。
顾嵩山愣了一瞬,没有说话。
宋东林是赶着晌午吃饭时来串的门子,一点也没客气地插进宋岚家的餐桌上,蹭了一顿饱饭。在饭桌上,他一双银钩般的眼睛滴溜溜打量着顾嵩山房子里的家当,不知在做什么打算。吃饱饭,他摆起一个长辈的架子倚老卖老地嘱托顾嵩山要好好对宋岚,又打探了下顾嵩山如今有没有在做什么挣钱的买卖,相互帮衬一下。
顾嵩山早知他这便宜叔叔是什么样的人,他防范着敷衍几句,送走了吃饱喝足的宋东林。
年前外出的年轻后生鸟雀归巢一般返回故乡,赶上了说媒的高峰期,宋东林快四十岁了也没成个家,催着他老娘趁机会也给他说一个。宋岚奶奶也早有这打算,这唯一一个儿子没能成家也是她如今最搁不下的一块心病,哪天撒手人寰,定要死不瞑目。
“给你说媳妇,净叫你去祸害别家女娃!”宋岚奶奶怒骂一句,但还是擓着装满鸡蛋、果子的小竹筐,迈着小脚去寻了媒人。
宋岚奶奶本没抱什么希望,四十岁上哪还能找到媳妇,可没料到还真的来了消息。媒人王玉英哈着腰跑来偷偷告诉她,找到了一个邻村的闺女,三十岁出头,年龄大了点,之前有过男人,二十岁出头跟着那人没结婚就跑出了村子。今年年初从外面一个人大着肚子回来的,孩子生下来,送给了别人,人长得排场,也没别的毛病,她爹急着给闺女找个人家,就来问宋东林愿不愿意,可以带他去远远瞅上一眼。
宋东林盼着要个老婆,当即跟着媒婆去了。
那女人叫秦素娥,在街上的裁缝店里给人缝衣服,踩着缝纫机坐在店里,素净而娉婷。她身着一件玫红色的毛衣和一条黑色喇叭裤,头上戴着块蓝白格的锦帕,低垂头颅,乌黑如云的头发凌乱又颇有韵致地散落在纤细的脖颈和圆润的肩头。只一眼,就夺走了宋东林的魂魄,让他如木鸡一般呆立在街对面,痴痴地看了好久。
王玉英说了半辈子媒,看宋东林的模样,就知道这事能成,回去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宋东林人不老实,说好了年后成婚,还是不守规矩地耐不住心痒,趁半夜黄鼠狼一般翻进了他亲家家里。秦素娥睡得正熟,恍惚中有人钻进了她的被窝,吓得她脸色煞白,当即便要呼喊救命,却被宋东林即时捂住了嘴巴。
“素娥,是我,宋东林,你男人。”宋东林呼吸粗重,压低声音伏在秦素娥耳畔说道。
秦素娥瞪大了眼睛,额角吓得流着冷汗,好一会缓过神来,咿咿呀呀地表示自己知道了。宋东林这才松手,让她大口呼吸。
秦素娥揽紧了衣裳,搡了宋东林一下,叫他下床:“你咋半夜跑俺家来了,不像话,叫别人知道了咋办!快走吧,别叫俺大发现!”
宋东林好不容易寻到自己的女人,还如此漂亮,浑身香甜,就好像一只野狗面前挂着一根香喷喷的骨头,怎能忍住不咬上一口。下一瞬,他就流着哈喇子一口咬在了秦素娥唇瓣上,一嘴胡茬摩挲着秦素娥的脸颊。
秦素娥不从,死命挣扎起来,一使劲将他推下了床,咚一声闷响四脚朝上砸在地上。
宋东林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即那二流子脾气就返了上来,一把拽住秦素娥的胳膊将她摔在床上,侵身而上:“一个婊子,都成破鞋了还给自己立牌坊,这村里相亲的唾沫星子还没把你喷清醒,要不是我看上你,这村里谁要你!在这装什么装,老实点!”宋东林一巴掌扇在秦素娥的脸上,那原本苍白的脸颊浮上了殷红的血色,肿了起来。
就在秦素娥被扒了外衣时,她大挑着一盏煤油灯,慌慌张张破门而入,以为家里进了吃人的野狼。上去扒拉时,却发现那畜生竟是自己的女婿!
宋东林也没想惊动旁人,可谁料秦素娥不从,叫他一下子丧失了理智。这下有人进来,也把他吓得不轻,松了身下歇斯底里、泪流满面的秦素娥,摸了一下嘴巴,衣衫不整地站起来。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裹紧了被子蜷在墙角的秦素娥在呜呜噎噎地哭泣。
“宋东林,你跟我出来吧。”秦素娥她大挑着灯领着宋东林出了屋子。
这间逼仄的小土房子陷入了黑暗,只有秦素娥眼中汨汨流淌的泪水在白雪般冰凉的月色下,泛着晶莹莹的光,可怎么也敌不过这铁幕般的漆黑夜色。
宋东林点着烟斗吸了一口:“……这事,俺不想声张,对俺娥儿也不好。俺知道你心急,这样,你再多给点彩礼,让你和娥儿年前就结婚,你看中不中?”
宋东林眸光闪了闪,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后槽牙,随后缓缓开口:“大,你的意思……加多少?”
秦素娥她大喷出一口惨白的浓烟,淹没了两人:“五百。”
宋东林没出声,也从怀里掏出一根烟,就着他老丈人的烟斗点着,很吸一口,摇了摇头。
“这,”秦素娥她爹有点急了,“三百,三百行不行,东林?”
宋东林沉默着。
秦素娥她大手里的煤油灯晃了一下:“二百五,就二百五,不能少了,东林,你行行好!素娥他弟年后也要结婚,在新疆找到个妞儿,我得给他张罗。你知道,恁大手里也没钱,二百五不能再少了。”
宋东林抬眼看过来,凝视着秦素娥她大还是没吭声,吓得她大一时间屏住呼吸。
“中。三天后把素娥送到俺家。”
“好。”秦素娥她大点头哈腰,笑得满脸褶子,搓了搓那双干树枝一般的手。
宋东林走了,院子安静下来,那盏煤油灯也灭了,秦素娥她大一人坐在堂屋门前抽着烟,那是一根纸卷烟,宋东林走时塞在他兜里的。
“大,俺不嫁!宋东林不是个东西,俺不嫁!”秦素娥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泪渍结成了痂糊在脸上,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大没说话,只一个劲抽烟,那火光一明一灭,笼罩着秦素娥,将她一会置于火光之上,一会掩埋在黑暗之下。
“除了宋东林,这还有人要你吗!”秦素娥她大一声低沉的话语在万籁俱寂中宛如一道惊雷,“养着你,净丢俺的脸!”
