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届“春华杯”征文大赛文学创作类二等奖

  长安破

  袁 慧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7级本科生)


  唐。天宝十五年六月。

  安史叛军攻入长安,守军溃如江决。贼兵势盛,入城后猖然四窜,一时间巍巍皇城堕为炼狱,烽烟遍地,厮杀不绝,腥色的残垣上堆满了断肢残骸。

  天街上的皇旗几个时辰前就已被砍翻在地,漂在一小滩血泊里,让数不清的人踩践着,早浸满了血。从朱雀门楼上向下望去,两军兵士和百姓都如蝼蚁般大小,密布于全城的各处,在血色的废墟中涌动着搅缠在一起。帝都往昔的繁华升平付之一炬,盛唐的辉煌在百姓的哭嚎中崩解寸断。平康坊北里街外。

  钟怀砍翻了这条坊隅街上的最后一个贼兵。他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持剑,奋力挥起,紧接着狠狠地刺了下去,因着用力过猛,不及收手,横刀竟“刺啦”一声剖开了他的胸膛。那厮刚刚伙同几个贼寇,青天白日之下手刃稚子、奸杀少妇,他的心,却也是红的。他的血从碎肉处汩汩地涌出来,无力地刺着钟怀麻木的眼睛。

  钟怀脱力,脚下一趔趄,就势抽刀撑住地面,一手捂上右臂,钻心的锐痛让他只觉颞颥两侧涨疼欲裂。

  “大哥,伤又崩了。”身后的小安赶忙上前,一把扶住钟怀,抽刀撕下一片衣角,笨拙地轻覆在钟怀的伤处上。

  “无妨。”钟怀轻轻抽回伤臂,从襟里摸出一只胡饼,递给小安让他接过了,另一只手将裹伤的布角塞好,配着牙来回一扯,系上了结。

  “大哥……”小安紧紧攥着这只硬似生铁的胡饼,眼眶通红。

  “吃吧,傻小子,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你娘还等着你回家呢。”钟怀轻拍了下他的侧颊。

  “家?我们还能回得去吗?”小安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坊内惨不忍睹,官兵、百姓和叛军的尸首和着烟尘到处杂堆在一起,连鸡犬声都几不可闻。然而主街的喊杀声愈来愈近。

  贼兵是杀不完的。小安没有说,只是绝望地抬头,盯起了天上飘过的浓烟,泪悄然从他的眼角淌下,裹着硝灰,滑入鬓间。

  “你娘在等你,你不能让她等一辈子。”钟怀不置可否,躬身从断壁旁挂着的尸首胸上拔出了一把银亮的匕首,就着尸体蹭了蹭,又凑到眼前细量了两下。

  “好家伙。”他也不客气,反手别入自己腰间。“行了,走吧。”

  “她们……”小安迟疑,眼睛瞟向被刚才那伙贼兵糟践的少妇弱女,孩子都惨死在门槛处,少妇方才被拖到街上,此刻就软绵绵地卧在小安脚边。

  “我刚才探过,不成活了。孩子几刀砍在要害,妇人咬舌自戕,早已失救……多看何益,走吧。” 钟怀抬脚,还没转身,街角就闪出了一队贼兵。

  “这里怎么竟还有唐兵!”为首的汉子惊呼,捏箭抬手便射。

  话音未落,钟怀就急步上前,飞身割了他的喉,转手又砍翻了几个。另一个贼兵趁势在钟怀背后划了一刀,随即被小安击倒。钟怀向前一扑,从后勒住一个为首贼兵的脖子,一起重重跌入街边一家珠钿铺的门内,刚跌到地上,只听“轰”得一声,整间客栈霎时倾倒,钟怀眼睁睁看着街外贼兵越涌越多,而屋内无数的木柱石梁纷纷垂落,连着屋顶直向他的眼前砸下,刹那间便黑压压遮住了视线,只听得耳边渐渐渺远的轰鸣,他挣扎了不过几下就晕了过去。

  ……

  钟怀猛然间睁开双眼,左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

  “你醒了。别动,这里没有药,只能先给你包上,有些疼,忍忍便好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钟怀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因臂伤疼醒。他猛然醒转,视线模糊,幸而四周皆暗,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妇人跪在自己身侧,正在自己臂上裹着什么。他不及多想,一把反手扼住妇人的右腕,另一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一起来,他就看到自己的匕首就倚在旁边不远处的石壁角下。

  妇人一声低呼,挣开了钟怀的手,吓得跌坐在一旁。

  钟怀身颀臂长,一倾身就勾回了匕首,攥在身前,这才及低头看自己臂伤处血已渐止,此前的布已拆了,此时臂上缠着一条干净的紫布条。

  钟怀看向妇人,见她姿容清丽,满头青丝全侧挽成一个坠马髻,一身荆钗布裙,虽未施粉黛,但也尚算整净。相比之下,自己这一身血污,倒不成体面了。再凑近时,看她惊得花容失色,且紫色裙裾确像是被撕下了一角,不由得满怀愧意。

  “在下失礼,娘子勿怪。”钟怀想伸手相扶,却又自觉唐突,只好尴尬地垂手在旁。

  那妇人自己缓缓立了起来,低头整了整衣裙,虽吓得不轻,声音微颤,却还是柔声还礼道,“无妨。郎君初醒,想是方才历了血战。此刻虽无大碍,却还是需静养一段才好。”言罢,她转身缓步,向着油灯旁挪去。

  早在她跌倒时,钟怀就察觉到那边有声响,隐约瞥见是一男人怀抱着一只襁褓,这男子面上还算白净,但身材壮硕,两只长臂将孩子紧紧箍在胸前。他本见妇人惊倒时便想上前,但似乎因为怀里抱着婴儿才作罢,只是当时钟怀无暇细看,此刻见那汉子正冷冷盯着自己,双目中凶色微露。

  钟怀就着灯光细细打量,见他也是一身粗布圆领缺胯衫,襁褓的被子用料稍稍精些,但想必也裹得不甚舒服。且大汉的手法生疏,孩子似正不适地蠕动着,传出细小软糯的阵阵哼声。

  妇人低头退回到他身边,他像是舒了一口气,十分小心地将孩子送回到她的臂弯内。妇人躬身接过,靠着石壁慢慢坐下,轻轻摇起襁褓,口中哼出一首钟怀从没听过的童谣。不过显然这轻软的歌声十分见效,不多时孩子就渐渐安睡了下来。

  “早该如此,你这郎君的手法太疏,万一弄得孩子激了,到时啼声一作,引来贼兵,咱们都得陪这小儿葬身此地。”昏暗的角落里突然传出几句有气无力、不阴不阳的埋怨。

  钟怀吓得一震,这时才发现这黑室里并非只有他们三人,在离他十数尺的角落里半靠半坐踞坐着一黑脸汉子,也是一身污垢,幞头烂泥般胡乱裹在头上,衣裳长一截短一截,全不成样子,两只翘头六合靴破得像是挂在脚上的漏船,旁边地上戳着只缺朴刀,刀锋上有好几处豁口可见。此人满脸络腮卷胡,看一眼就知其平日里绝非善类,现下却狼狈猥缩地蜷在角落里。

  钟怀揉了揉眼睛,觉察出这里比自己感觉得倒还大些,只是中间仅有一盏摇摇欲灭的枯油灯,照的地方不大,细看下另两处角落里竟隐约还有四五人。

  此前抱孩子的圆袍男子闻言虎目一瞪,鼻间哼出一团冷气,拳头攥得关节声响,唬得黑脸汉缩回了头,不敢再做声,却还是没忍住低低地补了句,“原就是这般,我说的是实话……”

  “你说什么?”那圆袍男子厉声喝道,说话间就要拔拳奔向角落里。他身边哄孩儿的妇人头垂得愈低。孩子在睡梦中好像被也被吓得一颤,发出了一声轻哼。那男子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深换了一口气,慢慢挪回了原处。

  “两位壮士,听小生一言,和为贵……和为贵……”一个质文气弱的小声劝解道,声从黑脸汉子不远处传来,“我等现在均受困于此,合该同舟共济,渡此难关……且这位……这位……这位匪兄言语多有冒犯,大有不敬,但实则也有几分道理。如此争斗下去,扰了令郎休憩,真引来贼兵,反而不美……”

  那圆袍男子听罢,转身看妇人也向他摇头劝阻,只能向那黑脸汉子瞪着眼晃了晃拳头,然后迈开大步回到了妇人身边盘腿坐下。

  黑脸汉在遭人扬威之后猥琐不敢动,一时保得无虞,继而却被那句“匪兄”激得欲抬拳扬向书生,“穷醋大,胡吣什么,活腻了?” 书生的身影惶然欲躲,但其实那面一堵黑黝黝的凸墙,哪里有处可避。

  “够了,不想死就坐下。”妇人身边的圆袍男子粗声低喝,只一句话,但煞气实盛,铮然有杀伐声,室内之人心中皆是一震,更唬得那黑脸匪连哼都不敢哼,只能讪讪地放下拳头,那书生逃得一劫,长舒一口气,也不敢再跟黑脸匪接声,转而向钟怀拱手,“这位壮士,你进得匆忙,方才不及问礼。”钟怀不明此间情状,见得众人似乎也都满怀心事、自顾不暇,没人有心与他解释,被晾在这里听了半晌,这时突然有人把话头转向他,不禁迟疑了片刻没有立时应声。

  书生也不计较,叹了一声,自顾自地续话,“小生乃吴兴人士,十余载寒窗苦读,此番本是进京行卷备考,若能求得一分半点功名,也可一展宏图,不负此生,谁料竟赶得这等国祸,实在是天降奇灾……”他说到此处,又自顾自长吁短叹起来,钟怀不及搭话,只听得其戚声阵阵,似还竟泣涕起来,不由摇着头皱起眉,心里原本是悲寂万端,却又有几分好笑。

  那书生自觉失态,麻利地抬袖拭掉眼角的一滴泪,自圆道:“小生情之所至,各位见笑了……小生虽是自感身世,却也感怀国事,想我巍巍大唐,盛世长安,一朝既毁……”说道此处,情难自抑,众人听闻,也都息声默然。

  片刻后,书生回神,撑着石壁站起,“无论如何,诸君聚于此处,还是有生机可待的。现在城内不知情形如何,想必我们还是在此处再躲躲才是。老店家,灯油快尽了,须再添些,否则灯灭了便麻烦了。”

  “相公说得是,只是这暗仓内的灯油还未及补足,也不知能填多久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另一侧,更暗的地方,一位老人家颤巍巍地站起,慢慢挪到油灯边,在灯后石壁的一个小挂洞内摸出一小罐油,缓缓倒在灯内,火苗蹭地一下亮了些,钟怀这才能大概看明,此处该是客栈下挖的暗仓,四面以石垒壁,只是工糙得很,凸凸凹凹,东曲西斜,很不成样。离灯近的便是那对夫妇,自己初时就躺在灯西面,东面是那黑脸汉子,此刻掌灯才看出他不仅衣着狼狈,而且鼻青面肿,想来不仅是在外面吃的大苦头,也有一半是拜那布衣汉子所赐。他身边果然是一长袍书生,衣衫破露,鬓角凌乱,形容甚惨。在灯对面,竟还有一人。那老者刚才从那里过来,看他打扮应是此间店家,他刚才起身的地方旁还蜷着一个短衣少年,看样子也是寻常百姓,只是神色怪异。他面如死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眨也不眨一下,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活气,看得人不禁脊背发凉。

  钟怀收回了目光,暗自揣度。自醒来已过了半晌,见得此处虽情状怪异,他心里却也隐约将此间情形原委推敲出了个大概。只是心中系念小安,无暇再耗,他抱拳扬声:“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在下来日必舍身相报。” 话毕却无人应答,唯有那黑脸大汉鼻中哼出一团横气。

  钟怀顿了顿,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只是在下还有事在身,救命之恩日后才得报,今日不能久留,敢问此地出处在哪里?”

  那黑脸大汉闻言却突然跳将起来,“你还有脸说,我们在这里避得本来稳妥,因为你跌到店里,引得胡贼也来了,我们才不得不炸了洞口。否则捱过了这阵风声,我们偷偷溜出去便了,哪个还能留得住我们。” 钟怀满怀愧意,心知理亏,只能低头称歉。

  “你也不必谢我,若不是……”他语气颇为凶恶,不自觉拿两只铜盘似的眼珠子瞪向圆袍男子。目之所及,看到那男子此刻虽闭目养神,毫不理会,他却仍突然有了顾忌,气焰也软了下来,“若不是他非说要把你拖进来再炸,我们断不会救你。点上一桶火雷扔在铁盖外,留你这家伙在外面炸得稀烂,方解我心头之恨。”他又越说越恨,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些钟怀倒是没有料到,竟然是他执意救了自己。钟怀没有理会黑脸汉,而是看向了自己素未谋面的“救命恩人”。

  他倒仍是一副清冷的样子,端坐闭目,直到黑脸汉说话声越来越粗,他低喝,“不想死,就把嘴闭上。” 四下立时安静,只能听见灯火轻燃的微声。

  钟怀刚想开口,圆袍男子又突然说,“不用谢我,是那个小伙计将你拖进来的。本来这洞口就只是用铁盖掩上,终归不妥帖,贼兵破城后难保不被发现,贸然炸掉也会平白引起贼兵注意,正巧你跌将来,给我们炸上洞口送了个好时机,”他声音低沉,说话时仍然靠在墙边,眼睛也不睁一下,“那些贼兵眼睁睁看你跌进来,定会以为是你点燃火雷和那缠斗的胡狗同归于尽了,必不会再翻这处废墟。也是你运气好,和这洞口跌得近,屋柱又倒得巧两根相挟着撑在一处,为你挡出一条生路,否则神仙也救不得你。”

  他口中的伙计自然是那个瘦弱少年无疑了。钟怀这才注意到,少年身后倚的并不是一面完整的墙,而像是土石塌落的废堆,看来当时应该就是他从铁盖里掀开一条缝,目睹了他在街外和店里的情况,自己倒进铺中,他才拉响了火雷,把自己拖进来的。只是他如今像是被吓得呆了,仍是那副失魂模样,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

  钟怀凝视着他思忖了片刻,继而转向前面,“那我们该如何出去?”