那一声惊雷将秦素娥劈了个焦烂,她没再说话,泪光也湮灭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泥土上。
宋岚见过了她的婶子——她叔娶的新媳妇,人漂亮又贤惠,会做饭,女工手艺也好,就是不喜欢说话,总木讷冷清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一双乌黑的眼睛没了聚焦,不知瞅着何处。
宋岚想起三天前,宋岚奶奶在她结婚后第一次来了顾嵩山家里,老人跪在地上向顾嵩山借了两百块钱,说是要给宋东林置办婚事。顾嵩山和宋岚都是一惊,连忙扶起老人,拿出了这些年攒下的家当给了宋岚奶奶。
为这二百多块钱,宋岚奶奶向顾嵩山磕了三个响头,这是她当年看不上的孙女婿,如今来求人家,老人心里不是滋味。而且,她也知道,这不是借钱。所谓借,是有借有还;而她,是来白要的,可能在她死前,她都没钱还。
自从宋东林新婚后,宋岚再见到她婶子已是半年后。她坐在小卖铺里看借来的报纸,抬头一瞥,瞅见了路对面那个清浅到快要消失的身影——是秦素娥。
“婶儿——”宋岚热情地招呼着。
原本在路边踌躇的秦素娥身子颤了一颤,两手绞在一起,缓缓走过来,腿脚好像有些不利索。
“婶儿,快坐,你吃啥随便拿,甭跟俺客气!”宋岚给秦素娥拿来一个小板凳,叫她坐下,“听说俺叔最近包了几十亩地,赚了不少钱,真好,你也能跟着享福!”
宋东林结婚以后好像真的转了性,操持起正业来。村里许多人丁劳力都不愿再种地,进城里打工,留下许多地给家里老人,可老人有心无力,不能耕种。宋东林瞅上了这机会,以低价包下了几十亩地,借着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地经验种起了草莓和葡萄,收成不错,卖给这十里八乡的小贩,赚得盆满钵满。
秦素娥点了点头,垂着眼看自己的手指头,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有些坐立不安。
“婶儿,你找俺有事?”
“……没事,今个路过,来看看你。”秦素娥扣着手,坐了一会,起身要走,“俺先走啦,你忙。”
“哎,婶儿,”宋岚一把拉住秦素娥的手腕,“等会,我给恁拿点方便面和糖。”
宋岚刚握住秦素娥的手腕,秦素娥的脸就猛地拧巴在一起,嘤咛一声,随后的呻吟都被她强忍住堵在喉口。
宋岚吓了一跳:“婶儿,你咋啦,手受伤了?”
“……没事……没事。”秦素娥逃也似地加快脚步,“不耽误你啦,俺走呀。”
宋岚看着秦素娥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麦田深处。她的眼角不合时宜地跳动了几下,心也在胸腔里咚咚响。
月底逢集,宋岚和婆婆一块赶集置办东西,恰好路过秦素娥打工的那家裁缝店,老远就看见店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好多人正指指点点。宋岚有些担心她婶子,就挤进人群里打探。
刚一探出头,就看见秦素娥脸颊肿起来,额角流的血淌了满脸,像是待杀的鸡一般被人薅着头发,跪倒在地。而拖着她的人正是宋东林,此时宋东林正一脚接一脚地猛踢秦素娥的小腹,又将她在地上拖拽出几米远,留下一条长长的刮痕,裤子磨破了,流出一片血迹。宋东林嘴上大声吆喝着:“让你在这街上丢人现眼,勾搭野男人,看我回家不弄死你,狗日的死婊子!”
宋岚如遭雷劈一般僵在原地,随后发了狠冲上去推开宋东林,将秦素娥从他的殴打下解救出来。
秦素娥被扼住咽喉,脸色青紫,眼睛翻白,直到宋岚抱住她,她才从窒息中解脱出来,如脱水濒死的鱼一般猛烈地抽搐起来,大口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肝脏肺腑都呕个干净。一颗被崩掉的牙齿卡在喉咙里,被她一下子咳出来掉在地上,嘴里的血液混着唾液从下巴流到她原本干净的淡黄色衣服上,留下一片污秽。
只一眼,宋岚的眼睛便湿润了。
“婶儿,我们走……我们走……别怕……”宋岚的声音连同四肢都在愤慨地颤抖,她紧紧搂着怀中的秦素娥,这个不幸的姑娘。
宋岚扶起秦素娥要走,却被宋东林拦住:“岚儿,恁叔俺教训自己媳妇,你别搁这多管闲事!”他看向秦素娥,“走,跟我回去!”
秦素娥不敢抬头,瑟缩在宋岚怀里,听到宋东林的声音猛地一抖,迟疑片刻,她向宋东林迈出了一步。
“婶儿。”宋岚喊了一声。
“你今天不跟我回去,有本事就永远别进俺家,不然操不死你个买屁的!”
秦素娥没回头,走向了宋东林,而后被拖拽着手腕,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集市。
宋岚走向那裁缝店,向老板询问:“姨,俺素娥婶儿咋啦,俺叔搁这闹事?”
店里的女老板叹了口气,摇摇头:“嗐,俺店里昨天有个工人把他的工服送来补裤腿,今天来取,是素娥把衣服给他的,两个人当时多说了几句话,正笑得开心,她男人就来了。非得说两个人有一腿,把那工人打了一拳,素娥拦了一下,他更气了,把素娥凑了个半死……唉,也怪素娥之前有过男人,这哪个男人受得了。”女老板看了看店里的一堆烂摊子,“还叫俺咋做生意嘛,人都给俺吓跑了。”
这话让宋岚不舒服,她没有吭声。回家的路上,她猛然想起前段时间秦素娥来找时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决定避开宋东林去见见秦素娥。
“婶儿,你那天来找俺干啥?”宋岚挑着秦素娥一人在家的时候来了。
“没啥,真嘞没啥。”秦素娥诺诺而答。
宋岚由于担忧不肯轻易罢休,秦素娥才吐露实情,原来她是想要跟宋岚借钱,但羞于开口就半途而废了。秦素娥她大说她弟弟在新疆寻了个媳妇,还缺不少彩礼钱,让她跟宋东林借,她不敢,就去找宋岚。最后,还是求着宋东林给她大拿了五百块钱。
“婶儿……俺叔是不是……在家动手打你?”