  “过了这阵风头,自然就能出去了。此刻出去就是死,你不要再想了。”圆袍男子终于睁开眼,转头将目光送向妇人怀中的孩子。他语气清冷逼人,看孩子的眼神却是关怀备至,看得十分仔细。他边看边轻声答。钟怀看他虽神形倨傲,但全身都绷得很紧,方才闭目养神时气息也很急促,显然十分紧张。

  说完那几句,圆袍男子不再做声。他的话说得霸道,钟怀无奈,但也知他说的是实情,眼下此劫还不知能不能过。钟怀慢慢坐下,不再说话,心中却加紧了盘算。

  “我说,老儿,你这点儿油能撑多久?这么多人,没灯可不太方便。”黑脸匪沉不住气,心中憋得紧。

  “客放心,还能再燃上几日。平康坊的地下本就是暗渠众多,小老儿早闻说京中恐怕有变,为防万一,探过这条路,先前这里已备了些油。只是不知道胡贼竟在今日破了城,仓皇之间还不及携口粮,也未曾料到今日竟救得这许多人,随身的只有一袋芝麻胡饼。好在我们人虽多,但时辰也短,省着吃总还是够的。”

  “哼,要你多救。”黑脸匪鼻下又出一口气,转过脸来,不再言语。

  众人皆再无动静。大家都明白此时养精蓄锐的要紧处,纷纷敛上了眼皮。钟怀厮杀一日未觉疲惫,此刻脑中也昏沉了起来。暗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唯余灯光昏黄,摇摇晃晃,辨不得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钟怀朦胧中听见了一阵窸窣私语声,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见妇人正慌乱地摆弄着孩子。

  “怎么回事?”汉子压低声音道。

  “药劲快过了,孩子饿了这么久,一定会哭的。”

  汉子背对着钟怀,遮住了钟怀的视线,钟怀只见他手中寒光闪动,心中一惊,正想如何是好,却听见了孩子的吸吮声。

  “你……”妇人失色。

  “那你有什么法子?”汉子皱眉。

  “毕竟不是人乳,孩子撑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须得尽快离开此地了。”他一只手从妇人怀中搂过孩子,退靠回壁边,另一只手塞进了婴孩的口中,指缝间还隐约在滴着血。

  他抱着孩子又哄了半晌,然后重新放入妇人怀中,自己迈向昏昧欲睡的老店家。

  “老店家,灯快尽了。过了多久了?”他踢了踢老人的布履。

  “嗯?”老店家迷迷糊糊地睁开昏花的眼睛,定定眯了一会儿,“是快灭了。”他抱歉地笑笑,脸上的垂肉抖了抖,“人老了,不中用了,这把老骨头,怎么就到了这地步了……小老儿偌大年纪,从弘道年间活到如今,几十年都过来了,可当年怎么也不能想到,如今竟会发了这样的事啊……”他颤巍巍地起来添灯。

  黑脸匪被声音吵醒,蹭地一下起来,“是不是该吃朝食了?”

  “客又糊涂了,才一盏灯,现在怕是城门才刚落锁呢。”老店家放下油壶,无奈地笑了两声,说到最后却想起,如今的城已无门无守,不禁凝住了神色。

  “今夜城中大局未定,夜深后我们就有机会趁乱混出城去,明日天一亮,尘埃落定,我们就插翅难逃了。”圆袍男子踱回去,理了理衣衫,把剑攥回了掌中。

  “那现在赶紧吃些啊,腹中饥得紧,在这破仓里都快把鸟命丢了。”黑脸匪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到放油灯的小壁洞前,伸手就欲掏出油灯旁装胡饼的布袋。

  “放下,让店家拿。”

  黑脸匪一听到那圆袍男子的声音,就矮了气焰,灰溜溜地把布袋扔了回去,“芝麻胡饼放久了,芝麻就不脆了……”

  老店家腿脚不好,呆了半天的小二此时倒终于像是有了点活气,只是眼珠还不甚会转。

  他眼神直愣愣地朝前,拿了袋子转身递给汉子两只饼,又给黑脸匪、钟怀、老掌柜和刚醒转的书生分别塞了一只,最后自己掏出一只胡饼,继而毫不停顿地把布袋搁回了壁洞。

  圆袍男子递了一只饼给身侧的妇人,自己的那只三两口撕碎了吞下,然后起身在破木桶里掬起一捧水,慢慢回身送到妇人眼前。妇人脸上绯红,却也并不迟疑,将脸埋进了圆袍男子的掌中饮了几口,方解了渴。他不舍泼掉,就着余下的水一饮而尽。

  书生的吃相此刻也着实顾不得斯文了,他咽得飞快,一只饼下肚方还了魂。“老翁家,我们几时能出去啊?这里难捱得紧。”

  “方才那位客已说了,入夜最好。估摸着人定之时,街上防备最懈,到时我们从暗道中出去,向南到永宁坊,经宣平到青龙寺,逃出延兴门,外面就是龙首渠了。就算出不得城去,总也到得东市中混起来,好过在这该死的平康坊中坐以待毙。”

  “好,烦请丈人引路,我此前说过了,我们必须出城。出城后,酬资自当奉上。”圆袍男子道。

  “现在还说什么酬劳,小老儿活到这么大岁数,什么也够了。此前也已跟客交代过了,这地界本是李郎的私邸,李郎生前留下的三窟,却是在身后派上了如此用场。这几年小铺也过得艰难,原本让阿复这孩子拉你们来避难,也只是要用这密道赚点出去立业的盘缠,如今城破了,朝廷也走了,长安已乱成这样,想来出了长安外面也是如此,我们这些贱民怕是到了哪儿活不下去的……”

  “原来是李林甫的私邸,今日长安之祸,论起源头上少不得这贼子一份。他身死已久,用民脂民膏堆出的暗道自己没用得上,到头来竟救了这么多人命,哪怕是自己,若没有此番奇遇,恐怕命也早休矣,这世事实在是……”钟怀心中暗叹。

  黑脸匪倒不在意什么李郎杨郎,却也颇不爱听,“一派胡言,告诉你,贱民才是到哪儿都活得起的,人说贱就由人说去,这长安城里,贱民不比贵人多么?爷我三岁便死了爷娘靠越货行当活了这三十多年,天天受官府缉拿追捕,死牢里也进去过几回了,不也活得好好的。现下官府都没了,爷我还喘着气呢,爷这回,一定能出去。出去了就再也不回长安了,不拘在哪儿再做上一票买卖,就回常山搂着我的丽娘快活去。”

  “你是常山人?”钟怀失声问道。书生和老店家也都心中一颤。

  “是啊,常山人又如何?与你何干啊?”

  “五月余前,安贼挥师南攻,常山郡孤城抗敌数日,牵得安贼回师洛阳,长安才得保至今日。”钟怀声音悲切,略一沉吟,继续道,“然太原尹拒不动兵,常山孤立无援,五月前粮尽矢绝,颜杲卿大人殉国,常山,城破被屠了……”

  “你,你胡说!不可能!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被屠城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胡说!我杀了你!”黑脸匪瞪大的眼睛里满是猩红的血丝,他颤着头厉声低吼道,两行泪从他脸上黝黑的沟壑中冲下。“不!不可能!”他几近癫狂地瞪向四周。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黑脸匪绝望地冲到了钟怀面前,揪住了他的襟领。“你是听谁说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朝廷自是不想让这种军情散出去,但这不是能瞒住的事。”

  “啊……没了!什么都没了!”痛苦地一声怒吼,双手揪住了早就皱得不成样子的幞头,整个人筛糠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在死牢中已淹留了半年有余,原本只待秋后便要做刀下鬼,幸而今早狱里连节级都屁滚尿流地逃命去了,他才趁乱混了出去,哪知牢中半载、世上千年,再出来已是人是物非,连李家的后苑都随了他人姓氏。

  “爷要出去!”他厉声喝着,一把破朴刀拎在掌里,触手冰凉。他咬紧牙关,喝出这几个字,眼前却有些发黑,只觉整个人如坠云端,胸口也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滋味有如万蚁噬心。

  老店家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托起油灯的铜座,另一只手摸到底下寻了一番,不觉大惊失色,“没……没了……”他慌张地把头凑到灯座下,灯一斜,油滴了些出来落到了他的手上,痛得他龇牙咧嘴。他顾不得疼,两眼直直往灯座下的凹槽望去,继而脑中一声轰鸣。

  “钥匙没了?”圆袍男子一步跨上前,看见灯下空空如也。他立时反手掣出长剑,对准了老店家的喉咙。

  “去哪儿了?”他阴沉地盯着老店家簌簌抖动的脸。

  “不……不知道啊……”老店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客是知道的,我们刚下来时还好好的在这里,我……我原本怕遭人强抢了去,不敢放在身上,思来想去,还是藏在灯下,谁动了油台时,灯火便会晃,决计瞒不过各位。为了避嫌,小老儿都不曾掀起查看过,再者说,藏它有何用啊,我们岂不是要全都葬身此处了么?这……这到底是谁干的……” 一把朴刀横向了圆袍汉的肩头。

  “是你。”黑脸匪凶恶地挤出这两个字,他持刀的手僵硬地停在对手的身侧。

  圆袍男子的剑也转向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脸。

  “你仗着武艺高,让我们处处受制于你,定是你这狗兵想让我们死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是兵。”圆袍男子的剑抬高了三寸。

  “你的拳脚,一看就是军中身法,爷见得多了。”黑脸匪又向地下啐了一口唾沫。

  “你刚才去动了挂壁上的胡饼袋子。”圆袍汉毫不在意他的话,继续审视着他的眼睛。

  “放屁,爷是动了袋子,但那灯爷看都没看一眼,爷急着出去都来不及,拿那劳什子做什么。告诉你,爷虽打你不过,但你要是把爷逼急了,左右是死在这里,爷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要结果了你。”黑脸匪的脸涨得通红。

  圆袍男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转而飘向了其他人身上。书生凄凄惶惶地蜷在角落里,瘦弱的小伙计仍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钟怀此刻双手环胸而立,一手握着匕首靠在边上远看着二人。

  妇人怀中的孩子突然开始不适地扭动,妇人惶然无措地望向圆袍汉。

  钟怀挑了挑眉,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递向圆袍汉子。

  圆袍汉子不接,抬头看着他。

  “这是麻沸散。此乃一剂之量,以水内服可麻神镇痛,孩子尚小,只以夫人指间沾取喂食,便可安睡一时,料应无害,否则若令郎哭啼声不休,我等休矣。”

  圆袍汉子接过药,打开仔细地闻了半晌,又取些出来放在自己嘴里品了品,方递给了妇人。

  “我根本不知道钥匙在何处,更没去碰过。”钟怀接着道。

  “壮士,小生也没去过啊。现在丢了钥匙,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我的锦绣文章还无人知晓呢,真要是就这么埋在这黑漆漆的地下,永世不见天日了,我……我……”

  “够了,闭嘴,”圆袍汉子放下剑,但手却攥得更紧,“店家,不用钥匙,能否砸开密道门?”

  “不可不可,这里头的机枢复杂得很,没有钥匙凭谁也砸不开,就算能砸开,动静也太大了,没等我们逃出去,胡兵就围过来了。”

  圆袍男子神色复杂,他回头望了望妇人幼子,回身一拳闷击在壁上,喑哑着嗓子低吼,“到底谁藏了钥匙?”

  方才黑脸匪形容已近癫狂,此刻心死力脱,他疲软地放下刀,绝望地盯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半晌,而后突然狰狞地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是鬼藏去了?一定是哪个天杀的趁着大伙儿睡着了,偷偷下了毒手。”

  “刚才……昨夜城中人心惶惶,小老儿一夜未敢睡,刚才小老儿体力不支,睡着了……”

  “爷也睡了,饿了不睡,醒着岂不是白受罪?”黑脸匪粗声粗气,也不再顾忌,恶狠狠地盯着圆袍男子。

  “我小憩了一会儿,并未察觉。”圆袍客仔细回想着几个时辰内的响动,面色更加暗沉。

  “妾一直醒着。”少妇突然轻声道。众人望向她。

  她一手不停地轻拍着襁褓,“方才寂静时,妾一刻未歇,诸位都在原处,没人动过。”

  “你是他的人,说的话如何做数?你说没动就没动了?”黑脸匪喝道。

  “客确实都没动。我也没睡。”

  小伙计突然张口,声音飘得像从天上坠下来,卑卑切切,茫然无神。他靠在废堆前一动不动,若是不说话,众人几乎都忘了他。

  书生自不必提,先不说众人中他最先昏沉睡去,且看他的样子,借他两个胆子,也不像是敢做这事的人。

  再度陷入僵局,暗室中一时间又静了下去。

  出了这样的事,众人轻易不敢再信人,都各怀心思,细细思忖了起来。

  “于今之计,只能搜身了。”不知是谁突然一句,众人抬头。这里光徒四壁,想藏到石壁里不太可能,废石土堆轻轻一动便会塌下许多,发出响动。若不是在那儿倚着的是一动不会动的小伙计,废堆现在也不会还如此完好。有人拿了钥匙,只能随身放在身上。搜身是最好的主意,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我搜。”圆袍汉子发声。

  “凭什么?”黑脸匪立刻不服。 “凭你说的,我是兵,且我有妻子在此,我没有理由藏此物。何况现在已经耽误了许久,天快亮了,再找不到,谁都活不了。” 黑脸匪当然还不服,但也心知他所言句句在理,只能粗哼一声。

  他在黑牢里关了半载,原本断无生理,早就心如死灰,没想到又天降生机。清晨他初到平康坊时乃误打误撞,想着就算今日身死,也要再快活一番,竟然见店家下有暗仓,他便强行尾随闯入,本是为贪生而来,没想到刚有一丝生机,未及庆幸余生,又得了亲故乡里被胡贼血洗的消息,霎时间天地之大,孑然一身而已。他初闻此信,悲痛欲狂,此刻却渐渐冷静了些。

  从前他伏在死牢的干草上时,总算还有几月好活,他仍彻夜惊惧惶然不已,今日命在须臾之间,他却不怕了。人之一世,生死起落,不过如此。只是他也从没像今日这样渴望活下去。

  圆袍男子已走到老店家跟前,口称“得罪了,”手却没停,直接继续道,“劳烦老店家,把身上之物都取出来。” 老店家抠摸了半晌,拿出了一小包虹桥蒸糕,几枚散钱,和几条粗帕类的杂物。

  若这是在几刻前,让黑脸匪看到他还私藏了这么一包好吃食,定会闹将开来,不过此刻没有人在此留意。

  “没了?”圆袍汉子就势上去搜捡了一番,果然身上再无旁物。

  “奇怪……”老店家暗自嘀咕。

  “怎么了?”

  “我明明记得今日出门时揣了一条新得的上好白烛,如今怎么不见了。”

  “想是你今日走得匆忙,掉在何处了,也未可知。”

  “可我明明揣在怀里了,怎么会……”他心里奇怪。

  “行了行了,一根白烛而已。”没人搭理他,众人的目光转向老人身边的书生。

  书生这时变得很促狭,阻三推四地不肯让人近身。圆袍汉子失了耐心,两下揪住了他的衿子,抓出了几张半黄的皱纸,一根短毛笔,一条火折子,并一方四只角跌去了三只的破印,里里外外竟再没有一一文钱。将那破印一翻,上面依稀刻着“林恭道”三字。

  “你这方印怕是该换换了。”圆袍汉子继续翻找。

  突然,一只香巾从林恭道身上坠出。香巾包在地上一砸,胭脂盒和银花钿散了出去。

  圆袍男子道,“我早就有疑虑,问过你,你一个士子,满口仁义道德,怎么这么巧,到平康坊里来了?”

  “我……”

  “怎么初到京城,不想立上凌烟阁,偏先跑到这里来看长安花?”