秦素娥悚然抬起苍白到发青的脸颊,松垮的眼皮颤了颤,尖下巴左右摇着:“没有,恁叔对俺好着呢,你别多想。”
随后,不论宋岚再怎样打探,秦素娥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唯唯诺诺,不肯开口。直到宋东林回来,拿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宋岚,宋岚方悻悻而归。
(六)
原本金色的麦浪在农民们夜以继日挥动的镰刀下,滚滚涌进了粮仓,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乱七八糟的麦秸秆斜刺在地里。旷野里一眼可以看到远处的地平线,显露出大地最原始、最赤裸的肌肤,其上一座座犹如土丘一般的无名坟冢矗立着,杂草丛生。
生命开始又结束的模样,一丝不挂,展露无遗。
东边的地平线上,灼热的红日冉冉而起,探出一点氤氲的圆弧,辉映出万里彩霞,又一次降临人间。映照出一条金灿灿的、不见尽头的阡陌,路上一个移动的黑点渐行渐近——一辆笨重苍老的拖拉机正吭吭哧哧地驶来。
收完麦子,顾嵩山没把跟乡亲借的拖拉机还回去,而是天还没亮,就开着拖拉机把宋岚送进了周口市里头。他怀里揣着给宋岚煮的鸡蛋和蒜汁蘸过的馒头,放了香油,惹人垂涎。
今日,是个庄重的日子,宋岚要参加成人高考。
那辆摧枯拉朽的硕大拖拉机一路冒着熏人的黑烟将两个人载到了市第一中学的门口,今天是礼拜六,没有学生,但来参加成人高考的考生挤满了学校外的街道。顾嵩山没停拖拉机,一直往里开,想要给宋岚找个舒服的地方等待开考,只见那头老黑牛一样的拖拉机一顿一顿地前进,留下乌漆嘛黑的车辙和尾气,发出隆隆轰鸣,引来众人侧目。
随后,众人就看到一个身穿打着补丁的旧汗衫、黑色破布鞋的黢黑乡下人从车上跳下来,他蓝色的裤管高高捋到小腿,露出精壮的肌腱和布满疮疤的肌肤。跟着他跳下来的二十多岁的女子穿着朴素但干净,一双明媚的眸子似乎充盈着早晨的霞光,及腰的乌黑辫子跃起一个娇俏的弧度。
人们窸窸窣窣议论,猜测两人的来路和目的,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是来参加考试的。
宋岚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不自在,抻了抻有些褪色的粉白格外套,挎着那个军绿色的背包,拉着顾嵩山走到了隐蔽的角落。两人不过如水滴落入溪流,人群又再次恢复嘈杂。
顾嵩山把怀里还温热的鸡蛋和馒头递给宋岚,宋岚却正望着那扇砖红色的校门发愣。
“这是俺这些年来第一次重新回到学校了。俺小时候上学晚,八岁才上一年级,等十一岁上到三年级的时候,俺爷就不让俺去了,因为俺家交不起三块六毛钱的学费。俺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从学校把自己带到教室的凳子背回家,三天没吃饭闹着要上学。俺爷气得要打俺,还是俺奶拦着,俺才没挨一顿揍。最后,俺哭着把俺奶做的那晚滴了香油汤面呼噜噜吃完,就睡着了,从那就开始下地干活。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每次大队里的小学开学,俺都在外面看那些小孩一群一群地往里走,一看就看半天直到他们打了铃开始上课。”宋岚笑弯了月牙般的眼眸,眸中流露出水润的月华,荡漾开来,圆润的脸颊也红扑扑的。“想不到俺还能再进一次学校,真是打心底高兴啊。”
“去吧,校门开了。”顾嵩山将背包交给宋岚,“我在这等你。”
“好。”宋岚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走进灿烂的光明里。
顾嵩山不想宋岚考试这两天一直奔波,就在城里租了一间旅馆,第二天晚上,两人开着拖拉机回了村子。
往后日子还是一如从前。
这一年里,宋岚只见了秦素娥几面,她嫁来宋家不过一年多,人就毁了,如秋风扫落叶般霎时间从徐娘半老的少妇成了干瘪腐烂的老妪。她出现在众人眼里时总是畏畏缩缩地走在阴暗的路沿,宛如孤魂野鬼般游荡。浑身没有二两肉,那张原本美丽动人的脸颊却始终不正常的水肿着,宛如一个膨胀发紫的面瓜,头发焦黄稀拉,像是被人一把一把扯落,披散在脑后。她瘸着腿弓着腰走过去,像个煮熟的虾米,宋岚在叫她,她好像没听见,又或者她听见了,却在躲宋岚。
宋岚还想要呼喊秦素娥,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这里是周寨宋岚家吗?”是一个穿着水绿色工作服,带着帽子,骑着大二八车的年轻邮递员。
“是。”宋岚刚回答完,就被人往手里塞了一只信封。
那是宋岚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大学,是洛阳的一所师范。宋岚躺在床上看着那张红艳艳、哗哗作响的录取通知书,她咯咯笑个不停。
她翻身钻到顾嵩山的怀里:“你说,他们给俺发录取通知书是不是就是愿意让俺去他们学校念书?说明俺考试合格了?”
“是,我们岚儿是大学生了,学得真好。”顾嵩山枕着手臂,接过宋岚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细细打量,仿佛手捧圣书。他笑着继续道:“岚儿马上就能去上学了。”
“俺不去。”宋岚斩钉截铁的声音在顾嵩山怀里响起。
“……啥?”
“俺说俺不去,傻子。”宋岚仰起头,与顾嵩山对视。
“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也拿到了,你为啥不去?”顾嵩山震惊又焦急。
“俺不想去。”
“不想去你这两年这么努力学习!你别乱来,你不是一直想去上学吗?考上了就去。”
“你真的想让我去?”
顾嵩山没有一丝迟疑,点了点头:“嗯。”
“那俺要是考上大学不要你了咋办,在学校读书不回来了你咋办?”
“我……”顾嵩山很急切,言语都不利索,“我不知道,但你要去做你想做的事。”
“俺想做的已经做到了。”宋岚伸出手指捏住顾嵩山的鼻头,“你个傻子,光为了俺着想,那你一个人在家咋办,恁大恁娘咋办?再说了,俺奶呢?”