  “我说过了,我是来拜访友人,不想初到此地,迷了路,才进了这条街……”

  “可你没说是去坊中北里,你在说谎。”圆袍男子弯腰拾起那盒胭脂,盒后端然是一个“露”字。

  “我是没说去北里,可我没说谎,我确是来平康坊探望友人的,这是春秋笔法,春秋笔法……懂么?”林恭道嗫嚅,“露娘虽住在北里,但我与她志趣相合,她确是我的友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自来京城,虽只有几日,但处处碰壁,心灰意冷,只有露娘懂我的苦处,不在意我身无长物,她是长安城里唯一一个愿意对我笑的人。近日城中动荡我已好几日没见到她了,担心她的安危,忍不住想要看她,谁知她的楼里早已不见了人影坊中处处大乱,我独自出坊,七绕八拐,失了方向,还竟赶上了贼军破城……”他急道,“我虽没有全部交代,但也绝没有欺瞒之意,几位相救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如何会做出此等相害之事呢?”

  圆袍男子不与他计较,把胭脂撇到地上,到钟怀面前。

  “我也是身无长物,不过还有几两碎银,聊作最后之资了,”钟怀掏出破洞的银袋。圆袍汉子看了他一眼,一手伸进他怀里,夹住了他怀中紧藏的红色抹额带。钟怀抬头直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圆袍汉子手腕一转,抽出了那条沾满了烟尘,还溅着几滴血的红抹额。

  二人相立无言,对峙了片刻。

  圆袍男子的手继续摸上他的腰间,什么都没有。他把红抹额塞回到他的怀里,快步转向角落里的小伙计。

  小伙计身上像是刚被打了劫般,短打里只揣了一条做活儿的粗帕。他嘴唇煞白,浑身僵硬,脸上有几道淡淡的血痕,但身上完好,圆袍汉子想到应该是早晨在街上遇到了乱兵被溅到了血,逃出后自己擦去的。小伙计此刻还是木偶般任由人摆布,片刻就搜完了身。

  圆袍汉子直其身来,缓缓转头,凌厉的目光刺向黑脸匪汉。

  黑脸匪早就等得心焦,圆袍汉子才转到他身边,他不等人说话,先摊开手。

  “你也有近灯之嫌,你怎么办。”黑脸匪半挑衅地仰起头斜睥着他。

  圆袍汉子恨不能立刻剐了他,但也知在此情势下,若强项不许,绝难服众,恐平添麻烦,于是沉吟了片刻后,退了半步,又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两手攀上衣扣,内外一撕,圆袍落下。

  只见他月白中衣之内,赫然一道数寸的刀伤,几乎贯穿前胸,血像是先前已止住了,但还是渗出了许多在中衣上。钟怀早见他脚步沉稳,又肩阔腰细,根骨精壮,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在他近身时,钟怀也发现他面无血色,身上也带血腥气,却以为不过是他喂食婴儿所致。却不知他竟伤重如此,还能强撑至今,丝毫不露端倪。

  黑脸匪也惊得呆了,想不到自己竟是被一个重伤之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一时间愣在那里。

  “这点小伤,于我不过瘙痒。”他向黑脸匪似笑非笑道。

  “哼。”黑脸匪不欲与他纠缠,指着少妇道,“还有她。”

  “你别欺人太甚。”

  “天快亮了,现在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妇人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黑脸匪离她甚近,反手就扼住了她的细腕。圆袍汉子不及多想,挑剑便刺,黑脸匪只好抽手,急收间带起了妇人的右衣袖。缠在她皓腕上的一条绡巾露了出来,巾上还星星点点地渗着嫩色的血。

  圆袍汉子挑剑刺伤了黑脸匪伸出去的手腕,疾步上前,将妇人护在身后一隅,又回手一把掐住黑脸匪的喉咙,将他抵在了墙上。

  “咳咳咳……”黑脸匪发疯似地推开了他,捂住脖子喘过了气,然后抬起猩红的眼睛,厉声道,“绝不是我。”言罢他自己两手左右一撕,扯开了外袍衫,又一把也将布半臂扯了下去,全甩在地上,赤条条转了一圈,还嫌不够,低头就欲解裤。

  “够了。”圆袍汉子挡住了他的手,扳起来抬高,自己两手顺势迅疾地从上到下扫了几下,确认了钥匙不在其身上。

  “就是你们!”黑脸匪低声嘶吼,神情煞是骇人。

  “妾没有。”妇人泫然欲泣。

  “到底是谁?”圆袍汉子向四周怒视了一圈。

  “这边!仔细翻!”

  暗室内霎时一静。叛军的搜检声从头顶上传来,似乎还有铲土搬石的响动,都好像离这里越来越近。

  油灯的火光跳了跳,映出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

  “天怕快要亮了……”老店家小声地哀嚎,一张脸扭得不成样子。

  “平康坊里最是鱼龙混杂,玄机众多,兄弟们都给我搜仔细了!”声音仿佛已经逼到了正头顶。

  “见鬼……不管你们相信与否,我们绝没有私藏密匙。现在生死迫在眉睫,管不了这许多了。如今只有一条生路,我们一起把暗门砸开,否则都得死,谁也别想活!”圆袍男子一面端着油灯向那面墙上左右轻摆,一面急声道。

  钟怀早就看出灯火晃动,知道那面墙上必有风透入,密道门也应当就在此墙之上。圆袍男子迅速地摸出了门洞四周的轮廓。门廓大概就在墙中偏下的两尺之内,门虽不大,但也极难撞破。圆袍汉子将袍摆在腰间一系,后撤几步,然后狠命地往墙上一撞,立刻被石壁弹倒。血从他的胸前不断渗出洇开。

  黑脸匪凶神恶煞地瞪了他片刻,终于闭眼吸了口气,也把朴刀往地上一掷,往墙上撞去。石壁微微松动,抖下了层层细土。

  钟怀没有停顿,也几步上前,一起推了上去。

  头顶的声音越压越低,低得让人心里发毛。书生抖得不成样子,他抬头看看头顶掉落的土石,又望向三个野兽般发疯的男人,终于长啸一声,两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石壁。

  四人撞得头破血流,石壁终于有了松动。伙计呆傻地在旁痴看,土落在脸上,也毫无放映。几人跌倒再起,前赴后继,仿佛命不要了也要把石壁砸出一条缝隙。尘土和着血在暗室里震荡。

  妇人激动地低声哭喊着:“不要,不要!”但圆袍汉子毫不在意襟前涌出的鲜血,如同失聪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奋力爬起来,疯狂地撞向石壁。老店家在旁热泪盈眶,不忍再看。

  伙计僵硬的手指动了动,眼圈也渐渐被逼成了红色。

  “停!”上面传来号令,“停!”头顶的声响一时停住,“底下好像也有动静,就是这里!继续挖!”

  下面的几人彻底陷入了癫狂,一下下撞得更狠。终于,一震巨动,石壁中间的挡门轰然倒下。几个人顺势倒在石门上,还没等欣喜,抬头却发现前面还有一道石壁。

  “怎么回事!”圆袍男子一把抹下满脸的飞血,回身拎起老店家,脸贴在他的眼前低吼,

  “怎么回事!”

  “是……是双锁门!为了保险,这里设的是两重门,过了这道门就能出去了!”

  “啊——”黑脸匪一声怒吼,跌跌撞撞地冲向里面的二重门,圆袍男子一把扔下老掌柜,也扑了回去。

  “进来!”钟怀招手。

  妇人和老掌柜回过神来,妇人抱起孩子慌忙迈过了第一道石壁,老掌柜拼命拉起伙计,连滚带爬地跟着跌了进去。

  四人精疲力竭,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抵在石壁上。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活过。”林恭道突然凄笑着说。

  “那就再加把力。”钟怀用横刀撬在石壁缝中。

  “闭嘴。”黑脸匪咧嘴。

  “快!这块搬开!你们冲进去!”这次的喊声近得好像几乎已经近到了他们身旁,贴着头皮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该死……”圆袍汉子沥着血,中魔般不停冲击着石壁。又一次被掀回地上,他浑身脱力,挣扎了几下,却一时没有站起。

  “不要,不要……求求你……”少妇冲到他面前,一手搂住他血肉模糊的头,泣不成声地嘶喊,“求求你……不要……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另一边,地上的土石堆终于被地上的人挖开了一个小洞,底下的人甚至都看见了一条幽弱的光照了进来。圆袍汉强撑起身体,仰起头,眼神却平静了下来,“看见了么?天快亮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妇人抱着他,面上红肿,哭得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瞥了一眼,破烂的衣袖中隐约能看见自己青紫不堪的手臂,他想抬却抬不起来。

  “来,给我看看。”他奋力挣扎着,自己站起身来。

  妇人将襁褓递给了他,他忍着剧痛,小心地接过孩子,嘴角抖了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

  “顾儿比我们的命重要。”汉子用伤痕累累的手仔细包裹好了孩子,连小手都在被中轻轻地摆正,而后托付千金般郑重呈给了妇人。

  “喏。”少妇眸中雾气盈动,却终究没有滴下来。她叉手颔首,盈盈下拜,然后缓缓而起,决然接过襁褓。

  钟怀听见了他们的话,但是无暇顾及,只能一刻不停地狠命冲撞。突然臂上的伤口撕裂了,痛得他失足歪倒在侧壁上。他想直起身来,却发现动弹不得,只好靠在墙上缓些力气。

  “跑都跑了,为什么回长安?”

  “什么?”钟怀转头。

  “你的刀是金吾卫街使的,但你人却不是。”圆袍男子望着他笑道。

  他也不管钟怀如何反应,继续说,“潼关失守,二十万铁骑陷于天堑之中,余者非降即逃。你的抹额,是哥舒翰军的。”

  “我们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

  “我知道。若是退了,你们撑不到杨国忠去祸乱。”他的眼中闪着光,“只是你真不应该回来。”

  “我们已败过了一次,长安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不过,这最后一次,我们也败了。”钟怀低沉道,他越说越慢,眼中明暗交杂,涨痛的泪不知何时已悄然滑下。

  “没有败,哪怕朝廷不认,天下不知,但你们是英雄,你们胜了。”

  钟怀的脑中浮现出了那日潼关上的尸山血海、狼烟残旗,他闭上了眼睛。两人伤痕累累,相对而立,片刻无言。

  片刻后他恢复了神色,轻笑,“你看穿了我,那你呢?” 圆袍汉子挑眉。

  “你今日都未得诛杀乱贼,一定忍得很辛苦。” 对方沉吟不语。

  钟怀见他不答,转头望向少妇,“夫人臂上怎么了?” 她匆忙拉轻袖掩住腕口,“在街中被匪人刺伤了。”

  “刺伤了?如此之巧。这个‘匪人’是你自己吧。如若我没猜错,是你割掉了自己的守宫砂。他不是你的夫君,这更不是你的孩儿。你是谁?”

  “我……”妇人向圆袍汉子身后躲去。

  圆袍男子从腰间抽出剑,向钟怀道,“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救你吗?”

  “不知道。”

  他另一手从臂扎间摸出一筒短箭,扔向钟怀,然后才道:“因为当时我就看出来了,你是兵。你在街上干的事,我都看见了。这孩子刚生下来不久。求你件事,保他们活下来。” 他一手持剑,一手又从臂扎中摸出最后一只短箭筒竖在手里,边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妇和孩子。退了两丈多时,他身后的暗室顶的土石洞口突然彻底塌了下去,眼见一个贼兵顺着洞口跳了进来,他迅疾转身,抬箭射出,“把石门合上!” 喊声惊动了黑脸匪和李敬道,二人猛然回首,看见贼兵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圆袍汉子向前几个快步,迎了上去。

  “快!”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钟怀瞬间有了反应。他知道别无他法,只能挣扎着向前,咬牙运气,拼命掀起了刚被推倒的石门。

  “你们快来!”他向后大叫。

  黑脸匪和李敬道明白了过来,“这群啖狗屎的胡奴!”黑脸匪盯着眼前,惊痛了一瞬,也只能几步上前,边哭喊着边一把抬起了石门的另一边。

  “你说得对,我忍得着实辛苦!”圆袍汉子喊道。

  “将军!”妇人抱着孩子,撕心裂肺地向他哭嚎,被老店家拉住了衣袖。

  “我叫崔清!”他向身后的少妇喊道,“记住,活下去!” 一刀砍在他的背上,他趔趄了一下,反身一剑刺了回去。

  “不——”少妇凄厉地长嚎。

  “快合上!快!”

  三人一齐使力,绷得青筋崩裂,痛嘶一声,门又被抬起拼立了回去,门外的杀声依旧,只是听起来渺远了许多。

  少妇跌坐在地上,孩子也开始哭啼,少妇边流泪边强敛神色地哄着孩子,她的视线被石门永远地挡住了,只看见了石门合上前一刻崔清在贼兵之中挥剑斩敌的背影。

  少妇用喑哑的嗓子继续哼起了童谣,只是字调破碎,孩子依旧啼哭不停。

  “这门毕竟被砸开过了,撑不过了多久,必须马上把二重门砸开。”

  钟怀把碎石凿成楔子样,用朴刀猛力砸回石门和余壁的破缝处。石门暂固了些,但门外厮杀声越来越弱,让人心揪到了喉间。

  林恭道抵在门前喘着粗气,钟怀和黑脸匪又跌撞回第二道门前。这道门的分量与第一道丝毫不减,黑脸匪急得破口大骂,骂间瞥到了呆立在一旁的小伙计,“喂,小子,你是死人么?” 没想到小伙计竟真的动了腿脚,缓缓到石壁前,一声不吭,砸将了起来。

  “这小子,吓得还不得魂了。”黑脸匪骂道。

  “快砸,顶不了多久了。”钟怀急声。墙那面的杀声渐渐停住了,少妇的泪连成了珠串,她捂住了自己呜咽的嘴。

  “快啊,他们来砸门了!我顶不住了!”林恭道大喊。

  “鬼叫什么,顶不住也得顶!”

  “让开!你气力不足,贼兵推倒了墙你就得被压死!”钟怀转头喊,“我们手下别停!”

  “松了!”黑脸匪大叫,“我听见了!”几人更拼命地砸将起来,“轰”地一声,石门倒下。

  “成了!成了!”黑脸匪爬起来就想往外跑,但又想起来身后只留着这两道破石壁,必定挡不了贼兵多久。况且他气力已尽,即使现在越过门出去,论跑也绝跑不过身后的追兵。

  三人都是力尽气竭,只能挣扎地爬起返了回去,分占了林恭道两旁,几人重新抵在一重门下。门外一次次重撞,震得四人皆耳有鸣声。

  “你们走吧。”林恭道突然说。

  “你……”

  “孟夫子曰,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他苦笑笑着摇头,“我就知道,老天最后给我留的,绝不是鱼和熊掌。”

  “现在还不至于如此,我们先撤进去。”钟怀去拉他的手。

  林恭道一把甩开,“我的腿断了,走不了了,你们赶紧把那道门立起来,把那小桶火雷留给我,就走吧……” 钟怀向下看他的腿,果然不好。他扶住林恭道的肩膀,“你留在这儿,就是死路一条。” “死都死了,还管几条。可惜了,我还没吃过鹿鸣宴呢。你们歇好了,速速走吧……”林恭道仿佛换了一个人,自顾自释然道:“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我欺也,义字在胸,心中便无惧无畏,唯余浩然正气耳……”他叹了口气, “城亡山河破的滋味,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几人踟蹰不决。林恭道转向钟怀,“你们怎么还不走?都想留在这里陪死?我用不着…… 你和崔将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也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只会拖累你们。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的圣贤书,也不是白读的。” 这时林恭道身后的石壁又剧烈地一震。

  钟怀转头,不忍再看。

  老店家在他们身后急得无法,对着林恭道叉手一揖,便急慌慌拽着阿复欲走。

  “小……小子……”黑脸匪的脸扭在了一起,看不出什么表情,“爷我对你不住……看不出来……”

  “情势危急,费什么话?”