“这些我都会照顾好,你不用担心。”
“那俺要是舍不得你呢?”
“那……”顾嵩山一时语塞,似乎脸也有些通红,舌头打了结。
“嵩山,你守着俺,俺也守着你,哪儿都不去。”宋岚伏在顾嵩山的胸膛,听到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擂动她的耳膜。
行云在晚风吹拂下飘散而去,一轮皎洁的婵娟倾泻下丝绸般的月光,映照着小院里的婆娑桃树,簌簌作响,树影斑驳,缠绵在一处,在月光下摇曳。
宋岚在小卖铺看摊,来了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戴着一副磨掉漆皮的金属框眼镜,脸方正,眉浓密,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洗的皱巴巴,还开了线。男人走进来,声音雄浑但时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奇怪声音:“我来找嵩山,他在不在?”
“叔,嵩山这会儿没在,待会过来,你先坐着。”宋岚起身把凳子让给男人,“你坐,歇会儿。”
顾嵩山来给宋岚送饭,瞥见屋里坐着的男人,脱口而出:“刘老师!”
两人十分熟络,攀谈起来。那男人叫刘国庆,是顾嵩山的小学语文老师,虽说是语文老师,但当时学校里面总共就两个老师,另外一个老师负责搞后勤,带学生上体育课,所以语文、几何、代数、自然科学、思想品德都是刘国庆一人教。刘国庆本来在县城教书的,但因为他舌头短半截,说话咕噜咕噜响,不清楚,便被遣散到这乡下的大队里教小学。那时候顽劣的孩子总是明里暗里嘲笑刘国庆,学他说话,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刘咕噜”。顾嵩山却很懂事,不跟那些顽童为伍,再加上勤勉好学,和刘国庆走的很近。刘国庆虽被下放到农村来,学识却很高,让顾嵩山受益匪浅,算是他的启蒙人。
“嵩山,我来找你有件事。”刘国庆的话语含混不清,但宋岚依稀能够听出来。“我想让你去大队小学当老师,你愿不愿意?”
“当老师?”
“嗯,本来小学有俩老师,现在那个老师嫌工资低,辞职进城谋生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学校,三十多个孩子实在照顾不过来。再加上我年龄也大了,眼神、记性都不行了,交不了学生了。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待在村里,都往城里跑,学校找不到年轻老师就不能再办了。咱村的小孩以后都得去牛子庙上学,几里地,远得很。我相信你的能力,要是你愿意来,往后你教课,我搞后勤。”
顾嵩山听完了然,但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不是他不愿答应,但这一大家子人都靠他挣钱维持生计,娘年纪也大了,越来越下不了地干农活,那几亩地都得他和宋岚来种,他要是去学校当老师,这些活就都得落在宋岚身上。他现在在家除了种地还能做些生意,日子还算过得去,若是他去大队当老师,月工资就十多块,不够一家子人糊口。“刘老师……我……”
顾嵩山结结巴巴,难以拒绝,忽然瞅到一边的宋岚,灵光一现,喜上眉梢,有了主意:“刘老师,你看我媳妇宋岚行不行,她考上了大学,就是洛阳师范,她管替我去。”
闻言,宋岚和刘国庆一愣,纷纷看向对方,面面相觑。
刘国庆点点头:“你既然觉得行,我没意见,可以。”
“岚儿,你的意思呢?”顾嵩山笑着询问宋岚。
宋岚惊讶于这意料之外的机遇,没反应过来。被顾嵩山的笑声惊醒,激动地回应:“好!”
两人把村头的小卖部盘出去,开始了新的生活。
深秋,即将入冬的时节,周寨大队小学迎来了一名新的人民教师,孩子们都称这个可爱温柔、富有活力的年轻女老师为“小宋老师”。
“叮铃铃——”刘国庆把那一排平房最左边墙壁上挂着的墨绿色铃铛敲得十分响亮,孩子们纷纷捂住耳朵,一汪潮水般从院子里涌进教室,叽叽喳喳在座位上坐定。
那时候,教室里面是一排排狭长的深红色木桌,从教室东边贯穿到西边,孩子们就挨个挺直了脊背趴在桌上。他们的小凳子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千奇百怪,高矮大小不一,孩子们像是画报上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横亘在宋岚面前。
她站在砖头垒出来的三尺讲台上,身边摆着一个有一条瘸腿的板凳,上面放着课本还有教具。所谓教具,就是一盒粉笔头子,短的有些捏不住,还有一把刻度模糊不清的木尺。她身后是一块两米宽的黑色木板,充当黑板,边边角角已经磨的不像样子,露出里面的木屑和硬刺。
这间教室破烂颓败,宋岚和孩子们却别具生气,带着无尽的希望和热情
他们朗朗诵读,稚嫩青涩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小院子里,让窗外的牵牛花、狗尾草都激动地抖动着身子,还有几声远处的狗吠相称和。
在孩子们欢脱的告别声中,宋岚结束了她一天的工作。顾嵩山在校门外远远地站着等她,他从县城里做完生意回来总会在这里等宋岚一起回家。
“未来来信了。”顾嵩山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还有几个油点,准是周未来在他哥的饭店的桌子上写的。“他说他攒了些钱,在外面开了一家饭店,自己单干了。”