  “等等……”钟怀刹那间想起破一重门之时,倒下的内廓内窄外宽,他心中一亮。

  “快!把方才推下的二重门拖到这里,斜顶上此门!”

  几人恍然大悟,尽觉此法或许真能奏效,又咬牙折回,连拖带挪,用了大半条命,才堪堪将石门斜支了上去。一重门的宽面受此巨重,朝向贼兵的一面门廓又窄,不至于向贼兵之面倒去,于是数百斤之重尽成了抵门的巨柱。

  “快!快跑!”钟怀大喊,一手扶过林恭道。一行人挣扎着快步移向石道深处。

  疾奔了不知多久,老店家年迈体衰,其余的人也多半伤重,纷纷不支。

  “还有多远才可出去?”妇人拽过老店家的衣袖急道。

  “近了,近了……”老店家喘不过气来,“再往前一些有一道铁落锁,这个机关小老儿知道……我们先跑过去,再一转机枢,铁幕就会落下,贼兵想再追上就难了……”

  “有脚步声……你们听……”

  众人屏息,果然杂乱的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步像是踏在人心上。

  “啖狗屎的胡奴!都是狗皮膏药熬的!欺人太甚!”黑脸匪怒不可遏。

  “快走……”几人拉住他,向后退去。

  “就在前面,快上!”前后两方的距离愈发逼近。

  情势万分危急,几人尽是奋力前冲,脚下越来越急,老店家突然左腿一软,跌倒在地。

  “别管我,别管我……”他迅速爬起,蹒跚着追上前去,“快,就是前面,快过去,侧壁上有个碗口大的石盘,快按下去!” 钟怀步疾,行在最前面,眼见石盘竖镶在壁上,几人也前后近了机关,他一把按下。

  只听得轮盘转动声起,一道铁幕直直垂下,却一顿三停,看得众人尽皆失色。

  “怎么如此慢?”

  “这……这里多年没用了,该是机括锈损……”

  “不好,来了!”

  这一条直道远处的转口突然现出一副弓刀,紧接着竟是一队胡兵,皆携弓提刀。“在前面,上!”

  “狗奴!”黑脸匪不住地怒喝。

  “完了,完了,死定了……”老翁哆嗦地狠掐着两只手,不住地念叨,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贼兵一拥而上,这面正铁幕一寸一寸地垂下,将将掩到人首高处。

  黑脸匪眼对着胡兵迎面杀过来,面色先是暴怒,而后越来越凝重,突然一跺脚,啐了一口,“爷我做了一辈子的匪,从没怕过谁,今日都被这群狗奴欺负到了头顶,爷还跑什么!爷想明白了!” 众人惊惧之余,心中俱是一凛。

  他三两步跨到妇人跟前,伸出只粗粝的大手,小心地摩挲了两下孩子的小脸,脸上又扯出了个难看的笑容,“香娘的孩子冬月里若是能生出来,腊月也该有这般大了吧……”说完他拎起缺了口的朴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声音竟然有些轻快,“你得活下去,别让他白死了!爷这辈子净让他打了,到了底下得讨还回来!这些狗鼠辈,可惜了爷的三勒浆,只能下辈子再喝了……”

  “你想干什么!”钟怀倾身欲拽住他,老店家在他身后厉声大叫,“不可松手!”钟怀无法,纠缠间眼看着黑脸匪昂首向前迈去。

  缓缓欲坠的铁幕被黑脸匪低头略过,他健步踏向前方,仍是破口大骂,“啖狗屎的胡奴,爷爷活了这么大,还没被人给欺负成这个样子过,告诉你们,爷爷活够了!爷爷拼命想出去不也为的是杀你们这些狗贼么,不如今天就在这里杀个痛快!杀够了本,爷爷黄泉路上也快活!来啊,来啊!”他森然喊道,喊着喊着又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在这地洞穿了出去,如地府阎罗般可怕。刀斧砍在血肉上的声音不断传来,伴着呻吟和嘶吼声。妇人的泪涟涟而下,滴在了孩子的脸上。她转头跑向更深处,追着老店家早就逃去的跌跌撞撞的身影。

  厮杀声息得很快,钟怀的心几乎要跳出膛口。眼见贼兵将至,铁幕终于彻底落定。贼兵气得发疯,又是一阵刀斧劈在铁幕上的划声。

  “走。”钟怀拽起向着铁幕那面挣扎的书生强行拖向后去,又拉过呆立的阿复,让他走到自己前面。

  长路不尽,几人默然无语。

  行到一条长道上,钟怀前的阿复一身污伤,疾步不匀,终于一脚踩在凸碎石上,人险些翻倒。钟怀展臂及时将他捞起。

  阿复栽倒时头离地上一块锋口凸石不过几寸,眼见着自己扑将上去,避无可避,已抱死志,突然腰上受力,睁眼时竟见钟怀单臂拎开了自己。

  钟怀喘着粗气:“当心。”

  阿复猛然回立,两手颤抖着摸了摸身上,突然像是受了刺激,神态大变,推开了钟怀,“用你管!我和你非亲非故,救我做什么?” 钟怀盯着他愣了一瞬,没有答他,脚下也不停,继续向前奔。

  “这样的世道,活着有何益处!”阿复彻底崩溃,宣泄似的嘶吼着。

  “想死是很容易的事,也是短暂的事,也许过了这一刻人就不想了,先活着,总比死了强。”钟怀头也不回。

  一瞬以后,小伙计的步声在身后继续跟来。

  三人渐追上妇人和老店家,一行人俱是狼狈至及,形容仓皇。在转口,林恭道一瘸一拐,大袖扑扇,不知怎么一下卷倒了墙上挂的什么小物件,他急迫间就着火折瞥将过去,竟然隐约是一件三彩(注:三彩在唐代多用作冥器)。林恭道心中疑惑,再靠近欲细辨时,赫然在壁角处刻着斗大的“贪”字,心头一宕,“不对啊……这里有个贪字,刚才第一扇后有欲字,还有嗔字……这是《薄伽梵歌》里的话,贪欲,嗔,贪,地狱之门三重,固应弃绝莫从……”他惊恐道,“三……三重……”

  钟怀脚下疾停,朝向老店家,“你说过了方才那道石门就可出去了,可是真的?”

  老店家突然见疑,更加慌乱,不敢看他,口中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这……前……前面不远处,还……还有……”

  钟怀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提到了面前。“有什么?”钟怀见他神色有鬼,眼神凶狠得像是发狂的豹子。“怎么回事?说!”

  “还有一扇门……”老店家吓得魂不附体。

  “你……”

  “我……我怕说了实情,你们就不会拼命打到这儿来了……这不就只隔一道门了么……求求军爷,行行好,救小老儿出去吧,今天你们的命,不都是靠我救的才活到现在么?而且我只是为了赚一笔险财,要不是你们都挤到这地室里,钥匙也不会不知被谁摸去,我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啊……这真的不赖我啊,我……我找谁说理去……”

  钟怀气得发颤,扬拳欲打,却终究没有落下。他两手狠狠一送,摔下了老店家,“你让我还如何信你?”