“中!不赖,这小子怪有本事!”宋岚拿过信,看起来,连连称赞。“他说这外面的香油咋吃都不对味,像掺了假油,叫咱给他寄几瓶自己榨的香油。明个把咱家那桶香油给他装塑料瓶里面寄过去。”
“好。”
沈丘这一片的人都种芝麻,自己榨香油,带到外乡去别人都夸“吃着格外香,梦里也要想”。宋岚和顾嵩山正路过一片广袤的、苍翠的芝麻丛,开着米黄色的芝麻花,晚风袭来,沙沙作响,带来一阵经久不散的清香。
(七)
顾嵩山给周未来写了一封回信,连同一壶香油一起寄去了西安。没几天周未来欢天喜地地再次寄了信来,里面喜气洋洋地写道,老家的香油让他放在饭店的菜品里,客人们都赞不绝口,日日光顾,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而来。除了那封字迹歪歪扭扭、粘着油渍的信,周未来还送来一大包辣椒面和城里的新鲜零嘴“巧克力”、“膨化饼干”之类。最后,他向顾嵩山询问,能不能以后给他供给香油,他付钱,算是和顾嵩山构建商业伙伴关系,购买原材料。
顾嵩山家种的芝麻多,自家榨的香油吃不完,便答应下来。他还向周未来探询了城里饭店的状况,心里有了新的盘算。
“岚儿,这些年年轻人快走光了,老人又干不动,好多地都闲置了,我打算把村里没人种的荒地租过来,种芝麻,榨香油,搞批发。”顾嵩山推着洋车和宋岚一块回家,抽着烟,沉声说道。
“中,俺看中,你去干吧!”宋岚握住顾嵩山在夜风里吹的冰凉的手,摩挲几下。“之前开小卖铺俺把赚的钱都攒着,你拿去使,俺支持你。”
顾嵩山拜访那些荒地的主家,都是垂垂老矣的暮年人,能把荒地租出去领钱,他们都乐意。几天下来,顾嵩山包下了二十多亩地,风风火火地开始搞新事业。他雇来村里上了年纪的劳力,赶上农忙时让他们来播种、采摘,一麻袋一麻袋的芝麻被送到集上的磨坊去榨香油。
周未来说城里人吃了他们店里的香油都问他是哪里买来的,甚至这一条街的饭店都来跟他取经,他大大方方、洋洋得意地夸赞家乡的香油,人们就求他多带点香油卖给他们。周未来知道顾嵩山开始种植芝麻,便邀请他来城里察看行情,有助于他以后开展香油买卖。
顾嵩山去了三天,又连夜往回赶。
夜里,他躺在床上,眸光闪耀,面色红彤彤,胸膛的心跳激昂有力。他向宋岚讲述城里新奇的、热闹的景象。“那里有一个大市场,有几亩地那么大,有蔬菜区、鲜肉区、调料区还有几十家饭馆,从凌晨三四点就开始闹哄哄营业,乌泱泱的人流,一天都不息。那里的调料区有专门卖香油的,拿透明玻璃罐装着,外面贴着一圈红标,看着漂亮极了。”顾嵩山顿了一下,撇撇嘴,“但是味道比起咱们这里差远了,闻着香,吃着却像是掺了假。”
“等咱们的芝麻收成了,就去找玻璃厂给咱打造玻璃瓶,把咱们的香油也包装得漂漂亮亮,放在城里的店铺里,隔着亮晶晶的橱窗,准能一抢而空。未来说啦,他身边的客人、饭店都等着买咱的香油嘞!”说着顾嵩山似乎想到了香油贴上红标,被客人买回去的样子,咯咯笑起来,胸膛隐隐震动。
“我跟那边的调料店联系了,他们愿意试卖咱们的香油。”顾嵩山抚摸过宋岚的长发,低下头询问,“你说,咱们的香油叫什么名字好?”
“嗯……我想想。”宋岚低声沉吟,“就叫‘嵩山香油’怎么样?”
“中,就叫这个。”
春去秋来,叶落萧萧,流水茫茫,又一载芝麻丰收。
一罐罐贴着明黄色商标的“嵩山香油”星罗棋布在顾嵩山家的那几间平房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在汗流浃背,将一箱箱油亮亮、晶莹莹的香油搬上大卡车,往快递站运去。顾嵩山寄去西安的香油销路顺畅,下游卖家都争先恐后地预约下一批产品。入冬时节,囤在他们院子里香气远飘的香油见了底,顾嵩山带到集市上售卖的香油也同样火爆。他生产的香油都是实打实的芝麻籽鲜榨,浓稠又馥郁。
一连大半个月,顾嵩山宛如被抽动的陀螺连轴转,今日才得了空来学校接宋岚回家。等候许久,却不见宋岚身影。
直到入夜,宋岚才从村西头向学校走来。
顾嵩山迎上去,将手套戴到宋岚手上,揉了揉她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去哪了,这会儿才回来?咋没穿外套?”
“送一个学生回家,脚冻伤了走不了路。这天太冷了,小孩子遭不住,俺把衣服给他穿身上了,能暖和些。孩子们不经冻,这才初冬,一个个都流着清鼻涕,小手冻得像一根根紫色的萝卜,握不住笔。教室也破,门窗都漏,不防风,这样下去可不行。”宋岚冻得战栗不止,哆嗦着叹了口气。
“要不,我去买些煤和炉子,放在教室给孩子们取暖。”
“俺看中,不能让学生一直冻着。”
顾嵩山亲自把煤和炉子送到学校,又把炉子安好,和刘国庆打过招呼便走了。刘国庆要给他塞钱,他硬是没收,他知道刘国庆这些年支撑着这间学校没挣下钱,可能还要往里头搭钱。这钱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收。
那天中午,宋岚给孩子们上完课回家吃饭,为准备下午的算数课早些去了教室。教室的门窗紧闭,锁却是被人打开了。她感觉不对劲,急忙推开门进入教室,就看到屋子里的炉子烧的很旺,屋里暖得熥人,四个孩子歪倒在地上,脸色乌青,嘴唇发紫,手脚在抽搐。
宋岚跌跌撞撞冲进去,背着、扛着、抱着把四个孩子拖拽出教室,放置在院里的空地上,又再次冲进去,把门窗打开,炉子浇灭。她一脸煤灰,颜色黢黑,猛烈地咳嗽着,又去看孩子。好在宋岚今日来学校早些,那些孩子吸入的煤气不多,在外面通风好一阵面色重新恢复生气,悠悠转醒。
宋岚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眼里含着泪,哽咽着:“恁弄啥!咋自己把炉子烧着了,险些在屋里面中毒,吓死老师了!”
刘国庆来的晚些,帮着宋岚遣散了下午来上课的孩子,开着三轮车把那四个中毒的孩子拉到了镇医院。大夫翻开孩子们的眼皮,照了照,给他们灌了几大碗醋水,察看了一会,就让他们把孩子拉回去了。
孩子们一个个如蔫儿瓜,低着头认错,说他们是因为太冷了不想回家,就在教室偷偷点着了炉子。刘国成摆出那张钟馗般的国字大黑脸,震慑了这群上房揭瓦的小鬼头。
回去的路上,镇政府门前道路壅塞,人车渊薮,阻拦了宋岚他们的去路。宋岚下车凑近人群,向路人询问此处发生了什么。
“嗨,镇里面一个早年出去打拼的富商衣锦还乡了,开着辆豪车,说是要给家乡投资修路。镇长亲自接待,还跟来了好多记者,你说能不热闹嘛!”那人扯着嗓子,冲宋岚大声吼出来。话音未落,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淹没了他后面的话,只见一片靛青色的浓烟里,一辆乌黑油亮的宝马左后两边各挂着一个大红花昂首阔步地驶来,随后,人们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人群猛地沸腾起来,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推搡着宋岚,她想要看清那位富商,却被挤出了人群。
一汪五颜六色、嗡鸣沸腾的人潮跟随着那辆庄严的汽车而去,只留下遍地的炮仗渣屑和飘零的红绸,为宋岚他们那辆破旧单薄的三轮车让出了道路。
这次煤气风波之后,宋岚和刘国庆再不许孩子们私自动用教室里的炉子,把煤块锁在了最东头的那件库房里。但他们始终觉得烧煤不是办法,安全隐患太高,而且整个教室就一个炉子也不够暖和,刘国庆最终决定去镇政府找领导解决问题。
刘国庆蹬着三轮车回来,镇上的答复是年底衣锦还乡的富商愿意出钱,改造本地的学校,会尽快解决周寨大队小学的问题。刘国庆那是种皱成“川”字的眉头才第一次舒展开,随后又插了一句:“小宋,那富商,姓刘,恁不知道……长得怪吓人的,舌头可大,在嘴外面耷拉着,真是人不能貌相啊,人家有钱呐!”
闻言,宋岚一怔,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在她的洋车子前眼泪一把、涎水一把的大舌头年轻人,呜噜噜地啃着她递过去的黄瓜。想不到,时过境迁,这小子混得真不错,成了倜傥的贵人,宋岚没吭声,展颜而笑,为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后生感到欣慰。
进入二十一世纪,一派欣欣向荣,发展势头迅猛,顾嵩山买了一台“大哥大”,揣在衣服里,用来接来自外省的订单。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订单和客人络绎不绝,他也在盘算着能不能再多包一些地。这几年,很多外地的商人都来沈丘投资建厂,以低价承包了大片的土地,马营村外围的那圈十多年之久的杨树林也被砍伐殆尽做了开发园地。他承包土地既能多产一些芝麻,也能不让这庄稼人千百年来劳作的土地被人糟蹋了。
去年的第一茬买卖,他赚了小一万。他不是守财奴,有着长远的眼光,如今这些钱被他用来又承包了几十亩土地,购进了五台属于自己的压榨机,又和市里的玻璃厂签订了长期合同。这条筚路蓝缕、欣欣向荣的发展之路正在他脚下延伸。
万物入春,气候渐暖,去年一整个冬天宋岚都在等待镇上派人来解决他们小学的供暖问题,却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又听闻镇里的富商好像过几天就要走了,去浙江。宋岚决定去镇上找他。
宋岚赶着礼拜六不上课,换了一身蓝色的确良西服上衣和一条黑色西装裤子,穿上她一直不舍得穿的白袜子,踩着她唯一一双黑色缀花的皮鞋,站在镜子前,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跃然镜上。十多年前的年轻女子早已变了模样,时间和风尘难免留下雕琢的痕迹,宋岚早剪了长辫子,留着一头刚到下巴的短发,很干练精神。她的眼角多了些肉眼可见的细纹,双眸浑浊了,脸颊上也生了褐斑。
她擓上一只竹篮进了县城。篮子里装着的是自己种的黄瓜和柿子,还有她亲手烙的十张面饼——十多年前没能给那个大舌头的年轻后生的死面饼。
宋岚来到镇政府,说要找从浙江回来的富商,门卫却不肯放她进去。她塞给那大哥一些瓜果,他才神秘兮兮地告诉宋岚,富商不在这里,他住在镇子里最好的旅馆,万隆酒店。宋岚一路打探着万隆酒店在哪里,一路赶了过去。
已到晌午,宋岚站在一座宏伟气派,反射出金黄色光辉的酒店前,与之格格不入。她走进去,找到前台,接待服务员只告诉她,会告知刘先生有人来找,让她在一旁等待。一个电话结束,服务员带着她上了楼,里面不止刘老板,还有一个染着金黄头发,穿着红色短裙的女郎,他们抽着烟,屋子里白烟缭绕,很是呛人。
看到宋岚来了,女郎从刘老板怀里站起来,扭着腰,撩拨了一下头发,踩着嘎吱作响的高跟鞋走了出去。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女郎斜着眼瞟了一眼宋岚,宋岚侧身让开,被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刺激得有些头昏。
屋里没了旁人,宋岚拽了拽衣服,整理好行装,站在门口,向着他们鞠躬:“刘老板,您好,我是周寨大队小学的老师,想跟您反映一下我们学校供暖存在的困难。”
刘老板嘴里正叼着烟,没有起身的意思,也并不打算让宋岚进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门口,猛然间眸光一滞,不过转瞬就恢复如常。但他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高高翘着地二郎腿也放下了,呜噜噜地开口:“好,好,我知道了,我会跟县里面沟通,出钱解决你们的问题的,回去吧。”刘老板摆摆手,不再看她,语气很是急切,“快走吧,我待会还要见许老板和镇书记,你快走吧。”
宋岚提着篮子,站了一会,说了句“谢谢刘老板”,默默离开了。
她没走,弯着腰在酒店外角落里的一处路沿子上坐下来,静静地等待着。晌午的阳光峻烈,刺得宋岚眯起了眼,照得她有些昏昏欲睡,她伏在膝头,眯了一会。路上时不时有汽车尖锐的鸣笛声将她惊醒,她挺直了脊背,端正坐好,看向马路那边的万隆酒店。
太阳西斜,薄暮冥冥,宋岚手脚发麻,气温骤降,她浑身没了热气,摩挲着手掌和脚踝。
天彻底黑了,几米外昏黄的路灯砰然而亮,宋岚却恰好因为树的遮挡隐在了晦暗里。路灯正好照耀着万隆酒店的大门,只见刘老板和几个很有身份的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欢声笑语很高昂,大概饮了酒。随后,刘老板把那几个友人送上了那辆油光发亮的黑色宝马,折身要往回走。他偶然瞥了一眼路边,就看到了蜷缩在路沿子上的宋岚,脚步久久凝滞了。
宋岚站起来,重新抻直了衣服,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短发,走上去:“刘老板,你好,我是周寨大队小学的老师。”
刘老板裸露在外的那条深紫色的舌头有些颤抖,脸色泛红,眼神闪烁:“……姐……姐,你是我大姐,我知道,我知道啊……”许是饮过酒的缘故,他神情很是激动,伸出手臂握住宋岚的双手,低着头,像是在忏悔。
“姐,别叫我刘老板,我不敢当……当不起……刚才有领导要来,让他们看见你……不好,我这才装作不认识你的。”
“我不知道你如今在那所学校当老师,我出钱,出钱给你们买电暖器。姐,你当时不嫌弃我,给我吃的,我可不敢忘啊……”
小刘低头哈腰,嘴里呜呜啦啦,话语含混,好像在哭泣。
小刘低着头,却看见宋岚递到他面前的一篮子蔬菜和死面饼,抹了一把眼泪和口水,痴愣愣地接过去。
“拿着吧。”宋岚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再次说道,“谢谢刘老板。”
小刘晃了晃脑袋:“姐,你别叫我老板,叫我小刘。”
宋岚默了一声,鞠了一躬:“刘老板,麻烦您了,我走了。”宋岚交出那个竹篮,转身缓缓离开路灯照耀的光明地带,走入夜色。
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条清晰的明暗分界线,再难以弥合。
(八)
宋岚正在教室上课,却有人蓬头散发,蹒跚着破门而入——来人是宋岚奶奶。
“岚儿,恁婶子不见了,一连五天找不到人!咋办,咋办!”宋岚奶奶脸上的泪水混着风尘,凝成了斑驳的黑斑,老人一下子瘫倒在地,捶胸顿足,哭嚷起来。
宋岚跟刘国庆打过招呼,就骑着自行车带她奶奶急切地离开了。
“俺婶子啥时候走的?”