  “真的,真的……我对天发誓,只有这一重了,破了就能出去……”

  就算只有这一重,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还有追兵在后,也逃不出去了。突然钟怀心中一悬,猛然回过头望向小伙计阿复。

  “当心!”钟怀飞身上前,欲拿住阿复偷袭的手,制下短刀,谁知身还未至,行在前方的少妇听到喝声,脚下突移,纵横几步就轻巧避开了短刀,她转身扬手,一只小巧的袖匕准确地割开了阿复的前腕。

  “你是如何疑心到我的?”阿复斜眼对钟怀。

  “从你推开我,跟我喊活着有何益处开始。”

  “我就知道。”他嗤笑。

  “我听了一句就觉出来了。你先前装作被吓得痴傻,也是怕言多有失,让人听出范阳方音来。不过你的范阳方音不显,恐怕崔将军也辨不出来,也只有我巡调到范阳戍守过几年才能识得些。”

  “没错,我从范阳来,但我并不是范阳人,我是陇右人。” 钟怀默然不答。

  阿复惨笑,“你猜到了……你既知道朝廷不把我们当人看,你也就不该阻我……” “你为何到了范阳?”

  “我四岁那年,阿爷和阿兄在外战死,王鋐为报战功,隐了我爷兄的名去,可怜我家中孤儿寡母,没有恤银,爷兄还被定了逃户,家里岁岁要贡租庸。村中有好些被征了壮丁的都是这样……村里人受不了了,索性冲进县衙,杀了县官,可还没等出县境就被官兵剿了……阿娘抱着阿妹,被连着一刀砍死,我也挨了一刀,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从我身上踏过去。我却命大,也不知如何得罪了老天,非要让我活着!我那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紧闭着眼睛死咬着牙,有人踩在我臂上踏过去,疼得好像要踩碎我的骨头,但我忍住了,我没动也没喊……然后我就成了乞儿,随流民让人像野狗一样到处赶着,也不知道要饿死了多少回,直到让安禄山捡了回去。” 钟怀进了一步,“你是安贼的细作,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结这个孩子?”

  “没错,我是被派到城中的细作,为的就是杀他,光平王殿下的长子,天子的嗣孙。但是他们让我做的事,我自己也想做,狗皇帝对我们做的事,也得让他自己尝尝……我在那儿已守了好几日了,只要能做成此事,我也没想过活。想想啊,这个小贼种马上就要到地下去赔罪了,我的仇就要报了……”他的眼中闪出诡异的光彩,“我本想趁王府的车驾出来,趁乱混进去结果了他,哪能想到那狗皇帝竟连子孙都不顾了,自己趁天还没亮就悄悄逃了出去,广平王府的车驾直到乱起了都没能牵出府。正巧侧门打开,我在王府附近转得久,早认出她是王妃的侍婢,改装易服偷偷抱了个婴儿,还有许多粗衣汉子从侧门送出来,一看就有玄机。更妙的是他们太过招眼,撞上一队扫街的安军,厮杀得两败俱伤,只有那姓崔的护着她逃了出来……真是天赐良机,我怎么能错过,当然须冲了上前,说平康坊中有生门能逃出城,要他身上的玉佩,姓崔的受了重伤,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换了衣服跟了我来,我只等骗了他们到这里下手,谁知他受了重伤,却仍如此剽悍,我没有机会下手,只好借刀杀人,出此下下计……现在谁都别活了,你们和我一样,都可以解脱了!”他的脸色白得如厉鬼一般,豆大的汗珠绕着鼓胀变形的眼睛流了下来。

  “你……”钟怀看着他扭曲的脸,话结在喉间。“你看看他,他不过是个孩子……”少妇脸上神色怪异,突半哭半笑道。

  “你既已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来取?”阿复别过头,向钟怀道。

  “你既知道自己吞了钥匙,还让我怎么取?”

  “哈哈哈……”还带一分稚气的嗓子扯出了钟怀此生听到的最绝望的笑声,“不错,是我把钥匙塞在白蜡里吞了下去,所以任崔清怎么找,也绝不会找到。”他疯狂地大笑,笑得咳出了泪,凄惨的嚎声在古道里扬起回声,听得人毛骨悚然,“来吧,杀了我,开膛破肚,我不会挣扎……快动手,反正蜡快化了,到时也是肠穿肚烂,我活不成了。”不待说完,他的脸禁不住抽搐了起来,一手痛苦地捂上了肚子,“动手啊,还想看着我自尽么?”

  “你刚才,本有机会动手的。为什么迟疑了?你可知那是最后的机会。”钟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

  “还记得你今天在街上最后杀的那个兵吗?你来之前,他们几人折磨死了临街对面掌柜的新妇和幼子,那个……那个孩子刚过两岁,贪睡得紧,醒来总迷迷糊糊的,常认错人,平日里总喊我阿舅……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缩在这里看着,当时……当时我就在想啊,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我阿娘和阿弟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样……” 钟怀握刀的手颤动着,关节硌硌作响,一时却抬不起来。

  一道鲜血从“小伙计”颈中泼射而出,他的笑戛然而止,眼中的光逐渐散去,重重跌到了地上,“你……刚才……不……不该救我……”他躺在地上,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妇人站在小伙计身后,举起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中匕首上的血沿着玉腕淌入了袖中,她仰起头,面无人色的脸上,双目空洞无神,颤声道,“他不能白死,他在等着我们活下去。”

  小伙计的短打被扒开,老翁两手死命攥着一片碎石,歪歪斜斜地划开了他的肚子,然后慌乱地趴倒在他身上,嘴里不知含混地吼些什么,紧接着两手迫不及待伸了进去。眼见着他脸上扭曲得认不出原来的面目,眼中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很快双手裹满了粘稠的血,揪着一只长铁匙出来。

  他捧着钥匙奔向前去。待到三重门前,老翁颤着将铁钥插入转开,门闸缓缓移转。

  “等等,”钟怀一手拦住石门,一手夺过铁匙。老翁也不管他,自己跌撞着跑过门,又咯咯怪笑着奔向远处。钟怀等林恭道和妇人跨过门,反手一拧,将门推上,方觉这堵石壁远比料想的还厚,一时半刻决计无法砸开。他转身向前追上。

  “欲嗔贪……欲……欲嗔贪……”老店家癫狂地反复呼喊着,怪叫声飘荡在暗道里。他人在前头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已奔得远了。

  “他疯了。”林恭道凄然道。

  他被架着蹒跚向前,吃力地挪着两腿。

  “是。”钟怀收回目光。

  “若是今日我们逃出去了,此后你想去何处?”

  “不知道,我还未及想。”

  “其实你的腿没断,出去了多养几日,就能好转。”

  “是么,可疼得紧……”

  钟怀轻笑,手上加了些气力。又行了一段,他不经意地对身侧的少妇道。

  “你叫鸢尾?”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绣在袖底的。”

  “不是我自己绣的,是我娘给我绣的,她最喜欢鸢尾。”她气喘吁吁,此刻的声音却透着莫名的和净。“咱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要是外面天已大亮,我们出去了,恐怕就是活靶子。”钟怀不再接她的话,而是望向前方。

  “那也挺好的,亮就亮吧,还能再看一眼初升的旭日。”

  “我们尽力了,挺好的。”

  “后世会怎么记住今天?”

  “后世……希望后世不会记得今天……”

  “我看到你写的诗了,在你的破纸上,只有两句,‘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我改了。”

  “改成什么了?”

  “作好再论。余下的两句,希望我这一辈子能写完……” 三人蹒跚前行,不再有话。

  尽头,几个水荻叶斜斜地掩映进来,昏青的天光投在洞底,洒出了一片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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