“五天前,就是十二号那天。”
“她自己走的吗?带行李了吗?”
“自己走的,没拿行李,她就说要回趟娘家,提着几两果子走的。俺没多想,就想着她可能是回去看她爹了,晚上就该回来了。”
宋岚骑着洋车带着奶奶,去了秦素娥娘家,那座颓败到几近坍塌的土屋子空无一人,杂草没膝,腐朽的木门吱呀作响,看来已许久无人居住。
“奶,俺婶子为啥要回家?”
“恁叔叫她回去问她大把之前借出去的钱要回来。之前素娥跟恁叔要了五百多给她大,说是她弟要娶媳妇,这几年了也没说还,恁叔就打着素娥,叫她去把钱要回来。她就提了几斤果子回娘家了。”
宋岚敲开一家邻居的门:“大娘,你知不知道这家人去哪了,咋没人?”
“你说老秦家啊,那老头不是早走了吗,去年年底就走了,找他小儿子在新疆成了家,他也跟过去了。”大娘把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把,指了一下秦素娥他们家。
“好,谢谢大娘,你忙吧。”宋岚心头咯噔一下,载着奶奶急匆匆地离开。
秦素娥没有回家,她无家可归,但她又没把钱要回来,那她会去做什么,逃跑还是……
宋岚无头苍蝇一般在村子间穿行,想要找到一些秦素娥的踪迹,她高声询问奶奶:“俺叔呢,他在哪?”
“他在家里睡觉,昨天不知道干啥去了,半夜才回来,这会儿还在睡。”
宋岚咬紧了牙关,没有作声。
忽然,村里书记叫住了宋岚,拦下了他们的车子:“宋岚和岚儿奶奶,恁快去金沙河看看吧,秦素娥在那!”
准确说,是秦素娥早已泡烂、破破烂烂的尸首在那里。她的尸体在偌大的金沙河里伶仃无倚地漂流了五日,被打捞沙子的工人拿大纱网捞了上来。血肉模糊,浮肿发白,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一副人尸,浑身缠满水草和肮脏的垃圾,有些血肉已经被鱼虾啃食而去,灰白色,似是一团浸了水、冒着腥臭气味的糜烂的棉花。在场的人看到此情此景,饶是胆大,也亦要胃里翻滚、呕吐不止。
宋岚看到的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人击穿,停止了跳动,胃酸一次次翻涌上来,激荡到喉口。同时,全身滚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沉重到让她昏昏沉沉,几欲跌倒。但撕裂肉体的悲怆胜过了恐惧,她一步步走向那团模糊糜烂的尸身。她颤抖着靠近,战栗着跌倒在地,哽咽着发出呼喊:“婶儿——婶儿——”一颗颗泪水打落在河岸苍白的石砾上,很快融入泥沙里。
宋岚在模糊的泪光中看到,秦素娥逆着人潮,悄无声息地走远了,跌跌撞撞地被她的丈夫、她的至亲推搡着,逼迫着,押解着,走出时间,离开人间。她佝偻着脊背,瘸着一条腿,悄无声息地沿着阴暗角落里的路沿,一步一步,被人间剥去了发肤、抽离了筋骨、汲取了血液,走成了一具干枯空洞的骷髅,消散在阴影里,无声无息。
死后,也只有宋岚为她流下泪水。
宋岚走在金沙河上那条横亘在河中央的石桥上,走过秦素娥生前最后走过的路,踩过硌脚的石砾和细碎的流沙,站在秦素娥死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宋岚闭目回想秦素娥生前的模样。她带着几斤果子回家,想要她大把钱还给宋东林,这样今天她才能少挨一些打,她期望着她大能为她考虑考虑。但当她回到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时,她大早已弃她而去。她躲开人群,哭哭啼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担忧着宋东林今天会如何对她,忽然她停在了金沙河上,看着激荡的漩涡出神。许久,她掏出包裹里的果子,囫囵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吃掉,噎在喉咙里,又生吞下去,最后她带着这辈子最为甜蜜的滋味,投入大河之中,长眠河底。
低沉的“噗通”一声响也被东风吹散,最后,她的死连片微小的浪花也没有激起。金沙河是如此的空洞冷漠、麻木自私,依旧在自顾自地奔腾,一刻也不肯为一个平凡的生命停息。
正值春汛,宋岚望向脚下汹涌澎湃、巨浪奔腾土黄色的金沙河水,低声沉吟:
婶儿,水里冷不冷,鱼儿咬的疼不疼?
婶儿,你最后站在桥上想着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你大为什么撇下你跑了,你和弟弟不都是他的骨肉吗?
你是不是在害怕回家以后怎么办呢,俺叔是不是又会打你,撕扯你的头发,把你狠狠摔在墙上,拳打脚踢,剥夺你的容颜和健康?
人们都说你是自己跳下去的,你当时站在这里该是有多么绝望啊,绝望到连死亡都觉得是种解脱,是极乐天堂。
没人能回答,只有河水拍击河岸的轰鸣声回应着她,但宋岚早已知晓答案。
秦素娥死后,太阳依旧在东升西落,月亮依旧在阴晴圆缺,宋东林也依旧在昼伏夜出,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面色蜡黄,眼眶深凹,头发脱落,瘦成了一具干尸,摇摇晃晃走在村子里。他就这样在家里待了大半年便不见了踪影,无人知道他又去了哪里鬼混。也有村里迷信的老人说,宋东林被秦素娥索命的冤魂带走了。
宋岚埋葬了秦素娥的尸首,荒草丛中,她靠在那座坟头,看向地平线上将要消失的彤红夕阳。
当她思绪渐远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吸溜着清鼻涕凑到宋岚面前,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蹭到裤腿上。那小女孩瘦得像根黄豆芽,不合身的破烂衣服挂在骨骼突出的肩膀上,那双清澈到有些空洞的大眼睛瞅着宋岚:“你在哭什么?那堆土里是什么东西?”
宋岚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她抹去泪水,揉了揉那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不知道,”那小女孩摇了摇头,“村里的大孩子都叫俺傻妞儿。”
宋岚一怔:“那你和谁一起生活?”
“俺姥。”
“你想不想上学读书?”
“不要。”
“为什么?”
“俺们村的王流子说了,俺长大要嫁给他,不能去干别的。”
“那你想要嫁给他吗?”
“嗯……”小女孩咬着嘴唇,在沉思,“虽然他掉了两颗门牙,裤档还总掉在膝头,但每次村里面的大孩子打俺,朝俺扔石头,他都帮俺,他是个好人。”
“但是……我更想嫁给村头那个开小卖铺的,他那里卖糖还卖饼干,好多好多糖,够我这辈子吃了。”小女孩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脸颊激动得容光焕发。
“你要读书,才有能力决定以后嫁给谁,才能有钱自己买糖和饼干,你想不想跟俺去上学?”
女孩咬着手指头,蹙起小小的眉头沉吟,半响,展颜而笑:“想,俺想自己给自己买糖,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好,跟俺走吧,去找你姥姥。”
宋岚牵住小女孩的手,再次抚摸秦素娥的墓碑,低声呓语。那声音随着晚风飘飞,吹动着秦素娥坟头的杂草摇曳生姿,兀自挺立在黑暗、萧索的夜晚里。
(九)
暮春时节,周寨大队小学迎来了一帮工人,给小学建设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管道锅炉,小宋老师说那是一套“电采暖设施”。孩子们好奇心高涨,在一旁围观,叽叽喳喳宛如一群春光里欢欣的鸟雀。
另外,随取暖设施一起来的还有这个学校第三十三个学生。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像根小豆芽,叫做林素娥。小宋老师让孩子们多多照顾这个比他们都小的小豆芽。有调皮的孩子欺负林素娥,刘国庆总会黑着脸,化身钟馗,把那孩子教训得连连认错,不敢再犯。
几年间,顾嵩山开创的“嵩山香油”畅销在全国各地,成了香油行业的龙头,许多合作商慕名而来,在沈丘投资建设种植园,全国各地的人们提起沈丘就会欣然称之为“香油之乡”。这里芝麻林、芝麻花遍布,香飘百里,馥郁怡人,经久不散。
二零一零年年初,顾嵩山资助八十万,改造沈丘的各个学校,将原本落后破败的校园变得明媚蓬勃,焕然一新。
“叮铃铃——”电子铃声响彻在周寨小学的小院里,不同年级的孩子们纷纷涌进自己的教室。
如今,教室的墙壁上刷了统一的橙色喷漆,还张贴着他们创作的图画,中间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橙黄色木制书桌。孩子们挺直脊背,端坐在属于自己的课桌前,睁着圆润的、明亮的眼眸看着讲台上的宋老师。
宋岚站在水泥砌成的、平整的三尺讲台上,身前是一台及腰高的讲桌,上面放着彩色课本还有各种教具。她身后是一块三米宽的黑板,光滑平整,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明亮干净。她在黑板上书写,笃笃的声响回荡在教室里,与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相互应和。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念书啊?”班里一个孩子懵懵懂懂发问。
宋岚放下书本,眺望了一眼窗外的远方,又重新将目光投向教室里:“老师回答不了你们这个问题,你们要在读书的过程中自己寻找。老师私心想要你们有知识、有文化,能够拨开眼前的雾霭,走得更远、更高。”
“走得更远?是比镇上更远的地方吗?”
“是,要远很多很多,跨过大河、攀过悬崖、翻过群山,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看看充满阳光的世界,按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清醒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老师,你有没有去过省外,去过大城市?”
“我没有,所以你们要代老师去看一看。”
“老师,以后我们要把外面新奇的、好玩的东西都带回来给你看。”
“好,好,你们都是老师的好孩子。”
傍晚,宋岚站在校门口等待一人,迎她回家。
忽然,夕阳映照下的那条阡陌之尽,一个黑点渐行渐近,隐隐绰绰的人影缓缓显露出来,宋岚一瞬不眨地眯着眼眸眺望。那人影蹒跚摇晃却始终坚定不移地走向她,靠近她,她忽然想起了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一如今日。
宋岚的思绪飘飞,接着又回忆起两人相亲时的对话,她提了三个要求。她趾高气昂地对顾嵩山说:“第一,我不想生小孩;第二,我不愿意一天到晚在家干活种地,伺候一家老小;第三,这个最重要……我还要学习,我听说有什么成人高考,我将来要上学。”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当时赌气,信口胡诌,竟一语成谶。不论愿与不愿,一字字都误打误撞成了真,顾嵩山守了他的诺言。
宋岚低声笑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岁的年轻模样。
顾嵩山面色和缓,看向她:“笑什么?”
“没什么,”宋岚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我给你唱一首今天学生们交给我的歌谣好不好?”
“好,我听着。”
最后一缕夕照隐没于西方的地平线之下,一切都回归于夜色,但是,你听,阡陌之尽传来了充盈着生机和希望的动人歌谣,那余音回荡在这方天地间,横亘于过去和未来之间,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